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到考试季。
  年末最后一场考试到了。这是学生最后一场期末考试,做完试卷他们就可以回家过年了;这是我最后一场监考,考卷收齐交回办公室,就能享受假期,而明年我就该退休了;这是阶梯教室最后一次使用,明年开学前它就要被拆除了,尽管它不是危房也不是违章建筑。对学生、对我、对阶梯教室来说,年末这场考试都是最后一次。
  考试季里,校园里仿佛连空气都处于紧张氛围。天气还不太冷,白天,操场内、小湖边、凉亭旁随处能看到读书、背书的学生;晚上,图书馆、自习室、教室,灯光时常亮到深夜。考试季的大学如同高考前的中学,到处能看到用功的学生,到处能听到念书的声音。就连平时不太喜欢读书的学生都整天捧着书本阅读,就连停用好久的阶梯教室,也在今年重新使用。阶梯教室共有三个,呈品字形状,位于校园西南,阶梯一号略大,占据中心位置,有150个座位,最初这里是教师开会学习、学校举办隆重庆典的重要场所。今年因考试场次太多考场不够,闲置多年的阶梯教室也重新启用,此刻,白底红字的“考场重地 闲人免进”的大牌子矗立阶一门口,非常显眼,方正的楷体字,鲜艳的中国红,彰显着它必不可少的地位和重要性。
  阶梯教室建于60年代。那年春天,槐花飘香的日子,教室落成了,学校举行了隆重的竣工仪式。说隆重有点夸大,其实是全校师生员工集合于此,师生唱唱歌,领导讲讲话,员工敲敲鼓。没有披红挂彩,也没邀请政府官员。
  那个时候,不时兴这一套。
  以后,阶一就成为学校使用率最高的教室,老师们开学动员会、年终总结会,学校学毛选积极分子表彰会、劳动模范表彰会,学生的学雷锋动员会、学习标兵颁奖会,都选择阶梯一号。当然,那时在校的学生也只有现在学生的十分之一。那时,阶梯一号是校园里最大设施也最齐全的教室,政治课、外聘教授的讲座也在这里。那时,阶梯一号是学校使用频率最高的教室,白天课程档期全部排满,即使晚上,也灯火通明,各学院学生都可以在这里看书学习。师生们都管它叫阶一,从这里毕业的学生谁都能讲出几件与它有关的故事。
  作为老教室,它送走了好几届工农兵学员,送走恢复高考后第一批学生,迎来高考扩招后第一批学生;它见证了学校规模的扩大和拓展,见证了学校由师范专科到师范大学的成长与发展,见证了学生的勤奋与拼搏,也见证了教育的兴盛与繁荣。
  时代发展了,学校建筑越来越多了,先有六层砖混教学楼,后有电梯直达教学楼,阶梯教室就被冷落了。如今,这即将结束历史使命的教室,春节过后,就将被拆除。它不是危房,更不是违章建筑,而是在阶梯教室的原址上,即将建造新的教学大楼。
  关于阶梯教室的故事,全是我第一次跟程教授搭档监考时知道的。第一次监考,我跟教古汉语的程乾老师搭档。那是我第一次监考,感受到作为教师的神圣和荣光,巡视在过道里,激动、神气。程教授却是最后一次,他告诉我:“今天是我最后一次监考,我已经到退休年龄,明年开学后就不再上课了”。大约是最后一次,昔日以严厉著称的程教授,那天格外随和,笑容格外灿烂,对学生格外亲切。
  “我在这个阶一上了好几年课呢!”说起阶梯教室,程教授无限深情的看看教室,看看室外操场,再看看即将考试的学生,眼里满是慈祥,满是留恋,他不无感慨的说:“二十多年,一眨眼就过去了。我第一次是给工农兵学员上课,他们中有工人、军人、职员、农民,来自工厂、部队、机关、农村,在单位是特别优秀的人,但文化层次却完全不同。原本预备先梳理古汉语发展线索,当我刚说完教学计划,马上有学生站起来,大声说‘我们是现代人,为什么要学古汉语呢!那是孔子们的话,我们毛泽东时代的学生,不学’!”
  “这些学生出身好,作风正,能力强,就是文化低。我课上讲新课,课下补旧课。他们也真用功,睡得晚起得早,除了必须参加的政治活动,时间全部用来读书了。很有趣的是,他们的讨论课非常热闹,举的例子全是自己劳动工作时的故事和词语。”
  停了一下,程教授继续说:“77年恢复高考,入学新生有三十岁的,也有十八岁的,年龄悬殊很大,几乎成两代人了”。说话时,教授出神的望着窗外,脸上呈现出难以说清的神色。
  清华校长梅贻琦在就职演讲中提出“所谓大学者,非谓有大楼之谓也,有大师之谓也” 。我想师大之所以能稳步发展,之所以能培养出许多优秀的各科教师,就是因为有了像程教授这样默默无闻、一心为学生的教授们。
  至于他当时的表情传达出何种心情,直到我最后一次监考时,才搞明白:那是对教学的不舍,是对讲台的留恋,是对学生的眷恋。
  有趣的是,程教授最后一次监考与我第一次监考恰好安排在一起,这使我知晓了许多往日不曾了解的信息。此刻,当我也最后一次监考时,许多第一次发生的故事,也重现脑海。当我仔细追忆过往时,才忽然发现,我的许多故事与阶梯一号也有关联。
  大学毕业第一次上课,就在这个教室。那是给大一体育新生上大学语文,学生多是66年出生,我与他们同样年轻,由台下听课学生成为台上讲课老师,心情非常激动。认真准备了一周,熟悉了全部内容,踌躇满志登上讲台开始了生平第一次讲课。我旁征博引举一反三,两小时即将结束,讨论阶段,我请学生谈谈自己阅读过的名著。我期盼他们答出四大名著,或者答出现代经典著作。有学生举手说“老师,开学典礼时,校长说在校四年不能谈恋爱,真的那么严吗?”“你们中文系学生咋向自己喜欢的人表白呢?你有男朋友吗?”
  第一次监考,一年级女士举手发问:“老师考卷是用红笔写还是蓝笔写?”
  第一次以评委身份参加学生诗歌朗诵,赛后,学生要求我也朗诵一首,并要求讲讲配乐诗朗诵的注意事项。
  “配乐诗朗诵可以从四个方面去考虑,第一,选则与诗歌相匹配的轻音乐,诗与乐要完美贴合;第二,完全理解诗歌内容,掌握作品主题,这样才能用真挚的个人感情、抑扬顿挫的朗诵节奏、字正腔圆的有声语言、长短合适的诗歌句子、轻重缓急的表达速度朗诵诗歌;第三,态势语言也要恰到好处,态势语言就是朗诵者的站姿、表情、手势、动作等,也要与比赛主题、所处场合以及现场听众相互协调。”
  第一次做辅导员工作,也是在阶一接过“任命书”,从那刻起,我就成为45个学生的“老班”。能在45个人面前发号施令,感觉非常得意,我暗想“第一次班会一定要树立起自己的威信”。第一次班会即将开始,站在阶梯一号讲台,刚刚端好架子预备严肃一下,就有女生冲着我悄悄说:“老师,你的双眼皮真好看!”生平第一次被学生表扬,除了不知该如何应答外,我先前预备好的师道尊严念头、刚刚端好的老师架子荡然无存。此后,我成了45个学生的大姐。
  一天,班长急急忙忙通知我“系主任让您赶紧到他办公室!”
  一踏进主任办公室门,他就严肃的说:“你要赶紧做好学生思想工作,否则惊动校领导,麻烦就大了”。系主任一脸着急的样子,让我莫名其妙。终于,我明白了事情原委:刚入学一周的萧然要退学!
  退学?退学!
  十年寒窗为求学,如今已是大学生,为何退学?我百思不得其解。后经了解,才知他女朋友得知萧然将来毕业要做老师,扬言分手。他受不了这个打击,发誓重新复习再次高考。那是我第一次做思想工作,面对这棘手问题,一时竟有点无所适从。调整过后,我几次找他谈话,摆事实讲道理,把教育名家的事例、教师凡人的故事讲给他听,也与他一起分析退学再考的利弊。终于,他打消退学念头,重拾学习劲头,投入到学习中。
  俱往矣,我的教书生涯!
  今冬无雪。临近考试,盼望已久的雪花才慢慢降落。离开考还有半小时,学生早已坐满,他们正忙着考前最后一次背诵。有学生双手合十,双眼紧闭,嘴里念念有词,“她在祷告,希望考神帮她。我们在校时考前也祷告。”一同监考的搭档博士告诉我。
  生活中总会出现很多巧合,程教授退休前最后一次考试与我入职的第一次考试同场,我退休前最后一次监考与博士入职后第一次监考同场。同一考试地点,同样年轻的学生,同样严肃的考试,不同的是,我们三人所处的时代不同,政治语境不同,教育环境不同,面对的学生更不同,程教授的学生有50后60后,我的学生有70后90后甚至00后,而博士的学生则是10后,还会有20后、30后。但是,无论过去还是现在,无论程教授、我、还是博士,我们的教育理念相同,教学目标相同,教学理想更是一致:为了中国文化的薪火相传,为了文化传承者——学生的愉快学习,我们这些教师们,愿意恪尽职守,无私奉献。
  收卷铃声响起,最后一场考试结束了。我抱着收齐的卷子,向办公室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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