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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一个带有暖意的冬天的下午。我挑了这样一个好天,好天可以带来好运气。我带着一身泥水来到了公社的招待所,公社的招待所是一排平房,很简陋地铺陈列于公社办公室后面。敲开招待所的门,我看见了两个穿军装的人。一个个子不高,白白的书生模样,明亮的目光里透着灵气。一个个子稍高,有些黑,露着些许憨厚。两个人热情地招呼我。我有些紧张,我告诉他们,我是这个大队的,高中毕业,在家劳动。眼下正浇冬麦,我是从麦地里回来的,说到这里我不好意思地把绾到膝盖的裤褪下来。

那个暖意里的冬天是1973年,那时我高中毕业回村当了一年农民。回村时我对父亲说给我买辆小车吧,我要推小车。胶东的小伙子都推小车,小车的用处很大。可以代替背扛肩挑。可那时我们家没有钱,所以一直没有小车。父亲望望我,叹了一口气说,回来就回来吧,回来好好干活。
  父亲终于没有买,他到村里木匠铺给我打了个小车架子,不知从哪找了个旧车轮漆了漆,然后把车子推回来放到我跟前。说推吧,别使坏了。
  小车推了一年,正当我琢磨着怎么把那小车的旧轮子换掉时,传来了消息,征兵的来了,听说咱公社有名额。
  那时候农村回乡青年想走的路有两条,一是当兵,二是当民办教师。这两条出路都不容易,争得打破头。我那时候一门子心思想当兵,原因其实很单纯也很简单。一来想离开家,不愿待在家的原因是因为打心眼里嫌继母管教;二来想到部队吃饱肚子,穿个军装光彩光彩。文革中军人的社会地位高,待遇也不错。
  仔细权衡了一下可能。我是独子,全家只有一个儿子,独子不征兵,尽管没有明确说不能征,但村里一直这么掌握着。那时父亲虽说在生产大队当会计,然而会计算个啥,是个官都比会计大。书记副书记,大队治保主任一大堆干部,咋排也排不到会计,怎么办?想来想去我只能豁出去,铤而走险。

于是,我来到了公社招待所。就这么回事。

我想当兵,我想到部队这所大学校锤炼。我鼓足勇气说。

黑高个问我:“你有什么爱好和特长?”

我说:“我爱好文学,爱写文章,写黑板报。我还会打篮球,别看我瘦,我身体没有病。”黑高个又问:“你家庭出身是什么?”我说:“下中农,我爹爹是党员,我大姐二姐也都是党员,我三姐和我都是团员,我还是生产队政治队长。”黑高个还问:“政治队长是干啥的?”我说:“什么都干,干活、读报、写材料、写黑板报、领青年人上夜校……”黑高个又问我一些别的,问得挺仔细。然而那“白面书生”始终没开口讲一句话,他自始至终看着我,看得我心里发毛,以至于到后来有些前言不搭后语。

“这样吧,你回去写一个东西吧,就写你为什么要当兵。”终于,“白面书生”开了口。
  走出了公社的大门我觉得有些冷,这才感觉到自己出了一身汗,前胸后背的衣服都贴到了身上。

那天夜里,就着煤油灯,我写下了自己的感受,那感受带着时代的特点,如火如荼,好像就着鲜血,燃烧着青春。第二天一大早,我又敲开了招待所的门,郑重地递上了那份似乎使自个都颇为感动了的申请。

时间不长,我接到了通知书。后来才知道,是招待所里的两个军人指名道姓地要我。再后来我知道那“白面书生”是代理排长,那黑高个是班长。一言不发的“白面书生”非常得坚决,要一个也得要他。“不给这个人,你大队里的其他人我们都不带了。”这是那个代理排长对我所在的大队书记说的话。在当时我真不知道是谁起了关键作用,老父亲逐一地找了大队干部,二姐也着急地找人,还拐弯抹角找了武装部的人说了情。
  很快地我们被集中到县武装部招待所。三姐夫用自行车驮着把我送到县城,当天下午我们换上了军装,全部是冬装,棉衣棉裤棉鞋棉帽,从头到脚捂了个严严实实。换下来的旧衣服,姐夫带回家了,继母特意叮嘱过,旧衣服得让人捎回去。
  当天夜里,我们扎扎实实地吃了顿饱饭,武装部招待所用大笼蒸的肉包子,咬一口直流油,长这么大没吃过如此好吃的包子。
  吃包子的场面十分壮观,致使许多年后仍记忆犹新。新兵们蹲在武装部院子里等着开饭,一个班围成一圈,从灶上直接抬来包子,热腾腾冒着气,大家就围着笼屉拿着吃,谁也不吭声,只知道不歇气地往嘴里填,眨眼的功夫一笼包子便没有了。曹班长就说同志们别动,没吃饱接着再吃。大家便不动。再抬来一笼包子转眼又光了,曹班长就瞅瞅这个,瞧瞧那个,问“饱了没?”见没人吭气,曹班长就说没饱就再等下一屉。就这样,全班没动地方一连吃了3大笼屉包子。这时有人抹抹嘴说:“班长,饱了。”还不大饱的就不好意思再吃,腆着肚子站起了身。曹班长连声说“厉害厉害,战斗力大大的”回头看看别的班,竟还有几个仍然围着圈没起来的。曹班长又说:“那边的更厉害”说罢自己先笑起来。我们也笑。这时曹排长走过来问:“笑啥笑?”曹班长说:“没啥没啥”曹排长说:“赶紧去整理铺,打扫卫生,准备休息

晚上我们就睡在武装部的仓库里,在地上铺一层麦草人挨人睡在一起。人多,挤在一起反倒暖和,一点都不冷。曹排长曹班长也都和我们睡在一起,而且是睡在门口。门口要比里面冷些,开门关门一晚上好多次,大冬天,难免冷风会进来。
  从县城坐卡车到了烟台,又从烟台上了火车。车厢是闷罐车,里面黑古隆咚,只听见咣当咣当火车声响,见不到沿途风光。唯一的益处是,谁想撒尿了对着铁门的缝往外泚就是,很方便,根本不用厕所。
  闷罐车晃荡了半天,终于停住,到地方了。下了火车,见有许多高楼,一问才知道到了济南。哎呀,我们走了这么远。
  带蓬布的大卡车一下子把我们拉到济南西边的机场。
  “看,飞机!”有人叫着。果然,一排在太阳下闪着银色光亮的飞机整齐地排在跑道上。这使我们这些从来没有见过飞机的农村的孩子们兴奋不已。我们毫不怀疑我们当了空军地勤兵,要和飞机打交道了。
  汽车并没在机场停下,径直开到了机场边上有几排破旧平房的院子里。后来我们才知道,这里是司令部机关的生产队,我们这批兵并不直接和飞机打交道,我们是机关兵,是机关直属队的兵。于是大家都有点失落感,当空军是要上天的,要当飞行员,不当飞行员,维护飞机也行啊。现在连飞机也维护不成,这算什么空军。
  到了集训地,曹排长曹班长就不再是我们的排长和班长了,胶东3个县征来的80多个兵,被打乱新组成了3个排,我们的排长、班长都换了。曹排长当了3排排长。曹班长当了4班班长。我被分到了一排二班。我们的排长姓刘,班长姓孙。但我们公社来的兵们仍然与曹排长曹班长保持着亲密关系,毕竟是他们把我们带到部队来的。
  对于二曹的情况,随着时间推移,我们知道的逐渐多了。
  曹排长是浙江兵,六八年入伍,入伍时是小兵,年龄小,开始时因为年龄小分到了机关学机要。能当机要兵是不容易的,不但要年轻,还要聪明,反应快,灵活性强,更重要的是家庭出身要好,根正苗红,思想上不能出一点毛病。机要人员接触机密文电很多,工作太重要了。

后来不知为什么曹排长没有提干,据说机要部门准备提干的,但没有那么多名额,就没有提起来。提不起来就得复员回老家。机要人员复员是有规定的,必须要到非机要部门再呆一段时间,等多种密码忘得差不多了再复员,于是,曹排长就被分到了直属队的防化连。
  曹排长没上过高中,但他读得书多,各种书都读过。特别对文学书看得多,聊起三国故事绘声绘色,平常见他很少讲话,但真正讲起来就滔滔不绝,特别是讲一些知识性趣味性的东西时,他眼睛里就泛着光,整张脸生动了许多。因此,曹排长无论在机关里还是防化连都是小有名气的。新兵连闲着没事我愿意往他那里跑,找他拉一拉,扯一扯,心里就觉得充实了许多。
  曹班长也是防化连的,他和曹排长不一样,曹排长不是真的排长,在防化连是代理排长,在新兵连是征兵排长。曹班长却是真正的班长,在防化连就是班长,在新兵连还是班长。曹班长比曹排长大一岁,尽管曹排长比曹班长入伍早。曹班长是招远人,离我们老家离得近,离得近就觉得亲近些。加之曹班长又是接我们公社的兵,所以更觉得要比别人不一样,熟了他就跟我们开玩笑,见了面就“高、高”地叫,不加小字也不叫名字,就叫一“高”字,音调往上扬,叫得人心里很暖。
  新兵刚离开家远离父母,想家是难免的,曹班长有时就叫着我们几个去打扑克,打篮球,有时候也去机场上遛达。“多写几封信给家里,写信管用,有什么事有什么心里话多给父母说说。”曹班长告诉我。那时候我真是把这二曹当成了自己的亲人。我不怕苦不怕累,我怕空闲,空闲时我会想家,想父母,想姐姐,想家乡的耍伴、同学。
  济南那时的冬天感觉特别冷,机场的冬天比其它地方更冷。北风呼啸着从早到晚肆虐。我们就在跑道上练队列,尽管棉衣棉裤很厚,却也被寒风鼓透,时间不长我们的手脚都冻得红肿。于是各班都尽可能地多跑步,齐步或是正步,尽可能地少站立,少立正稍息。曹排长和曹班长和我们一起练队列,他们比我们运动得少,他们只是喊口令,所以他们比我们要冷。我发现他们的手脚比我们还要肿得厉害。
  新兵连的伙食无法与之后的连队相比。大家都是从农村来的,在家里大都吃不饱肚子,不花钱随便吃的饭当然要使劲吃。加之训练强度大,消耗得多,吃得就更多,吃得多伙食自然就会下降。新兵连炊事班是从各单位临时抽来的,烹饪技术实在一般。那时冬天的菜不多,大都是白菜、萝卜、土豆、粉条之类,没有别的花样。大白菜没有埋在地下,就那么堆在院子里,全都冻得梆硬,吃在嘴里怎么都嚼不烂。经常地就有馒头不熟的现象。排长班长们包括连里干部也都和我们一起吃,只不过吃的时候会皱眉头。一天,曹班长问我:“吃得还行吧?”我说:“比家里强多了。”曹班长说:“这伙食比我们连里差远去了,再熬几天,快熬出头了,分到连里就好了。”我跟曹班长说:“这还用熬,这比我们在家拔麦子,刨玉米秸子,起圈肥的活轻多了,还天天都能吃饱饭。”曹班长笑着说:“知足常乐,人能知足就行。”
  一个月新兵训练转眼就完,要分新兵了。上级来了人,直属队各个连也来了人。我们全都整理好东西,打起背包站起队伍。连长开始点名,点几个人就有人领走。分配之前我们也打听直属队哪几个单位好,大都认为汽车队好,开个汽车挺神气,还有技术。我也想开汽车。但汽车队来领兵的人已经领走了兵,没我的份。领到最后就剩下3个兵,除了我还有两个人,都是一个县的。这时一个左耳上边有块伤疤样子有40岁左右的干部走到我们面前,对我们3个人说,跟我走吧。后来我们知道这人是防化连的连长,姓朱。头上的那块疤是抗美援越时被美国人的炸弹皮炸的。
  朱连长带我们几个吃完中午饭,就返回连队。汽车走了很长时间到了目的地,我们才知道这里离济南还很远,我们到了一个县城的边上。朱连长把我们领到连部,没有让我们放下背包,也没有介绍连里情况,指着我们说:“你们仨,按高矮个,最高的一排,中间的二排,最矮的三排,走吧。”文书就把我们带到排里,排里又分到班里。我被分到一排一班,班长姓韩,叫韩德华,和曾经走红的歌星就差一个姓。
  曹排长和曹班长也回到了连里,很快地两个人都复员回家了,都满了服役期,复员是很正常的事,每年都走一批。其实两个人都是有思想准备的,尽管他们都热爱军旅生涯,愿意在部队里工作,但还是要复员。曹排长回到了浙江老家,曹班长回到了胶东老家。一走就断了音讯,也不知道这二曹现在何方,情况怎么样。
  世间有些事有些人,有的你会很快将其忘掉,而有的你却一辈子都会惦念在心。就像这两个人,40年过去了,40年前的事现在想起来如同在眼前。
  我的老班长,我的老排长,你们过的都还好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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