儿时的冬天大概是乡村人最清闲的季节。女人似乎一整天只为三顿饭忙活,男人只管去山林砍一担柴回来,剩下的时间便可自由支配。若遇一场大雪,男人最喜不过了。因为女人不会再絮叨个没完,男人只管猛喝上两盅,扛起猎枪便扎进白雪覆盖的山野。说消闲也好,打猎也罢,雪后的山野总少不了男人们的身影,如炮竹一样的枪声便不时回响在寂寥空旷的山野。
  那时的山野虽贫瘠荒凉,却也不乏野兔之类,每每飞雪的日子,也是大快朵颐美味的日子。草木繁茂的季节,野兔多隐于山野深处,只有在大雪封山的时候,它们才会冒险钻出山林,甚至村庄附近寻觅食物。而且野兔会在雪地里留下清晰的脚爪印,顺着脚爪印很容易就能跟踪得到。土黄色的皮毛与皑皑白雪的反差,更使得它们无处可遁。因此这样的佳肴美餐大都在清闲的冬季享受得到。母亲总爱唠叨一句话:越清闲了,反倒越吃得好了。父亲就会说:冬天养得肥肥的,来春才有的是力气嘛。
  儿时的冬天也从不乏雪花飞舞的身影。记得十岁的某个冬夜,大雪漫天而下,纷纷扬扬,簌簌有声,至清晨方渐渐停歇。这下准又能大吃一顿了,我还猫在被窝里就已流开了口水。不出所料,一吃过早饭,父亲便开始忙活着擦枪装药。正好是周末,我跟哥哥嚷着粘着要跟他一块去。或许瞅着个头也算得上半个男子汉了,父亲笑着轻轻拍了下我俩的后脑勺,这便是答应了。
  虽只一个晚上,积雪却已没过脚背,脚踏处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早晨的炊烟还未散尽,丝丝缕缕地萦绕在村子的上空。打麦场上已经有小伙伴们戏耍,流着清长的鼻涕,哆嗦着发红僵硬的小手正在堆着雪人。出了村子,天地是浑然一色的白,彷佛恢复到原始洪荒。偶尔有一两只鹰隼在雪野上空盘旋,更给原本熟悉不过的这片土地平添了几分神秘色彩。隐约听见有枪声响起,大概隔了几道梁。而我们村,我们爷仨是占得了先机,也就意味着比较容易寻到猎物。果然,刚爬上了一道梁子,一串清晰地兔爪印几乎同时跃入了我们爷三个的视线。父亲有经验,稍稍辨察,就已知猎物的方向,甚至大小。父亲冲我俩一笑:今天你哥俩运气不错,这只够肥的。说完端起枪,顺着爪印,悄悄向着山梁另一侧的沟底逼近。
  我和哥哥立在山梁上,紧张地盯着父亲的一举一动,大气也不敢出。瞅着父亲滑到山梁中间的时候就停止不前了,枪口冲着沟底的某个角落,瞄准,再瞄准......而后随着“呯”的一声,我俩看到沟底处一只肥大的野兔弹跳了几下,便再也不动了。我俩欢呼着连滚带爬地冲向沟底,去争抢胜利的果实。奔到距沟底还有几步远的地方,那只本来已经死在父亲枪口下的肥大的野兔,竟蓦地又一跃而起,疯狂地往另一道山梁爬窜而去。尽管拖着一条后腿,但似乎没影响到它的速度。这突如其来的一幕当真把我惊呆了。野兔的血洇红了大片的雪,刺目惊心,就连它逃跑的爪印也成了红色的,在雪地里就如一根长长的红线,一直蜿蜒到视线以外。而哥哥反应迅速,抬腿就追了上去。
  三儿,这是咋了?赶紧追啊!父亲一边大声咋呼着一边以比野兔还要快的速度滑至沟底,爹这回看走眼了,可它也跑不了多远,伤得不轻,瞅这滩血,才多大点的东西。我似乎还未从刚才那一幕中缓过神来,没搭理父亲,只是机械地跟着他的脚印慢吞吞地往山梁上爬去。还未爬到梁顶就远远听得哥哥兴奋地大叫:爹,弟弟,我抓到它了,好大一只啊!不知为何我心里猛的一紧,忽然就替那只野兔莫名的悲哀起来。三儿,我说吧,就你哥也把它撵死了。父亲立在山梁上转过身冲我炫耀。我仍然无动于衷,似乎还撅起了嘴巴。父亲大概看出了我的异样,接过哥哥手中血淋淋的野兔在我面前晃悠着,笑道:三儿,你小子好福气!今天你生日,昨晚就下了场大雪,要不爹会犯愁呢。我这才知道今天是自己的生日。其实年幼的我们从来也不关心这个,更不会记得父母的,父母却把每一个子女的生日记得清清的。而我如中邪一般,还是僵立着一言不发。
  那天虽然时间还早,父亲看我依旧不悦,怕是感冒了啥的,便说:这是爹打到的最大一只了,够咱全家大吃一顿喽。明天再来,也算给别人留点运气吧,呵呵。
  第一次跟着父亲打猎,谁知竟是这样惨烈的一幕,让我至今记忆犹新。如果这只野兔被父亲一枪毙命,或者让它生生逃脱,又会是怎样的心情呢?谁知道小小的脑袋里怎会冒出这许多奇奇怪怪的念头?我一路无语,眼前还不时闪现枪声响过之后发生的一切,最初的兴奋一扫而光。
  一进家门,哥哥便夺过父亲手中的猎物冲母亲显摆。母亲自然喜笑颜开:哟,今天咱算是都沾三儿的光了。不幸被母亲言中,面对一盆热腾腾,香气绕鼻的兔肉,我怎样也无法动筷。尽管抑制不住口水的泛滥,我仍然咬牙坚持着,把口水一次次逼回。姐姐故意逗我:三儿,今天你过生日,你吃剩下的才是我们的呢。你再不动筷,害得我们光口水都吃饱了。姐姐的话惹得全家人都大笑起来,我却犟着鼻子皱着眉头满脸的委屈。瞅我可怜又滑稽的摸样,母亲赶忙用手试了试我的额头,然后疑惑地道:不烫啊,咋了?过生日应该高兴才对嘛,快吃,待会就凉了。父亲似乎有些生气,端起酒盅一饮而尽,然后“啪”往桌山一撴。我便“哇”一声大哭起来。
  我后悔不该跟着父亲去打猎,害得我多年不能享用诸如野兔这样那样的美味。然而当我好不容易重拾起对野兔的兴趣,村里所有的“长枪短炮”却一阵风似的都入了公家的仓库。奇怪的是野兔们却并没有因此而泛滥猖獗,反倒越来越难得一见了。这又是一种怎样的郁闷和迷惑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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