瞧瞧我手上的血泡,你能说我懒吗?


  那天,到乡下包了块地,这两天趁天晴,我把它翻好了。


  我要是牛就好了,可以随便拉了犁在地里转悠,我拉不动犁,只能喝下很多酒。我挖地的时候,太阳还在树梢,太阳埋到土里的时候,我挖完了,然后踩着泥,踩着月光回家,心里有了一点快乐和希望。


  我是昨天下午,把强哥送走的。那阵子,我不知道怎么了,准备好一些话对他说,却没有说的出来,其实说什么都没有用了。时间是朝前走的,走到这会儿,强哥遇到了事,我想多说几句话,哪怕喝一杯酒,可是我知道,这有什么用呢,时间已经走到这会儿了,它回不去了,它不给我们修改故事和结局了。医院对他做了例行的体检,然后,警察说:走吧,强子。


  跟我一起挖地的人都说我可以。我不知道很多人用半晌,才挖好了一分地,原来我种地的天分被埋没了很多年,现在我发芽了,挺灿烂的。整整一个小时,我一脚一脚的把铁锹踩深到土里去,翻出了很多土来,我想啊想啊想很深了,却说不出一句话来。我想跟自己说话,我想鼓励自己,欺骗自己说再挖几下就完了,事实上,我忘了挖了很多下也没有完,直到我的手磨出了血泡,一切才有了眉目——我就那么一锹一锹的修改了地球表面的某一块,把它变成了菜地,而且,它是我的。


  我给强哥买的烧鸡他吃了一口,然后就推给我。他掏出烟,给身边的衙役抽,几个衙役都抽了。人都还不错。我说强哥你再吃一口嘛,强哥说吃饱了。他伸出一双油手,然后展开,展开,我还没有搞清他怎么了,就有一个身影扑到了她的怀里。四只胳膊交叉在午后沉重的空气里,紧紧的,紧紧的,让人窒息。强哥说:没事的。那个女人推开他,问他:我的衣服好看吗?强哥点点头。那女的又说:你得记着我,活着回来。


  我想种点蚕豆,蚕豆埋在土里,只要有水,透气,就会活下来,就会生出枝叶。很多年前的那些幽深古巷里,它养活过一个落魄的文人孔乙己,那时候他排出九文大钱,买了些蚕豆,拼凑了些酒,就是一个惬意的完整的夜晚。那是个天真的,与人为善的好人。我们缺这样的好人,我也缺些下酒的菜。人家说蚕豆好种,我想的是,种蚕豆,就会结蚕豆,不像我被父母种到这个世界上来,我就结——我就结什么呢,我怎么不知道我会结出什么来。亲爱的强哥,是什么把我们种到不属于我们的土地上来,使我们结出了如此诡异和传奇的果实呢?


  小军说强哥不听他的,才会这样。他的意思我明白,就是还有很多方式可以应付那件事。我搞不清,亲爱的,我糊涂了,我问小军:小军,你说该怎么办呢?小军说了很多,只有一句我记住了,他说:很多看上去经公的事,你要懂得找私人;很多看上去需要私了的事,你要懂得利用公家的力量。我相信这是一句世上最没头没脑的话,这句话,却是用他三十几年的苦乐换来的。我不知道怎么了,我只听说强哥打人了,强哥不知道为了什么告过状,后来又不知道为什么他不告了,反正强哥需要找公家的时候,没有给某个私人上供,强哥想把自己做事的时候,又没有人给他找一个合适的理由。我不知道是什么事,我们那个地方,有很多奇怪的事。反正,一个人活着,就得遇到很多奇怪的事。


  你再多挖一锹,我就把你的菜全毁了。我邻居,是一个看上去慈眉善目的老阿姨,有一天她对我说,你再多挖一锹,我就把你的菜全毁了。我说,阿姨,我没有多挖啊,你看,你看,地界不是在这里的吗?她说,我不管,你得留路。我说,路是两家留的,不是非得我一家留路,我们才有路走。你把路挖了,难道,就得让我把地舍出来当地走吗?老阿姨夺我的铁锹,我跑啊,跑啊,这是一个梦。


  我真的梦到了一个老人,要夺我的铁锹,那时候,我秋毫无犯,我低头种地,那时候,我什么都没有想,只知道默默的跑路。后来,我忍不住要向地主告状的时候,才知道,这块地是她就是地主,这是她的地,转啊,转啊,转了几家,才转到我的手里的。


  我记得我的笑脸,为了好好种菜,我得学会对地主笑。我修了一条路,供她走,供她家的狗走,供她家的鸡走。


  生命当如烟花般灿烂,哪怕如烟花般短暂,这好像是我写的吧。十八岁。十八岁的时候,好像已经活够了,我就已经不那么想活了,跟强哥喝酒的时候我说,你有事我帮你。在昏暗的宿舍里我们流了眼泪,我们没有好菜,凑一起喝酒时,愿意对出的,却是各自的命。二十八岁的一天,有人给我打电话,快去路口,强有事了。飞去的时候,正见有辆车里有霰弹枪伸出来——砰!只响了这一下,车门已经被踢住了,砖头倾泻而入,我看到强哥满脸是血的疯了似的往车里砸。我喊:强哥,是我。他不理我。我把车门打开,拉出一个昏迷不醒的人,对里面另外的人说:去医院吧。还有刀伸了出来,我问:谁还想死?我不想死,我拖着强哥离开了这个地方,十八岁的时候,我觉得活够了,常想,我怎么还活着,二十八岁的时候,我又想,凭什么我要死?


  因为,我还有菜地没有挖完。


  我种下的种子,有些还没有发出芽来,已经发了芽的,我怎么也看不出,会结出什么果子。我得看看,种下去的,生长下去会变成什么。我去街口扫一些尘土来,那里面有芸芸众生的脚印,那会使我的土壤肥沃。那个地主阿姨说,老房子的土很肥沃,是啊,老房子里有光阴和悲欢离合,当然很肥沃。我回忆是绿色的,在我的心里疯长,我的菜地是生机盎然的,有不可抑制的芽。我深深的挖好每一锹土,埋进自己的一切,等待着,等待着,阳光和水。等待着人世间慈悲的力量。


  

本网站作品著作权归作者本人所有,凡发表在网站的文章,未经作者本人授权,不得转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