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每年春节,我都要回老家给长辈们拜年——尽管我没有见过我的爷爷、奶奶、姥姥,而我的姥爷也在2006年初去世了,但故乡还有很多的长辈,还有很多的亲情,还有很多的牵挂,其中牵挂最深的就有家乡的老屋。

        老屋其实是一个四合院的房子,有西屋,有北屋,有东屋和南厦子。

        老屋许有近百年的历史,是用石头建造而成,非常坚固。尽管老屋常常出现在我的思维中,出现在我的梦境中,但实际上我和它的距离却越来越远了——童年的时候,我生活在老屋,心中自然只有这一个家;稍长,到离家30里外的地方求学,与家就若即若离;后来,举家随父亲搬迁到县城,虽然不过40多里的路程,但也只是在农忙的时候才回家;再后来,地不种了,老屋还有我的二爷,过年过节总要回去看望,只是那也已是十七八年前的事情了。

         二爷去世后,大爷老两口搬进了老屋。我知道老屋最热闹的时节,他们不是那里的主人,可是不管怎样,他们住在老屋,就会守候老屋,老屋就有生机……大爷、奶奶相继过世,老屋就空了起来。前几年我回老家,偶尔看到有人住着老屋,好像是家里翻盖房子,只是暂时借住;渐渐地老屋没有人居住了,闲置起来。

         从外面看,老屋的样子没有丝毫改变,但我知道,老屋已度过了它的少年、壮年,步入了老年。“百年老屋,尘泥渗漉”,尽管冬日下雪后,有几位亲戚惦记着打扫,但没有人住之后,怎么会管老屋的“尘泥渗漉”呢?所以,我也知道,老屋其实是在艰难地挺立着,多少次我梦到老屋,却都是在为它担忧。

         也不是不想将老屋翻盖,这对于家里来说也不是特别困难的事情,但是毕竟要不少的资金,左右邻居都盖起了二层楼,老屋要翻盖,也不能低于邻居的标准,再者,即便盖起楼来,也还是闲置。

        二

        我不知老屋还能挺立多久,我也不清楚老屋在少年、壮年是怎样的情形,但我知道我在老屋度过的快乐时光。

        儿时几乎是没有烦恼的,我不知道自己的记忆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也许有些曾经历过的事情,在某个不经意间会突然显现,也许父母、他人讲述的某些事情会被构思出若有若无的场景。我记起事情的时候就是与我的老爷爷睡在西屋南头的炕上,他那时已经七十多岁(应是生于1901年),而我开始与老爷爷做伴是在3岁。屋子里除了占三分之一的土炕,便是几个大大小小的瓮,瓮里是粮食,夜晚的时候会有老鼠在屋子里嬉闹,我便在这嬉闹声中入睡。在农村老鼠是不会绝迹的,何况家中都是泥土的地面,老鼠打洞不会花费太长的时间,我想如果能把老鼠洞展示给人们,它的杰作绝不亚于人类的“地道战”,毕竟那是它们的专业。

        和老爷爷在一起睡觉,只有一点记忆就是为他挠痒痒。我的老爷爷是个好木匠,义务为乡亲们做了很多活儿,威望很高。他的一生我知之甚少,但他知道他死里逃生的事情。日本鬼子曾经将他抓走,据说是抓到东北,他是怎样逃生的,没有人给我讲过,只知道他逃回来以后家里人才清楚他是被谁出卖的。日本人要找村干部,找到村里的一个人打听,那人就指了指我的老爷爷(其实我的老爷爷根本不是村干部),老爷爷就被带走了。能从日本人的手中逃出来,绝对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家人知道实情后要找那个人算账,被老爷爷制止了。

        老爷爷一直生活在老屋,但并未“老”在老屋。不知道那年(78年)几位长辈闹了什么矛盾,大爷在正月就将老爷爷抬到了他家,而那时老爷爷正生着重病,于是在农历二月初二,老爷爷就去世了。相反的是大爷、大奶奶并没有在老屋生活几年,却“老”在老屋。

        我是在老屋一天天长大的,墙上的画在变换着,我的年龄也逐渐增加,我上学了。

        三

        老屋的院子不小。

        院子里是一棵很大的梨树和一棵茂盛的石榴树。梨树的果实是那样细,那样甜,自从那棵梨树老死后,我再没有吃过那么好吃的梨;石榴树上的果实是一定要等到中秋节的,长到时候的果子因为是自然熟,味道也特别好。

        梨树死了以后,换上了苹果树。虽然我殷勤地浇水,但树总是慢慢地生长,我离开家的时候,苹果树还没有结果。

        院子里还栽种着几棵臭瓜(是一种药材),春天一发芽,我就常常挑水浇灌,看着它一天天长起来,爬上为它搭好的架,看着它开花、结果,看着果实一天天长大,直到秋天,叶子落尽,果实金黄。不知道那时候能换成多少钱,但那时我委实关心它的一点点变化,那也是我的希望所在,虽不懂得发家致富,至少期望能多卖些钱,减少一点家庭的负担。

        屋后是一棵巨大的黑枣树,两个成年人都合抱不住。这棵树本来就是我家的,却被算作了“自留树”。多年后父亲说,我们家族的人都十分老实,自己家的树算作自留树,全村几乎没有这样的情况。这颗黑枣树每年结果实都很多,只是在我的老爷爷去世后,树顶就干枯了,不知什么时候完全枯掉,总之现在已经没有一点踪迹了。

        四

        老屋不单是我快乐的源泉,也见证了很多人的快乐。

        农村人有农村人的生活方式,农活是苦的、是累的,但农村人要调剂自己的生活,他们是乐观的。他们虽然没有多少机会读书、走进大都市,但他们不缺乏聪明才智,不缺乏幽默,不缺乏政治热情……

        晚上,脾气相投的人就会走到一起,他们或谈天说地,或传递信息,或谈古论今,或吹拉弹唱。

        父亲到外地工作后,只要一回来,总有很多人晚上串门过来,他们有的是有所托付,有的想了解外面的情况,有的是探讨事情,更多的是聊天。每一个人进门的时候都有自己独特的方式,有的喊:“吃了吧!”有的说:“在家吗?”有的咳嗽……

        夏天的夜晚,大多数人会到房顶上乘凉。点上一根火绳驱蚊,一会儿讨论会就开始了。声音能传递到十几户人家,讨论还满激烈的呢!记得有人说过一个段子,不赞成当时的一位领导人:那时候刚刚改革开放,很多单位购进的所谓先进机器,都是国外过时的东西,甚至是垃圾。某位领导就说话了:欺负我们一次可以,欺负我们两次可以,欺负我们三次四次,我们就要考虑考虑。他说:中国有句古话,有再一再二,没有再三再四。欺负三次四次才考虑考虑,实在可笑……我对于大人们的谈论并不在意,只是躺在房顶上数星星,晴朗的天空中,星星在眨眼,偶尔也有流星划过,但大多数的人也不过是知道北斗、知道牛郎、织女星,往往数着数着就进入了梦乡。

        对于小孩子来说,最快乐的莫过于过年,家家都会收拾得干干净净。

        老屋聚集着一批文化人——教师和在外面工作的。最有意思的娱乐项目是打扑克,最高超的、娱乐到极至的是拱猪。那年有个山东来的铁匠,在我们村落户,春节就凑到一起。牌打到一定程度后,铁匠手里有什么牌,其余几家都一清二楚,弄得铁匠大呼小叫,惊叹不已,那种气氛、那样的场景,也多年不曾目睹了。

        五

        我牵挂着老屋,它与我的祖辈、父辈紧紧联系在一起,也与我的童年密不可分。

        但是,我现在却常常对它视而不见。不久前,村里一位长辈去世,我回去了,来来回回走过老家的门口,却没有进去——我每年春节都要回家,可是已经很多年没有迈进自己的家门了。

        看到它的时候,只是淡淡地感觉到它的存在。

        不见它的时候,却在深深地将它牵挂。尤其是在梦里,多少次突然醒来,都是因为它。

        有时候和父亲谈起自己的梦境,父亲说梦中老家的房子代表着老人。

        是的,我知道父亲也常常梦到老屋,只是不知道我们的梦是否一样,但对它的牵挂应该是一样的。

        几年前我在老家的院子里、大门口照了几张像,我希望把它清晰的影像留下来。相片洗出来以后,我才发现院子里的那些树已经很高很粗了,几乎遮挡住了所有的阳光,而人到中年的我已经开始发福,老屋已经不是我想象中那样高大、敞亮,大门口也低矮了很多。

        我知道老屋并没有变,我也知道我其实也没有变。但老屋确实老了,而我为了生活又不得不在异乡的土地上奔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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