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祖父去世那年,我10岁。
    外祖父是起夜去厕所,摔倒在院子里,头部正撞在一个废弃的石头猪食槽上。
    过后有人议论,猪食槽是在园障边,离门口有两米开外,而厕所是在西山墙的胡同里,两不相挨,外祖父是否有意撞去的?也只是猜测。
    那夜是黑斑狗不停地狂吠才惊醒了外祖母和舅父。
    白天我看到拴着黑斑狗的树下洒了一地槐花,那是夜里黑斑狗呼叫时挣落的。牠蜷缩在地上,有着黑色斑块的头拱在白色肚皮下,黄的皮毛背部不停地抽搐、颤抖,惊恐的眼神不时望向屋门口忙于丧事的人影,嘴里发出呜呜的悲鸣。
    黑斑狗是前一年农村老家亲戚牵来的,本来要被扔掉,舅父说,“那还不得饿死?我养着吧。”便一直拴在菜园西南角的槐树下。我偶尔转到菜园外边,隔着园障扔进半根熟地瓜,牠咬几口便抬头静静望我,与我对视的眼神温柔、和善,就像一个毫无心机的邻家孩子,彼时正与我安静相处。
    早前一年我9岁,出了家门就看到黑斑狗烦躁不安,叽叽歪歪的,围着槐树不停地转圈儿,然后我就听到舅父在屋里拍打着柜板,像法官审案子一样在审问外祖父。“——今天你必须说清楚,共产党来了让你当村长,国民党来了你为什么要当保长?”听到外祖父说:“大伙信咱,总要有人主事儿。”舅父又拍了柜板,“不知道那是国民党的汉奸吗?说!有没有通敌告密的事?!”外祖父抬高了声调,却是极其悲凉:“儿啊,我没做过愧心事啊!”我顺窗口望一眼屋内,外祖父躺在炕上,舅父坐在炕对面的柜盖上,凶狠的样子让我恐惧,赶紧逃进家里关死了屋门。
    再早一年我8岁,记忆就成了片段,只记得那天母亲领着我去看外祖父。我不知道外祖父去了哪里,为什么不在家里,只是跟着母亲走,不敢说话。那段时间周围总有一种压抑的气氛让我不敢出声。
    我跟着母亲沿老街向南走,看到贸易货栈门前的空旷处用木杆搭了架子,一栋房的高度,架子顶端放了横层站着被批斗的人。批斗完了,围着的人呼喊着让那人自己下来。那人两只手臂被反绑在身后,只有腿是自由的。他扭着身子,腿几次试着探下去,但没有手去把扶,只能摔死。那人转了几下身子,终于恐惧地哭了起来。我不知道那人最后的结局怎样,急匆匆地远离了。
    再向南是镇政府大院,又有一帮人在围观。站在里边凳子上的人已看不清模样了,头上戴着圆锥形白纸糊的帽子,身上丢丢当当地被白纸条粘满了,连脸上都贴了白纸,像发送死人的那些飘带。从前怀纸牌的字上知道是女镇长……
    母亲领着我到了南大坡朝西拐上去,进了一处旷地,迎面的房子大门朝北,我记不清母亲找谁开了门。室内很大且幽暗,隐约记得以前曾跟父亲来这里看过评剧。外祖父与许多人都在里边坐着,到处是草垫和破烂被褥。外祖父一脸慈爱地迎过来,接过母亲递来的饭盒,说了些什么已经记不住了。
    那几年家里家外纷乱不堪,充满了压抑感,记不住的事情太多。
    待外祖母也去世以后,舅父在单位入党了。入党要填写直系亲属的基本状况,舅父对他的祖父辈却毫无所知。他找了当时健在的老邻居和一些远亲询问,均没有结果,无奈之中才想起问问一壁之隔的大姐——我的母亲。
    母亲没有读过书,也不善言辞,却记忆力超强,她不加思索立即说出外祖父的老父老母生于何年,逝于何月,活于哪里,葬于何处……舅父呆坐在炕沿边,惊讶而又窘迫。许久,他说:“一直不知道老爹最后的审查结果,现在入党让看档案了,才知道当年的事经内查外调已经甄别了,只是没人对我说,我也一直心里没底。”
    那晚舅父走了以后,母亲哭了很久……
    那年冬天异常寒冷,晚间醒来会听到黑斑狗发出的哼唧声。傍年底,农村老家来了几个亲戚,讨要了舅父家里供应的肉票。没有了肉票就买不到肉,舅父决定杀黑斑狗过年。
    那天黑斑狗又围着槐树磨磨着打转,嘴里发出哼哼唧唧的声音,是不是哭泣我无法理解。下午舅父进园子将拴狗的绳子结开了,用手抹了抹牠黑色的头顶就用绳子结了活结套了脖子挂到那棵槐树杈上。狗在半空挣扎,将绳套松开了,跌下地的瞬间跑出了菜园,逃出了大门口。舅父唤了一声,声音不大,也不严厉,黑斑狗竟立即停下来,扭过头胆怯地望向舅父。随着舅父的继续呼唤和招手,竟然一步一步慢慢走回菜园里,并逶到了舅父的身边,舅父将绳套再一次套在牠的脖子上,随着一瓢凉水兜头浇下,这一次黑斑狗没能逃脱死亡。
    舅父杀狗的时候我不敢靠前,心惊肉跳地站在屋门口远远地望着菜园的那个角落,眼泪哗哗在流。黑斑狗挣脱跑掉的刹那间,我仿佛也像从一场噩梦中挣脱出来,亮了天一般的兴奋,心里催促着“黑斑快跑!”可待牠再一次被唤了回去,而且是主动送上了性命,我竟在突然之间痛恨起来,恨牠的呆傻,恨牠的愚昧!
    晚饭时舅父送来一盘烀好的狗肉,说吃狗肉去瘟疫、健脾胃,母亲还捣了蒜泥端在饭桌上。我没有勇气败坏大家的兴致,又不忍看那盘肉被人一筷一筷挟着放到各自嘴里咀嚼,推说肚子痛去里屋躺下了,并从此与狗肉绝缘。
    十年以后我家与舅父家以道为界,毁了各自菜园,父亲在东边盖了平房,舅父在西边盖了平房,靠近西南角的那棵槐树自然被连根挖掉,砖石与水泥掩埋了一地的零落和一园的过往。若不是我在东面的平房里写写画画的间歇,偶然想起一双曾与之对视的温柔而又和善的眼晴,很难相信有一只黑斑狗曾经存在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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