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4年7月26日,是我双胞胎孙子李沐壬、李沐辰的两周岁生日。一家老小去中央电视塔游海底世界,孙子玩得很开心,那么多的海洋生物近在咫尺,仿佛伸手就能触摸到。

  是个周六,人很多,两个孙子还是第一次置身于熙熙攘攘的人群之中,老大胆大,基本不受环境影响,泰然自若;老二胆小,紧紧搂着他姥姥的脖子,显得害怕。不过有时看到游动的鱼儿,也会忘情地观看。

  孙子生日自然要拍照片,两个相机拍了很多。回到家,就在电脑上欣赏起来。电脑里有专门的文件夹,用来存放孙子自出生以来的照片,出生当天的,满月的,过百日的,过周岁的,林林总总。不知什么人发明了数码相机,不用胶卷,不用冲洗,可以随心所欲地拍照,孙子才两岁,大约已经有上千张的照片。

  从照片上看到孙子两年来一点点的变化,心中不由得生出一番感慨:孙子在一天天长大,我辈在一天天老去。这是自然规律,谁也无法抗拒。每天孙子一声声“爷爷、爷爷”地叫着,听得心里美滋滋的。这就是生活,这就是天伦之乐。

  在孙子的叫声中,我不由得想起我的爷爷。

  我没有见过我爷爷,他老人家在我父亲十来岁的时候就去世了,甚至我父亲对他的印象都有些模糊。有很长时间,我爷爷在我的心中就像一个谜。

  据父亲说,爷爷当年曾经在奉天(沈阳)蹲过监狱,因为什么被抓,他不清楚,因为那时他年纪小,不懂事,只记得在他七八岁的时候,爷爷因为眼睛瞎了,监狱才把他放了出来。我的老家在河南省清丰县,从沈阳到河南清丰,有上千里之遥呢!他是怎么回到老家的?父亲也不清楚。父亲印象最深的事情,是爷爷让他牵着爷爷的盲杖出门,他因为贪玩儿,常常忘记告诉爷爷路上的沟沟坎坎,让爷爷摔了跟头,爷爷就用盲杖打他。他连忙躲得远远的,爷爷根本打不着他。爷爷没有人牵着,走不了路,只好表示不再打他,他才敢靠近爷爷,继续牵着爷爷。

  我曾经算过爷爷蹲监狱的时间。父亲出生于1930年,爷爷被捕大约在1935年前后,那时奉天应该是在日本人的掌控之中,被日本人抓进监狱,那一定是革命者了。他怎么会跑到奉天去搞革命活动呢?我一直想弄清楚爷爷是因为什么被捕的,一直没有机会。

  大约在1940年左右,爷爷在父亲十来岁的时候因病去世。父亲上面有两个姐姐,先后嫁到了河北。1942年,河南闹灾荒,奶奶和父亲在老家过不下去了,就一路乞讨到河北,去投奔大姑和二姑。两个姑姑家的日子也不好过,两个姑父对奶奶和父亲的到来并不欢迎。父亲在一家裁缝店里当学徒,吃不饱饭,还要挨打。1944年的一天,父亲跑到街上,正好看见一支队伍从那里路过,就跟着这支队伍走了。碰巧这是一支八路军的队伍,后来父亲成了享受离休待遇的抗日老战士。我曾经问过父亲,如果当时路过的是国民党军队,你会不会跟着走?他坦率地说:那个时候年纪小,分不清共产党和国民党,只要是有饭吃,哪管是什么队伍。

  父亲参加八路军那年才15岁。第二年,奶奶去世了,奶奶的后事是二姑处理的,因此父亲对二姑非常感激。

  父亲当兵后被分配到卫生队当护理员,卫生队有个比父亲大几岁的女兵,叫李月圃,她把父亲当小弟弟照顾,两人关系非常好。后来我见过她,父亲让我称她姑姑。她是解放军304医院的司药,有一年我出差到北京,还在她家里住过几天,我请她讲讲过去的故事。她告诉我,父亲那时个子小,长得白净,她还和父亲一起演过《兄妹开荒》,她演哥,父亲演妹。当时我就笑喷了。真是难以想象,少言寡语的父亲,当年还会演节目!可惜那时没有条件留下照片和录像,我只能想象那个场景。

  李月圃姑姑还告诉我,当时八路军的医疗条件非常差,有的伤员截肢,没有麻药,没有专用工具,只能用锯木头的锯子。消毒药品奇缺,绷带、纱布用开水煮一下,反复使用,不能及时换药的伤员,伤口都生了蛆……在这种恶劣的条件下能活下来的伤员,那简直就是奇迹。

  父亲所在的部队是杨得志、罗瑞卿、耿彪领导的“杨罗耿兵团”,后来改编为64军,父亲在192师。抗美援朝战争爆发后,父亲随部队开赴朝鲜。1953年,经过九死一生考验的父亲回国。当时部队没有营房,都住在老百姓家里。父亲的房东是一对老夫妻,他们有一个女儿。房东老太太是小脚女人,但很有主张。她了解到父亲是个孤儿,人也不错,就托人做媒,将独生女许配给他。这个老太太就是我姥姥,她的女儿就是我母亲。

  从此,姥姥家就成了父亲的家,我的家。我从小在姥姥身边长大,15岁当兵,是海军特种兵――潜艇兵。我先后在潜艇部队工作了10年,潜艇兵的经历是我一生的宝贵财富。我的艇长叫张连忠,后来成为海军第四任司令员。他对我的影响很大,我曾写过一篇散文《事在人为》,记录了我在他的影响下成长的故事。

  几十年来,除了张连忠,我还遇到了很多“贵人”,如《解放军文艺》杂志诗歌编辑雷抒雁、散文编辑袁厚春,潜艇支队政治部主任王好学,海军政治部文化部干事杨肇林,《人民文学》杂志散文编辑周明,北海舰队政治部创作组组长杜梨、副组长叶楠,《十月》杂志副主编田珍颖,解放军艺术学院文学系老师刘毅然等,他们在我前进的道路上,不同程度地提携、帮助我,使我跌跌撞撞地闯入文坛,以文学为业,安身立命,并浪得一点虚名。

  也许我作为军人作家不够优秀,也许我的职业生涯没有给儿子留下太好的印象,他上中学时,我曾问他,将来想干什么,他的回答让我感到意外。他说:一不当兵,二不当作家。我赖以安身立命的两个职业,都被他否定。人各有志,强扭的瓜不甜,儿子后来果然没有当兵当作家。

  2012年1月,我随中国第一艘航母(即“辽宁舰”,当时还没有命名)出海试航。在海上,手机没有信号。一天晚上,航母在靠近大连的海上抛锚,晚饭后我到甲板班上散步,一阵“滴滴”、“滴滴”响,手机收到几条短信,其中一条是夫人发来的:宫嘉(儿媳)怀孕了,双胞胎,龙凤胎。高兴!

  出差之前,我知道儿媳已经怀孕,准备去做孕检。刚怀孕,孕检得知是双胞胎是可能的,怎么会看出是龙凤胎?我给夫人打了电话,问她:你怎么知道是龙凤胎?她说:我猜的!

  原来,儿媳怀的双胞胎不是单卵分裂,是双卵,而双卵受孕,龙凤胎的概率比较大。

  试航归来,我接到弟弟电话,父亲病危。我匆匆赶回丹东。

  14年前,父亲脑溢血留下后遗症――半身不遂。母亲和两个弟弟伺候了他14年。父亲还有高血压、心脏病、糖尿病等多种疾病,因为受到家人无微不至的照顾,他气色很好,身体很胖,坐在那里不说话,一点看不出是个病人。但是随着年纪的增大,病情每况愈下。糖尿病患者的很多症状在他的身上出现,右脚的脚趾因血液不通而坏死,开始是小脚趾发紫,变黑,干枯,碳化,接着是其他脚趾坏死。到2012年初,已经半个脚掌化脓坏死了。医生说,到这个时候,就危险了。因此父亲病危时,家人是有心里准备的。当时2012年春节临近,家人的愿望是,他能熬过这个春节,最好能熬到重孙子降生。

  可惜,他没能满足家人的愿望。除夕的晚上,他走了。那一年没有大年三十,二十九就是除夕了。一个久病的82岁的老人走了,家人没有太多的悲伤,那一年的春节自然也不会有欢乐。我心里很清楚,生老病死的自然法则,谁也不能改变。

  半年后,儿媳生了,不是龙凤胎,是一对“龙”。那一年是壬辰年(龙年),儿子和儿媳把给孙子起名的任务交给我,儿媳不知听什么人说,孙子命里缺木,她就给他们取了一个“沐”字,实际上留给我的就最后一个字了。双胞胎孙子,两人的名字应该是连着的,还应与别人有所不同,这有点难。大约想了几十个名字,都不满意。一天,我偶尔想起,壬辰年出生的双胞胎孙子,何不就叫壬辰呢?儿子儿媳表示同意,于是李沐壬、李沐辰的名字,就这样定下来了。

  父亲是1942年逃荒离开河南清丰老家的,因为家里没有亲人了,几十年没有回去过。1992年,在他离家50年后,终于再次踏上故乡清丰县的土地。他本来想带着老伴和三个儿子一起回去的,但是两个弟弟要上班,离不开,他只好带着老伴和长子(我)重回故里。50年过去,物是人非。除了他一个叔辈哥哥还在,其他老辈人都不在了。父亲的叔辈哥哥比父亲大几岁,还记得一些过去的事情。

  老家的那个村子叫窑当村。原来全村都是李姓,上三代李姓是个大家族,大约是从我太爷那一辈,渐渐地败了,到了我爷爷这一辈,更是每况愈下。我听说李氏家族有家谱,我让他们找来看看,结果只找来一本上册,下册不知在哪里。看来李家真是败了,连家谱都能“分家”。我记得上册的第一代是从明朝开始的。因为没有下册,找不到与爷爷相联系的谱系,也就对上册失去了兴趣。当时我是带了相机的,却没想到把前几页拍下来。

  李家的坟墓在距离村子不远的地方,那里有一片高大的树林,记不清是什么树了,好像是杨树。爷爷一共弟兄9人,8个埋在祖坟的范围内,只有老九一个人孤零零地埋在祖坟外面,大约有几十米处。我问父亲的堂哥:为什么?他说九爷好像是在外面干了什么不符合家规的事情,又是死在外面,按照规矩不能入祖坟。

  祖坟那里还埋了一些什么人,我已经记不清了。当时也没用心去记。我知道将来父亲不会到这里来。记得我刚从老家回来以后,曾对两个弟弟说:你们谁想去看看李家祖坟,我可以带你们去。他们说:没时间。我对儿子说:你是长子长孙,要不要去看看你太爷的坟在哪里?他也表示不想去。现在20多年过去了,他们想去,我也找不到了。

  父亲去世后,两个弟弟在丹东郊区的汤山城太平沟看中一个地方,请风水先生看了,也说好,就准备买下来,等我从北京回来拍板。我去那里看了,挺好,两岸青山,夹着一弯碧水。墓地位置坐北朝南,坡下是一条不宽的河,四季长流。对面山上有一个丫口,墓地光照时间比较长。于是,在2013年的清明节,我们把父亲的骨灰安葬在那里。

  当年父亲一人闯荡江湖,参加过抗日战争、解放战争、抗美援朝战争,可以说是九死一生。大约他自己也不会想到,他这一支会兴旺发达起来。他有三个儿子,两个孙子(注:后来又添了一个孙子),一个孙女,两个重孙子。

  他生前虽然没看到两个重孙子,但是他知道不久将会有两个重孙辈儿的孩子出生。他从患脑溢血后遗症时就失去了正常说话的功能,脑子也不灵光了,只会说“不”和“嗯”。 我曾问他:喜欢两个都是男孩?他说“不”。我又问:一男一女?他说“嗯”。结果,最后生的是两个男孩。不过,他要是健在,也会喜欢的。

  一转眼,孙子两岁了。两个孙子都很聪明,很可爱。别人听说我有一对双胞胎孙子都很羡慕。他们两个长得不像,我觉得这样挺好,如果长得太像,容易弄混。

  在孙子两周岁的时候,感慨颇多,随手记下这段感受,留给子孙。家是国的最小单位,是民族的最微系统。家族兴,民族兴,国家兴。家族生生不息,民族生生不息。让我们为国家民族的兴旺发达,各自建好自己的小家吧!

 


  【注】头图照片来自网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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