院落秋风
一
秋风扫到院子里的那棵桃树的叶子上时，香茹病了，病的很突然。她一个人被留在了清清冷冷的家里，不用去拔草，也不用随父亲下地去拾柴，这让只有十三岁的香茹感到从未有过的轻松。虽说此时的家让她感觉有些清冷，但她还是愿意躺下来休息，或者思想，或者什么也不想。
长这么大，香茹都极少有病，身体就像铁打的，就是淋上几场大雨，也只不过打几个喷嚏，就没事了。而在下坡住着的菊子，三天二头有病。喝口凉水，吃点冷食，穿少一点衣服，晚睡会儿觉，都能让她病上几天。菊子就像纸糊面粘的一个人，娇娇嫩嫩的，真是病秧子，菊子的父母对菊子就分外呵护。
那日，香茹去村后的小菜园经过菊子家，透过篱笆看到菊子和她父亲坐在院子里，菊子坐一张小板凳上，被她的父亲揽在怀里，看一本小人书，菊子的父亲一边念着一边指点着上面的图，讲着里面的故事。那情景让她羡慕了好久。她想菊子真幸福呀，菊子的父亲也好慈祥。她想自己的父亲要是也能对自己这样该多好，可是他只知道让自己拼命拾柴，干活，做家务，他要是有菊子的父亲一半也好啊！难道说父亲不喜欢自己吗？
这个秋天的下午，香茹就这样躺在失去一半阳光的屋子里，一会儿清醒一会儿昏睡。而她的脑子里也是一会儿空空荡，一会儿又沉甸甸，身体虚弱得没有一点精神头。
她又看到了菊子家院中的那一幕，可是那女孩儿一忽之间就变成了自己，菊子的父亲变成了自己的父亲。父亲脸上笑吟吟的，变戏法似地把一件新衣服拿出来递给她，她伸手去接，父亲却突然变了脸，一巴掌狠狠地打在她的脸上，瞪着眼睛对她吼叫，这是给你妹妹买的，你还想穿新衣服，哼！快起来，不就是头疼脑热的吗，这就不拾柴禾了？起来，今天不拾来一筐柴就别吃饭。她一惊，醒了。看看天也不知是多晚儿了，就挣扎着想坐起来，可是手脚软的一点也不听使唤。
她下炕，身体左歪右倾，出灶间门来到院子里。她看到了那棵桃树，没有一片叶子却开了满树的白花，白的晃眼。她心里暗思衬，大秋天的桃树也开花吗？这是谁送的呢？于是她轻手轻脚地靠过去，掐了一朵插在鬓发上，又掐一朵，挨着插在相同的地方。
这时院子里来了一个人，对她说：香茹，你在干什么呢？香茹说，我摘朵花戴。那人说，你看，那是花吗？想戴花跟我走。香茹就觉得自己飞了起来，也不知道自己飞向了哪里。
这是个星期天，一上午菊子都闷在家里写作业。她想把作业写完了，下午就可以和香茹还有知花到场院里去玩了。
中午，她草草地吃了饭，为此又挨了母亲的唠叨，说她吃饭太快对胃不好，让她慢点吃。还说，一个女孩儿家家的，吃饭要有样子，不能像没见过饭一样。菊子一边应着，一边仍用原来的速度吃饭。她心里想着快吃完饭好去玩，一上午都把她憋坏了。
她出了家门，径直去了香茹家。香茹家在一条长长的胡同里，胡同两面的房子虽不是很高，但也足以让那胡同显得窄小而细长了。香茹家在胡同一头，几块东倒西歪看不出模样的红砖台阶上虚掩着两片门板。她“吱呀”一声推开失漆的门板，喊了声，香茹！屋里没人应，于是，她就穿过院子里横七竖八的农具向屋里走。一进屋，天一下子就暗了下来。她努力眨眨眼睛才适应了，见灶间也没有人，就又直接进了里屋，只见香茹躺在炕上，脸上一付憔悴的样子。这时香茹的母亲拿着簸箕从里边的套间走了出来，头也不抬地告诉她，君儿病了，等她好了让她去找你。
菊子说，行。又扭头对躺在炕上的香茹说，过两天我再来。
香茹没吱声，不知是因为病痛的难受还是怎的，她躺在炕上，偎在角落里，像一个黑黝黝的小动物。
这一天，天空暗的有些晦。
二
菊子走了，屋里又只剩下香茹一个人了，阳光从院子的斜上方形成一个小光柱，投在炕席上，让香茹灰暗的脸上有了一些少有的光芒。这时她还是一个小女孩儿，发育不全，平时脸色也总是黝黑，两条细小的辫子拖在脑后。她有一双细长的眼睛，又浓又密的睫毛，使她看上去和农村的其他孩子没有两样。
但是，今天她哪儿也去不了。她昏昏沉沉地躺在炕上，浑身像火炭一样热。父亲和哥哥下地收庄稼去了。母亲出出进进地忙活，不知在忙些什么。
前两天医生来了，给她拿了药吃，还打了针。一家人都认为她吃了药以后身体就会好起来。但是他们忽略了一点，就是她一直处于高烧的状态，一点不见缓解。
她十三岁了。在这十三个春秋里，她对人世没有一点过分的奢求。她也喜欢玩耍，喜欢在柳树吐丝的时候，抽掉细柳枝里的茎，用带有嫩芽的柳衣做两条绿色的发辫垂在耳边，喜欢和小伙伴们到处去耍，去玩。她也和所有这个年龄的孩子一样喜欢编手工，做针线，帮母亲干活。父辈的饥苦暗藏在没有生机的日子里，每一天都沉重有加，让她深深地感受到徒劳无功的挣扎。她有一个哥哥两个弟弟，她兄妹中唯一的女孩，却享受不到溺爱。但她必须以长女的身份存在。在贫困的生活环境里，长幼地位的高低总是和所受的苦累成正比。因此她也无任何例外早早地就成了父母的帮手，这让她过早地尝到了生活的辛劳。父亲在家庭中的地位至高无上，说一不二，他掌管家里的一切事务，农具需不需要添置，生活物品需不需要购买，孩子们要不要扯新衣服，都是他说了算。他一不顺心就破口大骂，骂母亲不会过日子，买东买西；骂孩子们不辛勤，不如别人家的孩子懂事。每当这时候，这个家就陷入到一片水深火热之中，无人敢还嘴，无人敢说一声不，他们低头忍受，无声无息。平时，她们在父亲面前也都小心翼翼，不敢造次。更可悲的是母亲，她花一分钱都要向那个掌管着她一辈子命运的人要；做每一件事也要向他请示。母亲不反抗这种命运，母亲唯唯喏喏惯了，她像老一辈的女人一样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地活着。这些让香茹过早地看到了将来的自己，和自己将来的命运。
这样想着时，香茹又看到了院子里的那棵桃树，桃花在窗前开得空前得热烈，也有些不合时宜的密集。她想，这么多花，兴许有不少晃花呢？空空地开，有意思么？
从香茹家出来，菊子往知花家里走。走到知花家的门口时她却没有进去，而是走到了房后，这里她可以望见自己家的屋顶，也可以看到横亘在眼前的弯曲的小街。沿着小街一直往西走，穿过一条长堤和一个小菜园，就可以看到一条弯曲向北的河流，那是黑龙港河。它发源于哪里，又流向何方，她不知道。她只听老人们说，这条河在六三年的时候曾像一匹脱缰的野马，冲决堤坝，毁坏良田，让这片苍凉的大地饱受洪水的渗淫。菊子不只一次和香茹还有知花等小伙伴们到河边去。她们玩耍的时候少，更多的时候是带着大人们交给的拾柴、打草的任务去的。她们对那条小河即感到无比的亲切又有一种与生俱来的敬畏。菊子把目光和心思收回，向着小街的另一面张望，她的视线就大大开阔了，那里不但有种满了庄稼的四野，还有一条稍宽些的没有铺上柏油的土路。那条路通往北方的县城，或者更遥远的地方，那是她们长这么大都从未到过的大地方。
三
香茹在窗外开的妖妖的桃花里，细数着飞落的花朵，数着数着眼就迷了。
还是夏天的时候，村子里发生了一件让全村人刻骨铭心的事情。那天下午，村西三伯家的弟弟和几个孩子在院子里出出进进地玩耍。谁也没注意，靠在桃树旁的一把铡刀不知怎么被人碰到，重重地倒了下去，先是闪着寒光的刀片发出一声脆响，很不客气地敲在院中灰白的土地上，然后是木质的凹槽重重地砸了下去，紧紧地将刀刃吸进槽里。弟弟这时离那把铡刀很近，一条腿鬼使神差般就躺到铡刀里了，被从小腿处齐齐切断。院子中其他几个孩子惊慌失措地叫喊起来。那时，香茹正在外面，也不知从哪里听到的信，她和紧张的人群急忙往三伯家跑，见到弟弟成了血肉模糊的一个小人，三婶正抱着他哇哇大哭。
那是个混乱的下午，大队部的喇叭里始终不断的找人、找车。三婶抱着弟弟和三伯一起坐在拖拉机上，去了省城医院。
这件事让小村上的人们谈论了很久，每次说到这事人们就惊恐不定。大人一再嘱咐孩子们远离那些随时会伤人的农具。他们也以此告诫自己，也有人暗暗责备三婶不够心细，让那样的东西放在院子里，生出意外不可避免。更多的人们猜测起弟弟会不会只剩下一条半腿回来。人们惋惜也同情，但这并不多余，这是人心必备的一种道德理念。因为惋惜和同情才能有那天下午的混乱，才会为一个小小的生命和他的未来担忧。
但是病中的香茹想起了那辆一开起来就“突突突”冒着黑烟的拖拉机。弟弟坐上那辆拖拉机去了城里，一个多月之后胳膊腿齐全地回来了，人们除了把城里的白衣天使们说得神乎其神处，就开始把许多的功劳归于那辆拖拉机。说它以最快的速度到达了医院，占了及时治疗的先机，因此，香茹对拖拉机就多了一种亲切感。同时香茹对拖拉机还怀着一些奢望，它的响声太动人了，它能牵动一村子人的神经。
香茹和她的小伙伴们通常都是走着去到地里拾柴、割草，偶尔能顺路搭上一架装满柴草和农具的马车。那马车总是散发出一种难闻的味道，那是长年拉庄稼，拉粪，拉柴草形成的混合的味道。车帮已经磨的铮光瓦亮，手一摸滑滑的有些腻溜溜的感觉，老牛慢条斯理有一搭没一搭地走着，有时会无缘无故地哞哞叫上几声，眼睛里同时会落下一滴大大的泪珠来，好像那是久积的劳苦和艰辛形成的石头，硬蹦蹦地砸在地上，发出一声“啪”的闷响，第一声闷响还能让人突然惊醒，瞬间思考和应对。第二声闷响也可能会激起人们心中久存的回声，但是第三声、第四声……以至更多的闷响连成串时，人心就会变得麻木。就像人从安静的环境突然住进闹市，起初会被嘈杂的人声、叫喊声、磨擦声……各种各样的声音吸引着、左右着，吃不好、睡不好、休息不好，但是久而久之习惯成了自然。雷声来了也不过是个动，雨该下则下，不下也没关系。而那辆拖拉机就不同了，它被那个摇头晃脑的司机开过村子的大街时，几乎所有的人都要从屋子里出来向着它张望，可见，它有多么神气了。
四
菊子站在知花家的房后想着她的心思。这天，这条小街连这前前后后的一处处房子都显得冷冷清清的。大人们都在忙着把秋搬到晒场上去，他们要把秋晒成金黄色，然后收藏起来。那是比金子还要贵重的东西。没有人能面对着秋不动声色，也没有人能逃得过秋的诱惑。其实菊子这时还不懂这些。她只知道，农民要在春天播种，就要在秋天收获，农民不种不收就要挨饿，一代代的人们就是这样忙过来的。当秋声瑟瑟响起时，大人们就会走进那些高粱地、玉米地，在那些庄稼面前虔诚地站定，然后伸手向上。他们把高粱秸上，玉米秸上对生的长长的叶子从上到下一撸到底，然后夹在被紫外线照的黝黑的粗壮的胳膊下。这是一个很舒展的伸臂弯腰的过程：把手臂举过头顶，有时还要颠起脚尖，然后弯曲四指与拇指相扣，同时身躯深深地俯下，头似是要垂到地上。
那时所有的庄稼人都要做这个动作。菊子那时还不知道为什么进入秋天还要有这个过程，很多年后她才明白过来，这个动作正是秋天的开始，这个动作是集体地祈祷过程。祈祷秋天的成熟和奉献的过程。有了这个过程，所有的庄稼俨然就成了一个个施惠者，它们仔细打理着自己，它们严阵以待等着受惠的人们来收取。有了这个过程，小村子就会沸腾起来，生产队的场院上就有了被晒的或枯黄或青涩的叶子。孩子们三三俩俩地坐在那些叶子上编草裙，编草鞋，编草冒，然后把自己全副武装起来。这时满面笑容的大人们也很宽容他们的存在，他们的宽容达到了纵容的程度。
这是秋天啊，秋天的人们不但在收获果实，还要收获一种心情，那种被果实的光泽照耀着的朴素的心情。
而香茹的父亲和母亲也都是地道的庄稼人，他们一年四季生活在这里，他们也有春夏秋冬的季节。父亲瘦瘦高高，一双精明的眼睛里充满了人情世故，或许他听多了人间的欺骗故事，看多了尔虞我诈的伎俩，或许是生活的艰辛和贫困，让他在任何时候都精于算计。他掌着家中的财政大权，从油盐酱醋的小事到儿女的婚姻大事，从添置一把镰刀到购买种子化肥，都要经过他的再三思考。他的谨小慎微来自于先祖的血统，也来自于后天的生存环境。一辈子土里刨食，无一亲人来帮，一家七八口人，不算计这日子怎么过呢？
人们也耿耿于怀他的算计，比如别人想知道他的一些秘密，就讥笑他的守口如瓶。人们想知道他的一些行踪，就笑话他运用声东击西的孙子兵法，隐藏起行程。但是，任何人都有其两面性格，在生产队的一次火灾中，父亲果敢地冲进棚屋，将半篓炮仗药拉离了火场，避免了更大的事故发生，这惊心动魄的一次勇敢行为，多少改变了人们对父亲的一些看法。
香茹就生活在这样的家庭里，她没到过大城市。她出门能看到的就是一垅一垅的庄稼和黄土漫天的原野，以及没有尽头的与土地摆扯不清的劳累。那些劳累和苦难在泥泞而不平的道路上一直伸向南方、北方、东方和西方等等等等更远的地方。但是香茹做梦都想到县城看看，她也深知父亲是守财的，母亲又决定不了家里的一切事情，所以，所有的妄想和企图只能暗暗埋在心里。
但是这天她真想去看看铺着柏油的大公路是什么样的，看看繁华的县城里人来熙往的马车和人流是不是如小学书本上描写的那样，而那里的人们又是怎样地生活？
县城，一定好得不得了，它应该和天堂媲美。可天堂是一个多么让人惬意、让人生出无限梦想的地方。它让人在绝望的境地生出希望，让人在困苦面前生出一种对美好未来的向往。不能说香茹心里没有天堂，只是她的天堂受她生长环境的影响，规模甚小。父亲的吝啬，母亲的懦弱，哥哥弟弟们的忍辱负重，都使她形成一种隐忍的性格。她十三岁，上小学二年级。没有什么特别的原因，只是父亲认为上学没用，尤其一个女孩子。香茹受这种家庭环境的影响，使她在人们面前张嘴说话就总是迟疑。如果说学校是一个大水塘，每个学生或许是水中的一粒沙、或许是一根水草，还或者是一条鱼，而她就那么心甘情愿地沉没在众多的学生里，做那一点痕迹不留的沙子，她连水草都不奢望，更别说做一条游鱼。尽管每条游鱼最后都要归于河流，归于大海。这些她还来不及想，她也从不念及将来。虽然绝大数在地上行走的人们都有将来，无论好坏。每个人也可以在很早很早的时候就能看到自己的命运，看到自己的未来是什么样的。虽然每个人对未来的判定不只是与生俱来的、先天的，它应该是在一种力量的牵引下形成，然后才慢慢让人们看到。
正是深秋，正是庄稼人没有空闲的时候，他们都在做着迎接秋天的仪式，谁也顾不上她。而她正病着，高烧不退。
起风了，风落在院子里的那棵桃树上，桃树上最后的几片叶子正“哗啦啦”地飘落而下，扑打在陈年的窗上。
五
菊子这晚吃过晚饭早早就躺下了，她隐在灯影里，想着下午在香茹家看到的那一幕。香茹的母亲端着簸箕从套间里出来，和她答话的样子很特别：等香茹病好了，让她找你去玩。那时香茹窝在炕上的姿势，像一个没有形态的小动物，没有一点声息。当然菊子永远也不会想到，香茹的这个黑黝黝的像小动物一样的暗影会留下来，成为印在她心中永远的影像。想着这些，菊子就不眨眼地看母亲，母亲在做她永远也做不完的针线活。母亲渐渐稀落下来的头发，温软地贴在耳后，在她心中生出了一种暖暖的感觉。窗外的风吹过田野里的庄稼，一种沙沙声、瑟瑟声和着千百种小虫的鸣叫隐秘地涌进她的耳鼓，像仙乐般缥缈而又神奇。她想几十年后自己能否会记起这个夜晚，这个与母亲拥灯而卧的温馨的秋夜呢？
母亲察觉菊子正在盯着自己，嗔笑她，还不睡，又七想八想呢？菊子听了，趁机张开双臂，从后面搂了母亲，把脸贴在母亲瘦弱的背上，轻轻地说，妈，我好想永远就这样下去，别让时间走开。母亲拍拍她的肩，说，这么大点的人儿，怎么会有这么重的心思，你这一辈子会很累呢。菊子撇开这个话题，心事重重地说，妈，你能跟我一辈子吗？母亲停下手里的活计，傻孩子，谁家的父母能和孩子们过一辈子呢，我们早晚会老，会先一步去另一个世界。菊子眼里就有了一层泪光，心里一阵阵地凄惶起来。
也是这天的后半夜，香茹的母亲做了一个梦，她梦见香茹双手捧着一捧鲜嫩的桃花向她走来，走到她面前就向天空洒去，她的眼前就下起了红的粉的花瓣雨，等花瓣纷纷落下后，再看香茹已然没了踪影，她大叫一声：茹儿！翻身坐起，只觉一身冷汗。这时就听大儿子在变声变调地叫喊着什么，她急忙奔到香茹面前，此时香茹正醉了一般把双手举着送给他们看，可她的手里空无一物，香茹说：“桃花，树上掉下来的，把它们埋在树下吧。”母亲一把抱紧了女儿，泪水霎时流了满脸，她哽咽着吩咐大儿子：“快叫你爹，茹儿怕是……快……”
深夜，胡同口上响起了拖拉机的“突突”声。那辆破旧的拖拉机，香茹她们曾像看稀罕一样看着它从村子不平整的大街上穿过去。她们一群孩子就土头土脸跟在它的后面猛跑，拖拉机扬起的尘土和她们那双飞快奔跑的双脚带起的尘土混合了脸上淌下来的汗水，一会儿就成了一条条的小河坝干涸在发育不足的脸上。直到拖拉机在烟尘中无影无踪了，她们才悻悻地停下来，开始往回走，重新开始她们刚刚丢下的游戏。
现在，它停在胡同口上，喘息着，冒着黑烟。终于不用再去追赶它了，也不用再坐那破旧的马车了，它是那么缓慢、颠簸，缓慢、颠簸得让人生厌，而那气味更让人生厌。现在她有些高兴，有些自豪。她也很清楚坐上全村最好的车子的代价，但是她不理会。她对自己说：太好了，这样可以很快就到了，这幸福的感觉真得很好啊。整天板着一副面孔的威严的父亲这时也慈爱地坐在她的身边，和哥哥轮流抱着她，生怕她一化而去，没有了踪影。
父母亲或许真得在艰辛的生活面前变得麻木了，或者希望她能似以往一样，以自身的抵抗力战胜病痛，身体自然恢复，还或者是他们太轻视了病症，如所有的父母亲们的无知一样。但当他们真的被不退的高烧要烧化时，他们慌了，他们措手不及了，他们以伦常的不妙感觉，连最近的医院都没有去，而是直接去了县城。
“几点了？”这是一个结束语。可以用在一切事情的结尾。许多的事情无论成败，一旦结束，就会出现这个问题。人的生命也是一样，活的幸福死的快乐统统要归于这个问题上来，那时每个人都会问：“几点了？”即使抬起头看看平时挂着钟表的地方，或者抬起手腕也要有意无意问这么一句，有时是在问别人，有时是在问自己。对一个病中的人来说，同样适用。这是他们特有的别言，实际上到那时，他想说的是：“时间到了。”而香茹发了几天高烧，在黑黑的夜里，冷不丁问出这样一句话，让有点常识的瘦小的哥哥感到了猝不及防。他可以承受父亲的打骂，可以承受土地带给他的无穷的重担，可以看着同龄人娶妻生子而自己的婚事无望；但是他承受不了妹妹来问这句话。当时，他和母亲一样睡不踏实，他到妹妹屋里，恍然觉得妹妹坐了起来，于是他拉亮了电灯，接着妹妹劈头就问他：“几点了？”听了这话他有些慌乱，心抖得历害，甚至有些不能自持。他想妹妹是不是看到了那个世界正明媚的开出诱人的花朵？他甚至隐隐看到了一团暗色的红晕正肆无忌惮地开在妹妹苍白的脸上，比黑夜还要骇人，还要让人心碎，于是他绝望地叫起来。此时他抱着妹妹坐在车厢里，心情沉郁，不知天意。公路旁的庄稼有待收获，而怀里的妹妹没有一点声息，他想到妹妹问他的话：“几点了？”他的泪就流了下来，他忽然对着漆黑黑的夜惨声叫道：“妹妹，你可要活下去。”
这是黎明前的黑夜，一阵风过，天空和大地上万籁寂静。
“——真的很好。”这是香茹永远睡在哥哥怀里时久久没有说出来的一句话。
这时，车子在黎明前停在了通往县城的公路上。公路上很安静，车辆稀少得可怜。
六
这一年的秋天，生产队的场院里晒满了秫秸叶了，这是秋天的场院，这是秋天的前奏。
香茹喜欢和菊子和知花来这里。她们中就数香茹的手巧，香茹能用那些晒得有些发蔫的叶子编出来各种小动物，而菊子不会，知花也不会，她们两人只配给香茹打下手，帮香茹挑选带着各种图案的柔软的有韧劲的叶子。
秋天的天空一片湛蓝，雨燕在场院上空低低地飞翔掠过，它们有时会俯冲下来，衔起一只小虫子，再高高地飞走。有时也会飞来一群群的蜻蜓，它们扇着长长的薄薄的透明的翼在场院上空飞舞。孩子们一边唱着：蜻蜓，蜻蜓飞飞，小孩，小孩追追。一边举着比他们还要高的扫帚追赶着蜻蜓。蜻蜓并不急着逃避飞去，它们故意地一会高飞一会儿低翔，有时就会带着那些追赶它们的孩子一直逃到田野上去。他们那小小的身影就会四散在刮着秋风的大地上，那是他们世世代代生存的地方。
刊于《运河》２０１６第三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