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狂接舆
孔子车自郢都出，而徘徊不定，不知何向。子路见郢中烟起，城中缟素如雪，心下不安，因昭王之死也。乃以告孔子，孔子不语，弟子皆不悦。
先昭王时，朝臣便嫉孔子之能，且有颜渊诸贤弟子从焉，恐致颠覆之祸，昭王爱孔子，故不肯加害也，今昭王死，势危矣。而列国之游，终未致一安身所，盖夫子自嘲为丧家犬，苦也。忽有歌声起，歌曰：“凤兮凤兮，何德之衰！往者不可谏，来者犹可追！已而已而，今之从政者殆而。”见一人自山阿奔出，首如飞蓬，形似枯木，腰束辛夷，而衣裘破败，如路乞者，孔子心动，欲与之言，与弟子趋而终不得见，其已匿云气中矣。问于楚人，始知为接舆，其人狂疯。
孔子乃披散头发，自御车驾，径往东行。子路不解，问于颜渊，颜解其笄髻，去其腰环佩剑，使不着履，子路乃大笑而知。子贡言于众弟子曰：自吾从师以来，未见夫子至乐，今见矣。众人于是大悦。
接舆既已入云雾之中，而顾望孔子东行，乃笑言：“丘为人可谓至矣，吾不如也”。遂沿山道阡陌而行，其行也，乘风之起势，步云之机理，草木不伤分毫，而羽虫亦相悠然。其歌曰：“朝至阰兮搴木兰，扶桑树兮暾将出。处山阿兮沐日光，旦复旦兮春秋长。本楚狂兮凤歌笑，丘知我兮不得偕。宿莽草兮昼夜生，我不如兮痴百年。顾天地兮心惴恐，人间世兮安作仙。”歌罢大笑而泣。
忽一人自云雾中出，泠然如意，接舆初视为己而后非，其面目不可见也。知其为神人，乃放声曰：“女何以教我”。神人箕踞风云中，曰：“吾无所教之。自北冥归而见女，且适下也”，曰：“何见我也”，其去云气，言：“吾见女已臻自然之境，不假多时，必属我辈列也，故来贺女”，接舆寻一大青石，箕踞而卧，曰：“有何贺之？既已为神，奈何寻友，又何如凡尘恭迎逢贺，天地茕茕渺渺，人既超脱，自与天地化矣，女纵无面无相，亦类人也，神，吾耻与伍也”，神人立于石下，久之，乃去。
接舆至家，其妻往迎，曰：“女行不归久矣，吾闻女狂于世，今至家，且躬耕而食”。曰：“善”。
接舆名陆通，楚人也，其父母早丧，性孤僻，为人愚钝，而尤识楚地风歌，周有木铎声于道者，见其慧，乃荐于楚王，居宫中习礼乐，因愈智也，每逢有司事迁，辄问之，楚王亦知其能也。
昭王十年，吴兵破楚入郢，宫室皆毁，兵燹狼藉，陆通夜潜而出，顾视郢都而与人同泣，哀歌不尽。陆通至于云梦，披发行吟泽畔。面容憔悴，皮瘦骨削。忽见雾中现出一物，视之，女子也，立大鼋上，怀抱芙蕖，中有莲子如许。见陆通而面红如莲，其目清如水。与之俱行，私约为婚姻。
其时吴追昭王至云梦，昭王奔随，乃举兵进击随，泽中有吴人。通与荆氏数遇吴兵，几濒临死，赖大泽而得免。后楚约秦兵共击吴，大败之，兵乃退。见楚人以降卒为人祭者，争之，不听，伤陆通及荆氏，通由是绝楚。
居云梦、江汉之间，躬耕而食。昭王兵战无度，政令无常，通不堪其暴，乃欲引剑杀税吏，出而反，怯也，然视环堵萧然，架上略无敝衣，而盎中亦无斗米之储，荆所产幼子竟已饿夭。乃令荆氏深居云梦，约以莲子。通斩税史，而身被十余创，入山中，几死，幸得白猿所救，期年而愈。乃谢白猿入云梦，寻荆氏而不见，更深入之，几遍大泽。见荆昔所立之鼋，已死，为鱼虾所烂，臭不堪闻，通抚鼋尸大恸，折剑断发，遂狂疯。
肩吾自昆仑墟东出，霜雪渐为桃李，见桃灼灼之华，乃自风云端下，入桃林，见接舆，其食华饮露，麻衣素履。接舆既见神兽，乃求问之。肩吾告之以姑射山，其上有神人善卜，可得荆氏。肩吾亦有问，乃与之俱行。其立云上而无惧色，肩吾以此奇之。
姑射山在汾水之阳，其上无草木，多水，山有九孔相通，流自出矣。肩吾下，与接舆自一孔入，出入九孔，乃至山顶。肩吾吐出万斤美玉，皆昆仑万仞冰下所生，目之有烟气，甚寒，九孔为之不流。神人乃出，肌肤若冰雪，淖约若处子，面目九变，不着丝缕。接舆乃以问荆氏，神人取其血，化入九孔，赤而复者再，乃曰：女可待十八载，后往云梦必得之。接舆知为天命也，乃欲去，神人寐之，醒即桃林矣。
接舆还至云梦，尽大泽而不见，乃入楚城中为乱，歌刺朝政，欺道旁吏，楚人皆以为狂，遂号之为“楚狂”。
居云梦九年，肩吾又至，已为人身矣。初，肩吾为昆仑开明兽，天帝之臣也，人面虎身而九尾，其大如山。欲杀接舆，以其知其往姑射也。视之，其面忽变，九易之，接舆乃知其已噬神女，曰：吾不知亦不言也，上神何惧我一小民哉。肩吾久视之，乃去。接舆股战栗然，如丧魂魄。天帝不许神杀戮凡人，为之，必致九天之雷殛，其身自为齑粉矣。
又五年，赤云如鸟，夹日而蜚，其岁，昭王死，其子惠王立，时在昭王二十七年，接舆已不惑之年。
接舆歌而见孔子，孔子花甲有三矣。
惠王素知接舆能，欲任之以政，寻而不得。
四年，陆通至云梦泽，见一妇人于泽畔采莲，示之以莲子，两人相拥而泣，其为二人初见时采也，今已枯黄。荆氏示通以小鼋，乃昔大鼋所生，今已十九岁矣。
惠王十年，孔子以鲁哀公十六年四月己丑卒，年七十三。陆通闻之，竖二柱以示殷之奠仪也，中置辛夷，服心丧三年。
楚王遣使往骋陆通，赉以千金万钟，通辞而不受。其妻曰：先生为楚狂久矣，安肯羁于庙堂三尺之地，今夫耕可以食，妾织以为衣，衣食自足，乐所安也，不如去之。于是二人负釜甑纴器，变名易姓，隐于山川，寿皆数百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