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到腊月,我都会在初一这天许个愿。

十二岁以前,愿望有两个:第一,希望腊月初一后的第二天就是正月初一,就是新年,把中间那二十九天日子掐掉,我还想,如果能像折纸一样,腊月初一和正月初一对齐,用妈妈的裁衣剪刀一下剪掉中间的日子,那该有多好啊。
  第二,希望我家缝纫机坏掉,希望我妈妈不会做衣服。
  这两个愿望简单也很有趣。十二岁以前,我上小学,每天除了上学就是看闲书。小时候,还没上大学的理想,确切地说是不知道还有高考,因为那时高考还没恢复,所有小学生都快乐地按自己意愿,想玩就玩想看书就看书,没人催也没人逼。腊月一到,年也快到了,大家就扳着指头倒计时。不过,我没时间倒数,对我来说,放假反而是我最忙的时候,因为我要帮妈妈干活儿。放假最开心是初一,我穿着新衣服在同学群里走一遭,就会得到好多夸奖,就会有人说“明年过年,也让你妈给我做衣服”。在班里,我的衣服最时髦,所以,我喜欢初一。
  那时大家的衣服都是妈妈们做的,谁的衣服好看就说明谁妈妈手巧。我妈念过书,念过师范大学,她知道女孩子穿什么好看,知道什么颜色适合我。我妈总说我黑,“就像那些非洲小朋友”,我没见过非洲小朋友,也不知道他们长啥样子,也就不考虑这比喻是好还是不好。“反正我妈肯定不会说我坏话”。
  我妈知道什么花色的布料洋气,也知道什么颜色的衣服会让我看起来白一点。总之,每年腊月,我的衣服一做成,就会有别人妈妈借走我衣服,照样子给她女儿做。这样开学后,学校里就总有几个人,跟我衣服一个样子。
  就因为这漂亮衣服能在同学中间显摆一下,能看到她们羡慕的眼神,我喜欢过年。
  我不喜欢腊月初一后的日子。这跟第二个愿望有关。
  我家有一台缝纫机,上海产,蝴蝶牌,据说是1961年产品,比我还大。 我不知道它的来历,为什么在六十年代初,我家竟然有一台缝纫机!是爸爸给妈妈的生日礼物?还是他们结婚纪念的礼物?我不知道也不想知道,也从没想去问谁。反正我家有,我们班就我家有,我的衣服领子角、裤子缝,针脚比谁都齐整匀称,又好看又不翘。反正自我记事起,每到腊月缝纫机就整天整夜的响着,不是我妈就是别人的妈,在机子上忙碌着。这是不喜欢腊月的原因一:我家天天有大妈、大婶、大嫂、大姐们用缝纫机,我没地方看闲书。
  我不喜欢腊月,还有一个原因,我妈妈要给别人做衣服,没时间给我们做饭,我爸在侯马上班,不是能常回家,这时候,我就得做饭,还要洗锅,我也不喜欢洗锅,我喜欢看闲书。不喜欢腊月的理由太多了,还有就是地板上常常有碎布头、烂布片,我得时常清理。比方我正看《林海雪原》老九被座山雕盘问,就听我妈喊“铃儿,把地上的东西清扫一下”。我不情愿的丢下书,拿起笤帚,东一下西一下划拉着,我想“老九能蒙混了座山雕吗?要是真的被看穿了,那可咋办呀?”
  有时候,实在不想干活,我就喊肚子疼,我妈一看我的样子,就知道是装的,她也不拆穿我,我就能偷懒玩玩。
  我喜欢正月,不用上学也不用干活儿。我喜欢正月最重要的理由是,“我妈不用给别人做衣服。” 我不想让她总做衣服,白天还好,晚上电灯底下,做衣服很费劲的,我妈眼睛眯着,一会儿拿起衣服远远比画着,一会儿又放在眼前仔细比对着。常常看到她缝了拆,拆了缝。我心疼她可我又帮不了她,就只能用撅嘴的方式,对抱着一堆一堆衣服片子来我家的人,表示不满。我想她们看见我不高兴了,就会自觉的不来了。可这根本不管用,该来的照样来,一次也不少一年也不拉。

现在,让我想想,都有谁来我家做衣服呢,每年腊月来两三次的有二叔、王家妈、吴村婶子,一次的都记不清有谁了。那时候,我不喜欢二婶子,就是二叔的老婆。她说话不好听,每次让我妈做衣服,都要说一遍:“谁让你会做衣服呢,谁让你家有缝纫机呢。等到缝纫机便宜了,我一块钱买它两个,那时候就不找你了。”
  二叔家七口人,每年都是腊月二十五六了,才把布料拿来,把一堆红红绿绿的布放到我家炕上,他总是说:“又要麻烦嫂子了,你看我家里的那个啥也不会干。唉!”然后,我妈就把他家五个孩子叫到我家,等他们吃完饭,一一量好尺寸,又开始新一轮的忙碌。
  为这事我抱怨过,我妈却说:“你二叔常帮咱家干活呢,连你爸都说过年要先给他家做衣服呢,你忘了。还有,那次燕子家的狗追你,不就是二婶儿,把狗打跑的。”我妈就是这样,好坏不分,在她这里,我听到的全是邻居们对我家的好,

好几次,我写信给我爸,告我妈状,没想到,他不但没听我的,还要我也多干干,减轻我妈的负担。
  知道我告状的事,我妈跟我说:“有人让你做衣服,这是好事,说明你会做啊,说明大家信得过你啊!”听到这话,我想她真傻,做那么多衣服,白搭功夫不说,还不落好。我同学穿上我妈做的衣服,就一脸不高兴,嫌给她做大了,“就像是穿我姐姐,跟袍子似的,难看死了”其实,当初她妈只拿来一块布,告诉我妈“就照着铃儿的样子和大小做。一件衣服要穿几年呢,不能太小了”。可是,她妈肯定不知道我已经长到165了,她女儿还不到150。还有,她吩咐我妈做衣服,就好像我妈该给她干活似的。凭啥呀?

小时候,一到腊月,我就时常不知道我妈啥时候睡觉,常常是我睡醒一觉了,灯还亮着,我妈还在踩着缝纫机。这时候,在冬天寂静的夜里,这哒哒的声音,仿佛优美的小夜曲,那样动听。在这声音中,我又进入梦想。
  那时候,我从没听我妈说过累,也没见她发过愁,不管谁让她做衣服、缝被子,都是非常开心地接过来。那时候,我妈总能让我、让那些不会做衣服的妈妈和她的孩子们,穿上新衣服,开开心心的过年。
  我的这两个愿望,后来都实现了:在梦里。梦中,家家户户都有了缝纫机,人人妈妈都会做衣服。谁也不找我妈了,腊月里,学校放假后,我们姐弟仨天天听我妈讲故事。直到现在,还能想起梦里我喊的那句话:放假啦!过年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