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不管怎样,谢谢你。”接着便转过身

  就像风拂动花时,阳光

  从悬垂的花枝上陡然消失

  她迅捷地离开我。不,不管怎样

  这一小时阳光灿烂,至尊的神

  也无法夸耀有更美好的东西

  能超过静观这一小时的过去

  

  这是一首小诗。作者是埃兹拉·庞德。从中国古典诗词、日本俳句中生发出“诗歌意象”理论的美国诗人。

  一首好诗,该是能让读者既读得明白又被诗的语言、意蕴、内涵所打动。这样的诗歌,应该可以用掌心去抚触。读一首诗,若是能感受到诗的缄默,便是灵魂之间最自然的契合。诗歌中最动人之处,仿若是一件被旧物磨光的石器,在长满青苔的时光里无言。诗中的那些字符,凝然不动,像一对即将别离的恋人,在月光下难分难舍。

  在深冬的某个雨夜,我在一本诗集的某个页面读到这首小诗,以及为这首诗所配的插图,图上的女子长发披肩,她的手中捧着一束雏菊。花朵色泽明丽,女子低眉垂目,轻嗅花香……

  那一刻,我想起了一篇小说,一篇只有289个字的绝句小说。

  

  二

  一年之前,这种文体的小说降临在文字世界中,一个叫纪广洋的写作者给它取了个好听的名字——绝句小说。此后,绝句小说在国内外报刊杂志、网络掀起一缕温柔的春风。很多人在这缕春风中沉醉,与其痴缠,浑然忘我。

  绝句小说的兴起,除了创始人纪广洋先生鼎力推介,还因有着一群追随者。因为爱,所以追随。我一直觉得,追随不仅仅在于脚步,更在于心。对于写作者来说,一旦心里爱上某种文体,且已临近或抵达“痴迷”的程度,并加以一定的写作技巧和想象,那么,写出来的作品就会有质地与内涵。

  去年七月,绝句小说正式在流年社团开辟了专属的栏目,至今已过半年,而我却始终不敢触及一二,只能远远地欣赏着它的清雅之美。虽是不曾触及,却也常常亲近。这种机缘,得益于山地。山地是个痴人,流年人曾笑他“爱绝成痴”。谈笑之间,更钦佩他对新事物的接受能力,探索之道。

  他痴迷文字,痴迷流年,痴迷绝句小说,他的这种痴迷让这个知天命的男人在文字江湖里依然保持着可贵的童心与温度。打开山地的江山文集,他的绝句小说已发表了十一组计约三十篇。二零一五年七月,他的第一组绝句小说《团聚》、《盼》、《班长》发表在流年,此后一发不可收拾,不少绝句小说刊发在国内各大报刊杂志,有几篇还漂洋过海,被国外的中文刊物录用。

  绝句小说适合朗读,因为这种文体篇幅精短,它是小说格式的诗化撰述,字里行间流淌着韵律感、节奏美。江山文学网有声栏目重组,我便向有声栏目推荐并申报了山地的四篇绝句小说,当我聆听着主播叶孤城朗读这一组绝句小说时,那空灵的声音,饱满的情感,令这一组绝句小说更显韵味,且令人大有身临其境之感。

  在山地倾心创作、几经修改的绝句小说中,他最爱的是这篇《原色》。这篇《原色》也是争议最多的一篇,我曾几次阅读,并将文友们针对这篇绝句小说的评点汇集,并以座谈会的形式发帖,收到了预期的效果。

  

  三

  《原色》289字中,将情与性做了最原始的描写。于是,这篇《原色》的整体气息毫无疑问可以用两个字去形容,那就是“本真”。情的本真,性的本真,欲的本真。而这些不是某种精神的启发,在这篇《原色》中就是身体行为和欲望本身,一个被遗弃在乡村的长期饱尝着性饥渴的女人和一个寡居多年享受不到女人温柔爱抚的男人之间的最本真的身体交融。

  读这篇《原色》,应该用一颗干净的心去读,如此,才能冲破“性”的陈腐与局限,在作者文字的引领下,走进那隐匿着真相的幽深树林。古旧的窑洞里飘出夹着稻草香的风,湿漉漉的空气,携带着肉体的沉重,暧昧的声音,躁动不安的灵魂以及那忐忑不安的饥渴。

  《原色》中充满着湿润的隐喻,像一把锋利无比的刀,撕开了欲望的面纱。作者在这289字的小说中直击人物在性关系中穷尽自我的存在与困境,直接进入灵与欲的最深处。这一场关于欲望与道德的狂奔,竟然可以如此惊心动魄。

  小说中的李嫂从人性的角度来剖析,不能说是个坏女人,只能说她是个苦女人。在乡村,女人的苦更多的在于性爱上的贫瘠,得不到男人疼惜的女人会加速她的苍老,在生活的重压下,在心灵的煎熬下,在丈夫离家的五年中,她用柔弱的肩膀支撑起一个穷苦的家,同时,作为儿媳,侍奉病了的公公瞎了的婆婆,操持家务,被村里的乡亲交口称颂。也许在那个苦寒的村子里,很多人忘了她是个女人,如果没有那个鳏夫,也许她会慢慢地忘了自己是个女人。且不论李嫂对那个鳏夫是否有情,她唯一能够回报的就是自己的身子。是的,作为一个身在农村的家徒四壁的女人,除了身子,她还能以怎样的一种方式去回报那个对她万般疼爱的男人?

  从道德层面去评说,却不得不让这个可怜的女人背负上“不守妇道”、“与其他男人苟且”的罪责。在偏远山区,落后的甚至于封建的世俗观念中,女人偷情乃是大罪,况且她还是个有夫之妇。所以,在人物重重矛盾的心理下,“回报”这一个词语,带着让人窒息的血腥气,让人们无法给李嫂以一个确切的评判。当她第一次将自己的身子平放在窑洞的草垛上,在潮湿的空气中与鳏夫云雨,一起沉沦至欲望的深谷时,就注定这样的回报定然会以悲剧收场。这样的情景实则很难用文字去表述,它发生于暗夜,发生于内心,不为人所知。于是,那些被束缚了多年的爱欲如血红的罂粟花凄然绽放,那令人意乱情迷的花,充满了致命的诱惑力和强劲的生命力,它摇曳着,在寒风中颤栗。

  “这是最后一回,谢谢你对我的疼。他出去整整五年,第一次要回来!”

  ——这一次,她当成是最后一回,她与鳏夫五年里所积累的情也好恩也罢将会在这个黎明到来之前画上句号。丈夫离家五年后归来,她要把自己放回到原来的位置。她要留着仅有的一点尊严,去面对那名存实亡的夫妻关系。

  一声巨响,门倒了下来。一道光,冰冷的光撕开夜色。

  “李嫂与鳏夫偷情了!”

  ——那一声叫喊,将他们推入深渊。残酷的现实没有给她最后的机会,她仅有的那一点尊严被撕裂,荡然无存。“偷情”是那些原本就龌龊的心强加在他们身上的枷锁,却将无数的愤怒与悲怆带给读者。

  读罢《原色》,最让我感觉到疼痛的地方,是《原色》的结尾。

  李嫂疯了。

  半个月后,他领来一个大肚女子,待产中。

  ——李嫂疯了!她疯了!她疯了远要比她死了更能成为一种活生生的控诉!她就像一枚从悬垂的树枝上陡然消失的花,虽然曾得到过阳光雨露的恩泽,却终究要萎谢。

  她是萎谢了!

  她还活着,以最卑微的方式卑微地活着,那个家,已没了属于她的一席之地。

  而她的丈夫却可以在半个月之后,堂而皇之地带着一个大着肚子的女人回到村子,而不用去承受村里人鄙夷的目光,听不到那句刺耳的叫喊。

  人生的悲凉莫过于此。

  一个李嫂疯了!却不知在那个小村子里,还有多少个李嫂承受着同样的精神肉体的双重煎熬,直至疯掉或者死去。

  如果没有最后这一段,那么这篇《原色》也可以在“李嫂疯了”中凄美收束。读者平静地接受着可以预知的结局,叹息这个苦女人的命运,读者对人物的感受只停留在同情或者怜惜的层面,而不会有痛感有愤怒。

  然,本文的作者山地是一个不愿墨守陈规的写作者,他骨子里所潜伏的那种果敢令他定然会冲破平庸,哪怕是笔下的一篇289字的绝句小说,也要让它在瓦罐里长出最碧绿的枝叶。

  绝句小说对语言的要求非常高,其语言是对生活语言的提纯,要求有诗的韵味和节奏的美感且惜字如金。此篇绝句小说以《原色》为题,主题意蕴深刻,对人性做了一次总体性的观照。至于《原色》的手法、结构等创作方面的优点,圣卿、问荷等文友都做了深入专业的评析,作为绝句小说门外人的我在这里便不再展开。

  《原色》一文,画面感镜像感十足。最后的收束,是小说最具有冲突性的色彩。小说带给读者的愤怒与悲怆都与此有关,短短的十六个字在这篇绝句小说中构成了一种强韧的结构张力,也减弱了原有的单个的人性控诉,使得小说在整体上变得鲜活丰满起来。

  

  四

  夜将黑,而原色却仍在。

  我把埃兹拉·庞德这首美好的诗歌送给李嫂和那个陪伴了她五年、疼惜了她五年的男人。

  不管怎样,谢谢你。

  ——我不知道疯了的李嫂是否还会对那个鳏夫说上这样一句话。她疯了,定然是不记得那些悲苦与欢愉。一个疯女人的世界中,会有些什么呢?会有阳光的抚慰吗?会有花的芬芳吗?

  当树叶与花瓣从风中飘落,落在她身上的时候,她会不会有感觉?

  这只是一首小诗。而我却将它视作通往原色的幽径,在诗歌的引导下,我完成了一次带有疼痛的却又十分安静的阅读。

  感谢有诗歌,感觉有绝句小说以及这个静默的世界。

  

  附

  绝句小说《原色》

  作者:山地7318288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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