愿有人爱你如日出

  愿有人陪你到日暮

  愿你不觉孤独,愿你美好如初,愿你生活安稳

  ——写给白莲


  记忆中的你有着一张并不好看的脸。你笑的时候,眼睛眯成一条线,黑里泛红的脸上长着好几个大大小小的雀斑。你呀,没有青春少女的纤丽修长,在学校里,同学们都叫你“小胖”,可是,你的父母却给你取了一个好听的充满仙气的名字——白莲。

  你和我一样,都是借读生。那一年的夏末初秋,我从上海回到故乡借读,你随着父亲从遥远的西北老家来到了江南。

  第一次见你,是在学校门口。你的手被父亲牵着,那种让我无比怀念的幸福堆积在你的脸上,却深深地刺痛了我。你回头,看到站在太阳下形只影单的我,冲着我笑笑,随后便跑过来说:同学,我帮你拉箱子吧。我面无表情地将你推开,自顾自地朝前走去。

  老师将我们带进同一间寝室同一间教室。你说话时的样子一点都不像女生,看不到女生的腼腆与娇羞。你的嗓门很大,当你大声说出自己的名字时,回应的不是欢迎的掌声而是一阵哗然。其中,有个男生还当众讥讽你,说你那样子咋就能叫白莲呢!站在一边的我以为你会生气,会尴尬,甚至会哭着跑出教室,而你却没有,你始终微笑着。

  在我介绍完自己时,你是第一个鼓掌的,可我回应你的,依然是一张冷冰冰的脸。老师将你的座位安排在我前面,和你同桌的男生对你一点都不友好。我坐在你后面,看到的是你高高扎起的马尾和矮胖的身影,还有同桌的男生对你有意无意的捉弄。


  我们是活在两个世界里的人。你有父亲的疼爱,可我却沉沦在刚刚失去父亲的悲苦中。你活泼开朗,友好地对待你身边的每一个人。而我却沉闷内向,带着一点小清高,冷漠地看着人来人往。你喜欢在操场上迎着风奔跑,你喜欢跳绳踢毽子打篮球,而我却喜欢独自一人坐在图书馆或者荷花池边的长椅看书。

  那片荷花池位于校园西北角,到了夏末,池塘里的荷花还依然开着,粉色或白色的荷花,在风中来回飘曳。晚餐后,同学们都回宿舍了,而我会去荷花池,痴迷地看着它们美好地绽放。

  如果没有那场大雨,也许我们之间就不会有任何交集。那一日,大雨落下来的时候,我正漫不经心地走着。

  天一下子就黑了,雨越下越大,雨滴像一颗颗豆子向我砸来,我一只手挡在额上,一只手拽着白裙子,三步并作两步,朝宿舍的方向跑去。可脚下是一片被雨淋湿的泥泞小路,一个没站稳,便摔在地上,随后小半个身子滑入荷花池中,鞋子袜子裙子瞬间泡在了水里。

  我惊魂未定时,你突然出现在我面前,你大声对着我喊:“别怕,别怕,我来拉你……”你丢掉手中的伞,跑到池边,用尽全身的力气,把我从水中拖了上来。

  你背起我跑到教学楼下躲雨,然后蹲着身子,大口大口地喘着气,唠叨着:“你怎么不知道回来啊,我到处找你,下这么大的雨,你怎么还往河边跑啊,你看你,太危险了,把我给吓死了。”

  我抬头看你,你的脸上脏兮兮的,你的马尾松了乱了,你的衣服也湿了,可你还是在唠叨个不停,就连我说了好几声“谢谢”你都没有听到。那天晚上的雨还没有要停下来的意思,我发烧了,天旋地转般的头痛,到了下半夜还伴着剧烈的咳嗽。还是你,去找来值班的老师,然后和老师一起送我去医院输液。

  我醒来的时候,天光微亮,看到你斜靠在床边的椅子上,你的马尾松了头发散了,那些雨水沾着你的发你的衣服不愿离去。

  谢谢你,白莲。那是我们同窗两个多月之后我第一次唤你的名字。我的声音很轻,生怕惊醒了熟睡中的你。可你还是醒了,你用手来摸我的额头,然后笑着说,你这个弱不禁风的林妹妹,终于不烧了,哈哈!太好了,走,咱们回学校。

  我被你扶着,你的温度从掌心一点点地导入到我的体内,这一次,我没有拒绝你,我们走得很慢。风,吹起我们的衣角,你我的友情渐渐在风中盛开。

  你从学校外面的小吃店为我买来白粥,然后加入红糖,搅拌之后便成了一碗美味的糖粥。看着我一口一口地吃完,你说,好吃吧,以前我在老家时,生病时,妈妈也煮糖粥给我吃。


  最近不知为何,总会将自己带到久远的往事中去。昨晚,翻开相册,看到一张那一年我们刚入校时拍的集体照,一下子就找到了你的身影。你站在最前排,你笑着,眼睛眯成一条线,你的笑容真实且美好。在那场关乎青春的往事中,总有一个并不修长的身影在眼前飘过来又飘过去。

  我是那样一个不善于表达自己情感的人,明明后来对你有了好感,被你的关爱触动,却依然要将自己藏在冷漠的外表下。你给我的友情远远多过我给你的,对你,我吝啬到没有任何的回应。

  那是在新学期刚开学时,班上选举班干部,我和你都是新入校的借读生,自然没有老师和同学会选我们。班级里有个卫生委员的职务一直空缺着,被选上的女生都不愿意做。其实同学们都是冲着班长、副班长、学习委员这样的头衔去的,谁都知道所谓的卫生委员就是一件苦差事。最后一次,在班会上选卫生委员时,老师铁青着脸,指名道姓要求某位女生去负责班级的卫生工作,不料那个女生哭着喊着跑出去,弄得老师也是一脸无奈。

  老师,我愿意做卫生委员!你突然从位子上站起来,语调坚定。当你说出这句话时,大家的目光齐刷刷地投在你的身上。我坐在你的身后,只看到你矮胖的背影和晃动的马尾,你的声音将老师怔住了,片刻的沉默之后,班级里响起了掌声。

  那是你来到这个集体之后,同学们送给你的第一次也是唯一的一次掌声。你笑了,你的额上沁出了汗珠儿,可你还是笑得那样的开心。

  从那以后,每一节课后,你要去擦黑板上老师留下的粉笔字,这原本是课代表的的事,他们也推给你去做。放学后,明明是一个小组五个人的活,却留给你一个人,你把课桌椅从左边搬到右边,然后再搬回去,你拿着扫帚扫地,拿着拖把拖地,你踩在木凳子上,踮起脚费力地擦玻璃窗……这些都是那些偷懒的男生和娇气的女生塞给你的。

  他们都去打篮球或者晚自习,偌大的教室里,只留下你一个人忙活着,而你从不和他们斤斤计较。每次,我经过教室门口,看着忙得满头大汗的你,却没有去帮你一把。

  某天,晚自修下课。你说要带我去一个地方。还没等我回绝,你就拉着我的手跑了起来。这一路,我们穿过操场,爬过一层层的楼梯,推开一扇铁门之后,来到了你说的那个地方——宿舍楼顶的天台。我已累得上气不接下气,可你却是那么得兴奋,大声嚷嚷着:你看,快看那儿!

  你手指的方向,是大片大片的星星。你看出我的眼神里装着惊喜,甚至你还察觉到挂在我嘴角的微笑。

  “你喜欢吗?”你问。

  “喜欢……嗯,星星好美。”我回应你。

  “我就知道你一定会喜欢。”你又说:“西北的夜空,很少可以看到这么多这么好看的星星。”

  沉默了好久。你说:“珏,我想妈妈了,想吃妈妈包的饺子。什么时候你来天水玩,我让妈妈包饺子给你吃,你一定会喜欢的。我会包饺子,你会吗?没关系,你不会的话,我教你包。”

  谢谢你,白莲。我转头看你,那一刻,我离你那么近,我可以清晰地看清你的脸,你的眼睛……那时的你,在我眼中淳朴得就像西北高原上那一朵向阳而开的花。


  是谁说,人在缺乏归属感的时候特别容易怀旧。此时亦是夏末初秋,我居住的这个城市依然热浪滚滚,车来车往。繁华的都市中,已无处寻觅记忆中那般清幽的荷花池,而我也不是当年那个穿着白衫白裙,长发垂肩,手捧书册漫步在池塘边的少女了。

  快的是人生,慢的是人心。原来,曾经不以为是的某段往事某位故人,等到某一日消失在视线中,才会感觉原来心中是如此不舍。我对你的疏离常常令你难堪,可在你离开之后的无数个风吹花开的宁夏,我却无法克制地怀念起你的好。

  习惯看着你在操场上迎着风奔跑,习惯听你朗朗的笑声,却不想在某日早晨,我的眼前没有了你晃动的马尾。你的座位空着,空了一天、两天,三天……到了晚上,你的床也空着,半夜,从梦中惊醒的我常常会有幻觉,你起身,穿着宽大的睡衣,为我倒水,听见你说,你咋又做梦了啊,不怕不怕,梦都是反的……

  后来,我从同学们的口中知道你请了十天的假回了西北。

  你不在的那十天里,我竟会出奇地想你。不止是我,还有那些曾经讥讽过你的男生女生,也常常会说到你:不知道小胖还回不回学校?大家开始惦念起你的好。他们主动负责起班级里的卫生工作,不再偷懒不再推诿,而我更多的是站在操场的树荫下,望着西北的方向盼着你的归来。

  白莲,等你回来,我一定会对你好,对你笑,和你一起奔跑。

  白莲,等你回来,我会把我心爱的书都与你分享,我不会再那么小气。

  白莲,若你回来,我会陪你再去楼顶看星星,只要你想去,我就陪你去。

  ……

  这样的话,我对自己说了无数遍。十天过去了,可你还是没有回来。我终于晓得,从你离开的那天起,我便需要花时间去习惯,习惯你的不在。

  后来,我也要离开学校了,回上海继续高中阶段的学习。临行前的那晚,我在宿舍整理书册,想选几本送给同学,意外地在某本书中发现一张小纸片,上面歪歪扭扭地写着几行字:


  珏:

  我得回家了。

  妈妈病了,病得很严重,我好怕她会死去。我是那么喜欢你,想和你做一辈子的朋友。

  等我回来。

  白莲


  我的泪,瞬间落下。

  你的离开,无声无息,我们之间居然连一声“再见”都来不及说。

  我飞快地奔向那片荷花池,才发现,池塘里已看不到一朵荷花。


  不是尾声

  某日黄昏,读到鲍尔吉·原野写在《在远方》中的句子:

  蓦然忆起与现时不相干的旧事。

  这些旧事过去从未想过,例如衣衫上一枚白莲花样式的纽扣。

  现在才想到,原来像一朵白莲。


  

  【写后记】


  岁月忽已晚。

  我和白莲之间隔着三十七年的时光。

  当年,我们都还年少。总以为还会有相见的一天。


  三十七年好长好长。

  年少时,总是喜欢着一身长裙飘然走过长街,吟诵戴望舒的《雨巷》,想像中自已就是那诗中的女子。

  慢慢的,柴米油盐在抢夺琴棋书画的时间,只为了安身,为了立命,不得不于风里雨中,不得不穿梭于人群里,不知曾几何时这雨中的诗意已染上了沧桑与辛酸。


  我们都回不去了。回不去那些笑着唱着奔跑在阳光下的青春年华。

  这三十七年里,她就像一朵长在暗夜里的花朵,时不时地盛开在我的梦境里。

  在我年少的岁月里,是她用一双温柔的手,一点一点温暖了我的时光。


  我不知道她现在在哪里?

  不知道她活得是否安稳?

  不知道她还会不会想起我?

  不知道她现在是否还扎着一头马尾?

       不管是天涯海角,她终会听见我的呼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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