薛国故城的意外收获

　    每次出去寻访，总有意外收获。而这些意外收获，往往是最有价值的，似乎就等在那里与你不期而遇。

　　庚子年前，寒假刚放，打点行装，说走就走。

　　这次是去薛国故城，寻访刘邦与项羽初次会面的地方。薛国故城位于山东省滕州市之南18公里的官桥镇，东距徐州40公里。那年，刘邦48岁，项羽24岁，他们在薛城一见如故，本应是忘年之交，却非要结拜为兄弟。这给老谋深算的刘邦留下了一个硬核的“口实”。当项羽在鸿沟的另一侧要烹煮刘邦的父亲时，刘邦在这一侧高喊：“吾翁即若翁，必欲烹而翁，则幸分我一杯羹。”刘邦的意思是，咱俩已经“约为兄弟”，我的父亲就是你的父亲，你如果真的要烹煮，我有幸能分到一碗汤喝。贵族出身的项羽一听傻眼了，这万万是使不得的，立马放弃了残害刘公的念头。刘邦与项羽在起义军首领云集的“薛城会议”上的会面，正是反秦斗争的转折点。从此，他们并肩作战，直到推翻秦王朝的统治，但也为后来的楚汉相争埋下了分歧的伏笔。司马迁曾两次去薛城求证这一史实，而后才正式记入《史记》。他写道：“项梁闻陈王定死，召诸别将，会薛计事，沛公（刘邦）亦起沛往焉。”这么有历史意义的一次会面，应该有遗迹，有考证，有纪念。然而，了无痕迹，一无所获。

　　驱车千里，两手空空，这未免让人太失望了。薛国故城不是个封闭的景点，而是个开放的景区，面积很大，城内还有几个自然村。驾车穿行之中，忽然在薛国故城东北角，狄坡村北面，发现了孟尝君墓园。远看似座庙，红色的围墙在绿色的冬小麦田中格外显眼；近观如庭院，门楣上书有“孟尝君陵园”5个大字。门前立有一通石碑，雕刻着“加拿大孟尝会暨孟尝青年团‘开阔视野’探索中国之旅历届团员”。海外华侨还记着他，专门前来拜访。院内有“礼贤馆”，刚想举步迈入，却有铁将军把门。幸好围墙上有官桥镇文广局编写的孟尝君与门客的几则故事，驻观良久，思接千载。

　　提起孟尝君，都会想起那篇令人拍案叫绝的古文《冯谖客孟尝君》，记述的是冯谖（xuan）为孟尝君“焚券市义”的故事。“狡兔三窟”的成语，就出自这篇古文。孟尝君是战国四公子中比较有名的一个，经营着有六万多家的大都会薛城，豢养着三千多门客，使人们“只知有薛不知有齐”。其实，孟尝君的德性并不高，本事也不大，却很凶残。是门客中的高人，使他及时改正错误，避免灾祸，声名远播。其实，不止冯谖一人，还有鲁仲连、公孙戍、苏代、雍门周等，都对孟尝君有过很大的帮助。他们之间发生的故事充满着人生智慧，至今仍有借鉴意义。

　　战国时代，各国贵族为求自保，形成了养士之风。孟尝君起初是为了时髦，装点门面。门客中有个叫鲁仲连的，志行高尚，才智非凡，对孟尝君跟风养士的行为提出了批评。孟尝君开始时很不服气，极力为自己进行辩解，认为没有什么真正的人才。鲁仲连说，善养所有的马终得良马，厚待所有的宫妃终得淑女。因此要礼待所有的士，以求贤才。孟尝君接受了这一忠告，开始“舍业养客，招贤纳士”。他给所有门客相同的待遇，自己吃啥门客也吃啥。一天，吃晚饭时，有个门客看见仆人给孟尝君上饭菜时故意用身体遮住灯光。他觉得有诈，一定是给孟尝君另上了好的吃喝。孟尝君便把上的吃食拿给那个门客看，并无异样。门客羞愧无比，挥剑自刎。打这儿以后，孟府门庭若市，人声鼎沸，门客竟达三千之多，既有经天纬地之才，也有鸡鸣狗盗之徒。一天，孟尝君想把一个傲慢无礼的舍人赶走，鲁仲连又来规劝。他说：“猿猴错木据水，则不若鱼鳖；历险乘危，则骐骥不如狐狸。曹沫奋三尺剑，一军不能当。使曹沫释其三尺剑而操铫鎒与农夫居垅亩之中，则不若农夫。故物舍其所长，之其所短，尧亦有所不及矣。”简译之，就是尺有所长，寸有所短，即使是圣人、伟人也有短处，也有缺点，因此要用其所长，避其所短。鲁仲连还特别指出，遗弃人才会有树敌招祸的危险。孟尝君的优点就是听说听劝，他立马在自己家的大门上贴出了一张告示：谁能传扬我田文的名声，阻止我田文的过错，谁有治国安邦的好建议、好意见，就请来府上忠告于我吧！鲁仲连与孟尝君的关系，在今天可类比为交友的问题。如果身边有一个像鲁仲连这样的诤友，想学坏都难。

　　孟尝君养士出名后，齐王让他去当国家总理一级的高官，秦王也请他为相。孟尝君风光地出国进行访问，到处受到热烈欢迎。楚王为了表示对他的重视和显示自己的财力，特意赠送一具由象牙镶雕的床，并派将军登徒直把床护送到薛城。登徒直不敢完成这项任务，如果途中有所损坏，他卖儿卖女也赔不起。他找到随孟尝君出访的门客公孙戍，请他劝孟尝君不要接受这件世所罕见的礼物，事成后愿为先人传下来的一把宝剑为酬劳。公孙戍很痛快地答应了，这是成人之美之事，又对自己有好处，何乐而不为。孟尝君开始时并不同意，礼尚往来，人之常情，为什么不能接受？公孙戍说，各国的王侯都很敬重你勤政兴齐，钦佩你礼贤下士，尤其看重你身为齐相的重要位置。如果收下楚国的象牙床，其它国家又会拿什么样的礼物馈赠你？他们又会如何看待你？希望不要收各国的重礼，以免今后授人以柄和留下骂名。孟尝君一听有理，连声向公孙戍道谢。公孙戍看到他的说服成功了，便击掌三声，仰天大笑。当他走到中门的时候，孟尝君把他叫了回来，问他笑从何来？公孙戍答，今天他有两个感慨，一个是收获。在众多的门客中，只有我敢于规劝你，说明我有胆量；你听从了我的规劝，说明你有度量。除此之外，我还能得到楚国将军赠送的宝剑。孟尝君听了不仅没有恼怒，反倒问公孙戍拿到宝剑没有。公孙戍说，没有你的许可，我怎么敢去拿。孟尝君催促他，赶紧去取啊！著名的历史学家司马光为这个故事专门写下一段评语：田文是一位能采纳别人意见而使自己茁壮的人。假定对方说的话是对的，即令他心怀狡诈，他还是要听从，何况对方出于忠心。

　　让人没想到的是，秦昭王竟真的礼聘孟尝君入秦为相。门客中的有识之士都极力进行劝阻，但孟尝君执意前往。苏代是苏秦的弟弟，也好学善思，能言善辩。他去见孟尝君没有直接加以劝阻，而是先讲了一个故事。他说，我今天来这里时，遇见一个木偶人和土偶人正在交谈。木偶人说，天一下雨，你就要坍毁了。土偶人说，我是由泥土制成的，即使坍毁仍要回归到土里。若真的下起大雨来，水流冲走你，可不知要把你冲到哪里去了。它们的对话阐明了一个道理，土偶人有根基，不惧风雨，木偶人没根基，经不起风雨。苏代进一步指出，孟尝君身为齐国贵族，又有薛城的经济实力为依托，立于齐国政坛施展政治才能，前途无量。如果去没有任何经济和政治根基的秦国，则前途未卜，凶险异常。秦国乃虎狼之国，酷法严刑，四面树敌，矛盾重重。如果你一意孤行，一旦回不来，岂不是被土偶人嘲笑吗？！孟尝君如梦初醒，立即打消了去秦国为相的念头。苏代劝孟尝君的方法，与触龙说赵太后有异曲同工之妙。当被劝解人盛怒或主意已定时，先不要直接涉及谈话内容，迂回一下后再进入，才能收到最佳效果。

　　雍门周是齐国的著名琴师，被孟尝君视为知音，常请他到府上演奏琴曲。一天，孟尝君以玩笑的口吻对雍门周说，能否弹上一曲让他悲哀一把？雍门周说，听琴而悲哀的人必有悲哀之事，可你位居一人之下百官之上，家有良田万顷，车马百乘，妻妾成群，门客三千，哪会有伤心之事、悲哀之情啊！孟尝君点头称是，他确实没有什么能使他悲哀的事情。这时，雍门周话锋一转，世事无常，多事之秋，人无远虑，必有近忧。带头与秦国为敌的是你，联合五国攻打楚国的也是你，纵观天下大势，联横获胜秦国称帝，合纵成功楚国称王。无论秦或楚谁家称霸，都必定拿你是问。到那时，国破家亡，生死难料。你百年之后，必席裹尸，葬于荒郊野岭，坟上荆棘丛生，狐兔常穴，牧童嬉戏，宗庙无人祭祀，楼台亭馆荒废，后代流落他乡，薛城断壁残垣。雍门周的话还没有说完，孟尝君已经泪流满面了。雍门周又弹起悲伤之曲，孟尝君立即嚎啕大哭起来。这是一堂非常成功的居安思危教育课。可是，人啊，有时就是不自量力，明知不行的事情偏要去试试。大家都知道，孟尝君后来到底入秦为相，结果没过多久就招致杀身之祸，幸有身边鸡鸣狗盗之徒的帮助，才逃过一劫。张九龄陪同王司马登薛公台时，曾发出这样的感慨：“尝闻薛公泪，非直雍门琴。”男儿有泪不轻弹，孟尝君的眼泪并非是因雍门周的琴曲流下的，而是对未来的担忧和害怕。

　　除了孟尝君与门客的故事，还有两个意外收获。在官桥镇中心的一个小广场上，矗立着一个巨大的车轮雕塑，那是薛国故城的特有标志和历史骄傲。《滕县志》有记载：“古奚仲所封国，城则田文增筑。”奚仲是黄帝之后，被誉为发明车的鼻祖，做过夏朝的“车正”。大禹把他封在薛地，成为薛国的创始人。正因为有了车，华夏族人不仅能把家庭装在行车上快速移动，还能把一个族群拉着到处跑。至于战车的数量，那更是一支军队是否强大的重要标志。田文就是孟尝君，他把奚仲修建的城进一步扩建，形成了一小一大两个城。然而，壮丽的宫殿只留下道道土岗，雄伟的城墙仅余断壁残垣。奚仲虽然已经远去了，但他发明的车轮从薛国滚到全国各地，从夏代转到至今，后人应该牢记他的这一历史功绩。

　　发现毛遂墓园更偶然，先是在路边看到景点指示牌“毛遂墓”，瞬即跳出“毛遂自荐”这个成语。当时觉得很奇怪，也不相信。大家都知道，毛遂是平原君赵胜的门客，生前活动在赵国，死后葬在河北省鸡泽县境内。他怎么跑到这里来了？几经打听，在薛国故城外的车站村北头，找到了毛遂墓园。白色的围墙中，建有毛遂墓和冒尖碑。有几丛翠竹长在简朴的墓边，白色的冒尖碑如感叹号一般直插天空。原来毛遂是薛地人，人家《滕县志》上有记载：“毛遂者，薛人也。游于赵，为平原君客。卒后葬于薛。”也许是衣冠冢，但乡亲们不仅为他修建了墓园，还世代加以守护。修建津浦铁路时，毛遂墓正好在所设计的铁路线上，村民又把他易地安葬。毛遂之所以得到家乡人乃至中国人的尊敬和怀念，就在于他敢为人先，不怕冒尖，脱颖而出，干成事业。我们常说机会等待有准备的人，但机会来了必须敢于抓住才行。毛遂是有准备的人，也敢于下手去抓住机会。否则，尽管有准备，有机会，但没有抓住，总是错过，最终一事无成，后悔终身。

　　薛国故城是我国为数不多的先秦古城遗存，承载着上古的发明，战国的权谋，汉魏的风骨。其久远的历史和丰厚的人文，颠覆了我的先入之见；其做人的标准与处事的智慧，鲜活在中华民族的成语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