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人拜佛我游佛,游佛归来且胡说。
  说破风景结佛缘,来日酒肉穿肠过。——引诗



  慕名到这里,我进入了一个佛的世界,一个佛的巨阵。在辽宁西部的一个古老的县城,在县城西北方14公里,有这样一个号称万佛堂的地方,漫山遍野都是佛。
  这里的佛们大致分成两个群落,一个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以前到1500多年前,北魏时期,和敦煌的莫高窟们同龄。还有一个是很新很新的,新到了才20多岁。两个群落差了1400多年。
  是人把他们拢到了一起。
  老群落的佛们已经凋零,他们面部斑驳依稀,却仍然能够看出其中的神气,或许是由于岁月的打磨,他们经历了数不清的风雨,让他们已经有了自已的定力,佛们安详且悠然地渡着时光。无论人们在他面前怎样朝拜,他们都是那副不温不火的样子,于是倒给人一种信心,或许正因如此,才导引着人们回到现实中趋福避邪,逢凶化吉。
  于是这神力一传十十传百,人们开始更加尊崇这些佛们。可惜千百年来,人们只顾朝拜,却忘记了修葺,佛们已经不堪时光的风蚀,渐渐地褪去了光泽。于是后来的人们心有不甘,他们没钱的时候想到了佛,有钱的时候更没有忘了佛。从上世纪末尾开始,他们开始营造新的佛,营造能让他们随心所欲、更能让他们耀祖光宗的名佛——武财神关公、大肚弥勒佛、文殊菩萨、五百罗汉……人们对佛的期待是无止境的,他们或许感觉原先的佛们不仅已经老了,而且还嫌他们的“功能”远远不够,担心他们无法承担人们“日益增长的物质文化需要”,于是,一系列能够决定佛的命运、佛的生死的行动开始了,经过人民政府的决策,也经过人民群众的拥护,佛阵增加了编制,形形色色的佛们在这里落户,比入住新开发小区还要便捷,满足了不同层次、不同群体、不同口味的不同需求。
  第二个群落就是这样来的。
  我断定佛与佛们之间肯定不认识。佛们之间互不往来,互不打探,甚至互相不看一眼,他们之间相安无事,各“闲”各的,各自接受着各自的朝拜,各自想着各自的心思。中国历史上从来没有发生过因为宗教的战争,佛们自然也相安无事。老佛们似乎对新佛有些不屑,看不惯新佛那张扬的样子,老佛们是沉静的,新佛们则有些夸张,代沟呀。尽管我不知佛的寿命是多长,也不知佛的一“代”应该是多少年,但有意思的是人,人把相互不认识或时间上不挨着的佛们分配到一起,让他们同住“一个屋檐下”——把真身老母和文殊放在一起住邻居,好像有些不捱,把观音和关公弄到同一个包房,也好像有点费解,只是苦了那些拜佛的人——佛们挨得那么密实,稍一偏头就可能拜错了,那还能灵不?再说,一个佛一个佛地挨着坐,你拜了这个没有拜那个,就不怕得罪那个佛呀,进点贡,上点香,说点心里话,应该是私密的,这大伙都紧挨着,都明瞅着,落下谁也不是呀。或许这正是此处香火旺的一个原因呢,烧香拜佛的人,宁落一村不落一个,不厌其烦地都拜到——不就是一把香吗!
  按说佛们是有分工的,比如文殊是管读书做官的,普贤是管财富的,地藏是管生死的,而弥勒应该是管未来的,可是后来人们不怎么非要把他塑成肚皮肥大、胖头圆脸、满面堆笑的好玩样儿,弄得人们都不愿意在他面前烧香了——拜佛是多么庄重的事,你总是嘻嘻哈哈的,谁能信得住你呀?可有谁知,早在唐朝对那个时候,还有人说,武则天就是弥勒佛生的呢,武则天高兴得自称为“慈氏”(弥勒的译音),还以弥勒佛而自居呢!后来的人们对佛做了详细分工,先有十八罗汉,继而又有五百罗汉、八百罗汉。再后来,人们也许是怕老佛们孤单或者年迈体衰,完不成人的重托和期待,于是就在近十几年的工夫,一气造出所有能造出的罗汉、观音、菩萨……所有能找到的,所有能想起的,让你一踏进这里就目不暇接,流连忘返,让你步步有佛,处处有佛,与佛不“缘”都不行!
  我游走其间,仿佛进了一个佛的巨阵。看那漫山遍野、形态各异的佛们,我慨叹民众造佛的力量。想起那曾经陷入人民战争汪洋大海的日本火牛,任它怎样凶狂也无法摆脱失败的下场!而今,咱们民众们没了对手,就把劲使到了造佛上面。望着这佛的兵阵,我竟想起一首抗战名曲:我们在太行山上!
  你看,那隐于草丛之中只露出几只小头的,莫不是一个伏击小组?那悬于半山空洞里虎视眈眈的,莫不是瞭望的哨兵?还有那整齐排列的佛们,好像兵士在操练,而正襟危坐的,好像正在听课……
  人们凭借着自已的感受和想像,精心地塑造着佛们,佛们也听话地任其摆布——让坐着即坐着,让站着即站着,让悬于半山则悬于半山,让隐于洞穴则隐于洞穴,无论是喜是悲,无论是风是雨,佛们绝无怨言,更不会表示不从,真正做到了东西南北听指挥!
  我发现,老佛们大都是在山下,山凹处,他们低眉折腰,好像认可了自已的衰老,而新佛则傲立在山顶,在风景处。听说那些新佛都是有人出资“捐”的,捐了佛的人不忘在佛身下刻上自已的名字,让佛有了产地和归属,无欲的初衷成了永远的私有。而且任谁也不想让自已的“佛”太偏远、孤冷,他们猜想,佛们也喜欢热闹,也愿意风光。
  有趣的是,我发现那些新佛果然都在争相地向东南方张望。
  东南方向是城里。
  佛们或许会想,凭什么呀,你们人们住在城里,有电视,有秧歌,有美女,有路灯,把我们放在这荒山野岭里,忍心呀?我们的祖上没有办法,在这替人守住这块风水也就算了,可我们新生代也要放在这里,这不公平呀!再说,那城里的佛住的是金銮殿呀,整天众星捧月似的,而我们,每年唯有那么几天的热闹日子,繁华过后是寂寞呀!别看有人过意不去,还给我们披了件斗篷,可那顶什么事呀?我们凭什么常年累月地守在这里?
  新佛们的眼神里分明充满了期待。
  可人们知道,城里哪有佛们呆的地方呀?早在八百年前就住在城里的佛们,勉强有那么一点栖息之地,政府还得给拨点不够用的经费维持着。再有那么一点风水好的,早就开发盖了房子。再说,你个佛们,连媳妇都没有,要住城里干嘛?灯红酒绿呀?在这里,和你们的老祖宗们天天厮守难道不是挺好吗?
  在这拜过佛的人,下山去了,该干啥干啥了。留下的却是那些整日造佛的工匠们,他们面无表情,心似虔诚,专心地挥动手里的工具。一尊尊佛像在他们的手中鲜活起来。而他们心里早已清楚,无论你做得像与不像、神与不神其实只与他的工钱有关。如果你一定要夸他的手艺精细、甚至是有佛根或佛缘时,他会漫不经心地说:“啥好不好的,为了挣钱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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