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活着时,由于事情太多总觉得日子是散的,可是人死了就觉得日子是成堆的!爸爸离开我们已经十年有余了,可是失去父爱的伤疤每一年除夕都会被重新撕开。在我们家,老爸的祭日就是大年三十。每当除夕,这一年的日子都会在这天变得疼痛、破碎、阴雨和失去阳光。

  虽然每个人都不愿意讨论爸爸在世时的事情,可是每一个人都会在心里翻阅着一天天和他在一起的日子,一直翻到他鲜活的坐在往事的另一端,直到他不断的在梦中出现,那音容笑貌,那栩栩如生,那定格在七十岁的日子。

  又到年末岁年尾,这是我最难熬的日子,因为每年的除夕都是爸爸的祭日,每到此时,我都会这样单独的和爸爸在一起,他的音容笑貌就会出现在眼前,我都会情不自禁的喊一声,“老爸,女儿想你啊。”


  一

  我爸爸三十岁才有了我,别提多高兴,自然很宝贝。听妈妈说:我一生下来就是一个爱哭的孩子,从白天哭到晚上,又从晚上哭到白天,累了睡会,醒来继续哭。妈妈的身体本来就很弱,看我哭,她也常常陪我一起流泪,每天哄我的重担就落在爸爸身上,有时整夜整夜的抱着我在地上走动;晚上大多是爸爸抱着我,睡在他的怀里。他稍微停下来,我又会大哭不止,是我在两个月里把爸爸妈妈折磨得瘦了好几斤,直到请了阿姨,到学走了,他们的日子才好过一些。

  听爸爸说我:“八个多月再不要抱了,总是要走路”,是爸爸每天下班回来抱着我下楼,然后再从一楼一步步走上三楼,接着再从三楼抱到一楼,再一步步向上攀登。我每每是乐此不彼,可爸爸却累得气喘吁吁汗流浃背。

  我上学了,热爱上乒乓球,进了校队。爸爸说:“好好打说不上咱们家出了个世界冠军呢?”可是每天放学在学校练球到晚上六、七点钟,一个七八岁的小女孩,每天回来的那么晚,妈妈一直很反对,常常为此和爸爸发生争执,爸爸坚持每个晚上一路去学校接我,那段日子我们父女手牵着手,我给爸爸讲我球艺的进步,爸爸给我讲一个个世界冠军的故事,鼓励我好好的练球,可是一年后爸爸调急诊室上夜班,再不能接我了,从此我告别了乒坛。

  爸爸对我的培养从没放弃过,他希望我能够成名成家,从小学二年级就常常带我去听音乐会,可每次音乐一响我就会被这美好的音乐和歌声带入梦乡,一直睡到散场,有时睡得的还要爸爸背回来;爸爸一看我不会听音乐不会听歌,是不是要重新培养音乐的细胞啊?他用一个月的工资给我买了一把小提琴,我被爸爸贝多芬的故事深深的打动,开始刻苦的练琴。爸爸每天从医院下班的路上回来很远就能听到我的琴声,他说:“我常常会有梦想,我的女儿有一天会登上世界的舞台,成为一个小提琴家”。可是四个月过去,我只会拉一支歌“红旗飘飘”,还常常跑调,直到一天我让爸爸帮我对琴玄,1“都”5“嗖”不分,原来是耳音不正,爸爸又让我认真的唱一首歌,原来五音也不全,那一天我让爸爸彻底的失望了,他沮丧的说:“女儿,你这辈子和音乐无缘了”。后来我又迷上剪纸、画画,只要和爸爸一说,他都会比我还充满热情,帮我买纸、买刻刀和我一起画画,后来我把画变成剪纸。爸爸又兴奋的说:“我的女儿就是艺术家的料”我的每一个作品出来,都会给爸爸带来一阵兴奋。


  二

  文革开始了,我刚刚小学五年级,整个社会乱了,我们这些小孩停课了,每天在家玩,我更是玩疯了,游泳几次差点被淹死,学做饭几次差点着了火。爸爸说:“小泥儿你不能这样,浪费着大好的时光,做点有益的事,你该看点书了,哪怕是小说呢?”从此我开始读书,很多书都是那个时候读的,只要说买书,爸爸总是瞒着妈妈偷偷的给我钱。除此之外我和弟弟还对养热带鱼产生极大的兴趣,最后发展到四十多个罐头瓶子,上百条鱼;最欣赏我们成果的还是爸爸,一天爸爸从外边回来抱回一个大鱼缸能有六十厘米长,我和弟弟兴奋极了,终于可以正规的养鱼了,五颜六色的鱼儿给文革时期的家带来了不少的快乐。

  可是不久家被抄了,爸爸成了“吸血鬼”(研究白血病)、“特嫌”“资产阶级反动技术权威”六八年复课以后学校的红卫兵组织代替了共青团,我看到班级一批批同学加入了红卫兵,那块小红布是革命的象征,我尽管多么努力都被排斥在组织之外,心里痛苦极了,我把一切怨恨都赖在爸爸身上,觉得是他影响了我的进步。不和他说话,找他谈话让他交代问题,那时候我真的不理解爸爸的心有多么痛苦。

  一次下大雪,我早上四点钟就出了家门,为的是学雷锋做好事,为上学的同学扫出两条通往教学楼的路,雪有半尺多深,一定要在同学到校之前扫完。五点多了远处来个黑影,推个自行车,吓的我够呛,直到那个人走近才看出是爸爸,他从怀里捧出一盒饭,说:“小泥儿你可以不理爸爸,但是不能不吃饭啊!你先吃饭,爸爸先帮你扫”,说着就干起来。我实在太饿了,蹲下就吃起来,那顿饭热乎乎的真是太香了,吃完饭我让爸爸快走,怕被同学们看到,爸爸骑上自行车很快的消失在黑暗中。


  三

  六九年我们全家跟随一0五医疗队下乡到辽宁本溪的山区。爸爸常说:“你们是陪着我来改造的,我心里充满内疚”,但是他尽力的让我们四个孩子快乐;他上山打柴,学着挑水,喂猪时和猪说话“猪啊!好好吃,快快长,好和我们一起过大年。”可决不说那个“杀”字。他经常出洋相,比如老乡为了感谢他治好了病,给我家送来萝卜丝、土豆子,他能认真的拿出毛主席语录给老乡念毛主席语录“三大纪律八项注意”让老乡把东西拿回去。

  爸爸无论做什么他都喜欢创新,从不因循守旧,可每次都会遭到妈妈的反对,所以好多事情都是在妈妈不在的时候爸爸和我一起尝试,比如包饺子,他总想免去擀皮带来的劳苦,就带着我们擀一个整张的大皮子,然后用玻璃杯一个个扣出圆皮子,再抱上饺子,做好了等妈妈回来吃,每次他都满怀希望的期待得到妈妈的表扬,可每次都让妈妈稀里哗啦的“说”一顿,最后他回敬妈妈的总是一句“保守派”。

  想起来爸爸领我们创新的事太多了,因为向妈妈要钱买零食太难了,爸爸总是想办法在家里做,可是大多是失败,但是那个过程常常使我们兴奋不已。比如炸油条、滚圆宵、沾糖葫芦、熬糖稀,没一次成功的,还把家里弄的乱七八糟,特别是三两油的时代,浪费的让妈妈流出眼泪。

  爸爸还是个快乐幽默的人。我是很喜欢吃肉的,只要我一回家,爸爸就会说:“女儿回来了,吃大肘子吧,我们是满人哪能不吃肉呢?不减肥了,美食不吃看着,是天下最痛苦的事,看着你吃的香,是爸爸最高兴的事”。

  可爸爸生活上的是个不拘小节,又容易健忘的人。什么都能忘,比如洗澡回来不是丢毛巾,就是丢香皂,上班丢眼镜,晨练丢毛衣、丢帽子、丢手套、丢围巾,买菜,菜拿回来,书包却丢了。可他会四个国家的语言,他的医术是教授专家级的名医,他对工作精益求精,对病人视鲜活的生命,他认为医生救命是神圣的职业,因此他最喜欢介绍自己“我是医生”;他对他的工作一丝不苟,对待任何一个疑难杂症,都一定想办法治好他;最有意思的是再痛苦的病人都被他幽默的语言逗得直笑,从而成为他的朋友,不吃药病已经好了三分。

  爸爸还是个才子,音乐天赋特高。他的男高音在医院里是出了名的,他会的乐器太多,钢琴、手风琴、小提琴样样精通,他画的毛主席像放在医院的大门口。

  过年时,我们全家在一起包饺子唱歌,开联欢会。记得那年三十全家人在一起包饺子,小妹妹趁着爸爸包饺子给他梳了一个像毽子似的辫子,扎个红色的头绫子,高高的顶在头顶上!一直到吃完晚饭爸爸顶着辫子去上夜班,全家人竟然忘记了。突然妈妈想起来了喊起来“快追你爸爸去,梳着辫子上班了”我撒腿就往医院跑,当我跑到医院急诊室,看到爸爸正在抢救一个心脏病骤停昏死的患者,只见爸爸像一个指挥官一样,一边做人工呼吸,一边下着医嘱,没人关注他那个辫子,即使看到了也没机会告诉他。我一直等着爸爸他们把患者抢救过来,才悄悄的告诉爸爸“你还梳着辫子呢!”爸爸看着我笑着说了一句“知道了”,把辫子顺手撸了下来,把红头绫子塞到我手里。

  后来,我下了乡,成了一名猪倌,最后成了养猪的小模劳,爸爸别提多高兴了,他不止一次说:“我是资产阶级思想一心想让女儿成名成家,没想到女儿的理想是当一个革命的饲养员,并成了劳动模范,看来我是资产阶级世界观还真的要好好改造啊!”一个冬天我病了,他到猪场去看我,从高高的吊桥上爬过去,看到我工作的猪场爸爸感慨万千,在猪场的几天里给所有的职工和家属看了病做了体检,大家都说我爸爸很平易近人,和他一身的料子服不符,真是个好人。我觉得爸爸没给自己丢脸,心里很是骄傲。


  四

  我成了工农兵的大学生,爸爸更是以我为荣为傲,到处说我女儿上大学了,为了让我把日语学好,爸爸在工作之余给我做了一套汉日语的卡片,寄到学校,可惜后来没能留下。我在学校办报纸,爸爸就把平日看报上好的文章剪下来,装在信封里寄给我,希望能给我帮助。后来我在学校里入了党,爸爸把这件事看得比什么都重要,他说:“小泥儿入党了,我们家政治上彻底的翻身了,我们家是党可以信任的,”只要他认识的人,总要找机会很炫耀地告诉人家“我大女儿是党员了”。

  大学毕业我去了西藏,爸爸说:“支持女儿,好男儿志在四方”,可是当他到学校送我的时候,我看到爸爸的鼻子和嘴长满了水泡,还涂了很多龙蓝紫药水,看上去叫人心里很难过,可爸爸总是笑着对我说:“要是我年轻时,我也会到西藏去,好好干,家里的事不要挂在心上,放心去吧!”后来爸爸还送给我一匹仿唐三彩的马,告诉我“你属马,就要是一匹骏马,像成吉思汗驰骋天下”。爸爸还送了我一批骆驼:“到西藏去,要向骆驼一样能吃苦,要坚强,才能干好工作”。

  流逝的岁月,我因犯了“错误”,失去了工作,我和爸爸说想要下海到广州发展,爸爸听了,没一句埋怨我的话,相反说:“人生不会总是顺利,‘青山处处埋忠骨,何惧马革裹尸还’,想好了吗?想好了爸爸就支持你。”爸爸还从自己的小金库里取出一千五百元钱硬是让我带上,说穷家富路。从此我就一直在商海中摸爬滚打,很少在他的身边,更没有好好的伺候过、照顾过他。

  一直到上世纪一九九九年春节的阴历二十九,我从威海回家过年,早上刚刚下火车就奇怪地看到弟弟妹妹到车站来接我,让我直接去医大,我才知道昨晚爸爸突发大面积心梗,抢救一夜,刚刚平静下来。我看到爸爸时他神志清醒的告诉我“小泥儿,爸爸差点就见不到你,现在好了,明天就过年了,看看没事找个车回家过年去”。

  白天他喝了一口茶,吃了一口小米粥,吃了一瓣橘子,一直很平静,我们都没意识到爸爸真的会离开我们。因为他常说:“我要活到八十岁,一定去看看香港”。

  晚上病情急剧恶化,又赶上第二天是年大年三十,医护人员都心不在焉,主任又都不在,那真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啊!从不相信外物神力的我,在子夜十二点跪在楼道里给老天爷磕头,希望他能救救爸爸,可是没有回天之力。

  半夜刚过,爸爸突然拉着我的手说:“小泥儿赶快救救爸爸,再晚就来不及了,很快就要出现脑衰了”说完爸爸脑袋一歪,就没有了自主呼吸,很快上了抱球呼吸,为了能让爸爸呼吸不停止,我只相信我自己,一整夜我一个人流着泪一下一下的抱着维持爸爸呼吸的球。

  第二天早晨,主任们都来了,严肃的下了病危通知,让家属准备后事。爸爸所有的衣服都没有准备,妈妈已经不知所措了,只有我回去准备衣服,好多东西要到街上现买。

  临走时我趴在爸爸耳边和他说:“爸爸,我去给你买衣服,你一定要等女儿回来啊!”我反复的喊着,直到爸爸流出了眼泪,我知道爸爸听懂了。我和表妹满街的跑着直到十一点多才回到医院,当我回来的二十分钟后爸爸咽了最后一口气,时间是大年三十的中午十一点三十分。

  没想到一个抢救过无数患者的中西医结合的专家却没能救得了自己,但是我相信他的生命直到今天还在延续着,在千千万万个患者的身上延续着,因为爸爸生前最喜欢说的话就是:“我是一个医生。”他热爱这个职业,他热爱每一个患者,他把患者放在家里治疗,他多次为患者输血,在马路边、在火车上、在轮船上我都看到过爸爸抢救那些需要抢救的患者,他在我心目中是最好的爸爸,最好的朋友,更重要的是他是我见到过的最好的医生!


  转眼间,爸爸离我而去20个年头了。又值清明时节,爸爸,我好想你!


本网站作品著作权归作者本人所有,凡发表在网站的文章,未经作者本人授权,不得转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