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抽烟可有年头了,说抽了一辈子也不为过。母亲十五岁去了北大荒,当年便叼起了烟袋,用她的话讲是入乡随俗,而我们姐弟也从她口中得知这就是东北的三怪之一。过去东北十七八岁的姑娘普遍抽烟,且都是口叼一根烟袋。至于来历与讲究,有说是为了御寒,有说是劳作时防蚊虫。母亲说两方面应该都有。

  我们姐弟均未在东北呆过,不好对此妄下结论,知道母亲与旱烟的“缘分”是在东北那片肥沃的黑土地上结下的就足够了,这一结就是一辈子。然而母亲回家后便丢了烟袋,迷上了旱烟卷。这旱烟卷比起烟袋算是个手艺活了,虽然没有烟袋省事,母亲却乐此不疲。只是没想到这手艺还是外公亲自传授,也是我们姐弟至今好奇且不得而知的秘密。不管怎样哀求,母亲总是守口如瓶。我们猜测大概是因为性格外向的母亲,在外公眼里是他众多子女中最泼辣、最能干、最耐得住苦的一个,所以才没反对她抽烟,反而还把卷旱烟的手艺传了给她。母亲依旧笑而不答,我想我们应该猜到母亲心里去了。

  我们这儿不像东北那“嘎达”有这样那样的怪事,大姑娘抽烟更是很罕见,记忆里旱烟的种植却是极为普遍,几乎家家户户都有栽培。我们家的烟地似乎比其他人家还大得多。爷爷自早晨起床至晚上睡觉,烟就不曾离开过口,父亲也不逊色,“有其父必有其子”嘛。

  母亲虽不及爷爷与父亲的烟瘾,却是村里唯一一过门就会抽烟的“小媳妇”,因此早已是“隔着窗户吹喇叭——名声在外”了。东院的李大奶奶最是与母亲热乎,她可谓也是“烟中巾帼”,在村里年龄烟龄都拔尖。母亲未过门时奶奶就走了,李大奶奶的老伴也很早便没了,四个儿子早已另立门户,因此两个人的这种“忘年交”,烟大概只是起了一个“媒人”的作用。

  李大奶奶隔三差五往我家跑,耐心教母亲在娘家时没机会学到的一些家务活,这种情况下旱烟卷自然是大派用场的时候。若恰巧爷爷、父亲也在家,四根根旱烟卷一点燃,就如四根“烟囱”,丝毫不亚于灶膛里的烟气。如此烟要种得少了,那岂不还得自掏腰包?

  每逢春季,爷爷、父亲或母亲就会在集市上买来一些稚嫩的烟苗,仔细地栽到已打成垄的烟地里。青青的毛茸茸的烟苗起初就如碧绿的菠菜,在大人们精心呵护下渐渐长高,烟杆渐渐变得粗壮,烟叶也渐渐如荷叶般硕大,肥厚。此时,他们就会把家里用来喂猪的豆饼放在盆里浸泡,发酵。然后,在每棵烟的间隙小心地挖一个小坑,放入适量酵好的豆饼,埋严,再浇透水。据说,施过豆饼肥的烟叶抽起来更香,更有味道与劲道。

  到了秋天,当烟叶由绿色转为黄绿色,茸毛脱尽,叶片下垂,自然弯曲呈弓形时,便意味着已经成熟,进入收获的季节了。每每此时,烟地里便响起“嘎嘣嘎嘣”清脆的声音,这是采烟人灵巧的双手与烟叶共同奏响的田园乐章,富足而美妙。

  我们家“烟囱”虽多,可一大块烟地产的烟叶,仅凭这些“烟囱”,哪怕几年也抽不完,留下供自己享用的,其他便去了集市或收购站。因为我们家的烟叶质量好,总能卖上好价钱,却不知为何没能形成家里的支柱产业。想是这东西怎么也不能与庄稼相提并论吧。既然如此,烟依旧是年年种、年年抽。就如现在,烟盒上虽然标注着“吸烟有害健康”,人们还是“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感觉既滑稽又讽刺,莫可奈何。

  母亲或许就属于个别中的“个别”,除了血压偏高,并没有什么大的毛病,这大概是我们姐弟总说服不了她戒烟的缘故。工作后,我也总是在自相矛盾,每次回家忘了其他,准忘不了给母亲买上一两条烟。尽管母亲还是喜欢她的旱烟卷,对这“高档货”眼皮也懒得抬。这已成了我的一个习惯,虽然母亲不爱,还老说我浪费,让她留着招呼别的客人或村邻居还是要的。

  记忆里母亲确实有段时间几乎就把烟戒掉了,却不是因为认识到了抽烟的危害。那年,我们还未从爷爷亡故的悲痛中缓过神来,刚过“知天命”的父亲竟也突发疾病,永远地离开了我们。一向要强的母亲再也支撑不住,头发几乎一夜之间便如霜染。家中三根“烟囱”一下倒了俩,还是顶梁柱,母亲的那根“烟囱”好像也随之没了烟火的味道。不知有多少回深夜里听得母亲低低地唉声叹气,便寻了烟和纸到她床前,说:“娘,觉得苦闷就抽一根吧。”母亲叹口气,说:“一个人抽闷烟有啥意思?不抽了,也省得你们老嫌俺。”我含泪说:“娘,戒了也好,就是觉得您别太苦自己。”母亲微微一笑,说:“苦啥呀?你们都成人了,娘往后就等着享福呢,你爷爷跟你爹就是没这享福的命啊!”我说:“娘,您能这样想就好。”

  母亲说是这样说,中年丧偶的那种痛楚不会那么轻易就过去的。别说是母亲,我们姐弟又何尝不是几乎“一蹶不振”?那段时间家里处处阴云密布,不见一丝阳光。好像除了我,也没谁有心情和心思再拿母亲的旱烟卷说事。

  那段时间,李大奶奶往我家跑得更勤了,跟母亲一聊就是半天。这样过了大半年,随着侄子的降临,家里总算是“雨住云开”了。记得那天刚出院回到家,母亲便迫不及待地寻出了烟簸篮,麻利地搓了些烟叶,然后笑着对我说:“明子,给俺拿几张纸吧,娘的烟瘾不知咋的又来了。”我一愣,说:“对呀娘,这大半年还真没见您抽呢,干脆就戒了吧!”姐姐哥哥们也齐声附和:“就是,娘,都这么长时间了,应该能戒了。”母亲几乎用哀求的语气笑说:“娘今天高兴,就让俺过过瘾吧,就一根,啊!”

  母亲是真高兴,也没有理由不高兴,她确实也该放松一下自己了,这不也是我们姐弟所期盼的吗?于是我们不忍心再与她争执,我回屋挑了几张又薄又软的纸张给她拿了过来。母亲的动作仍旧那么熟练悠然,您瞅她把几张纸折几折,撕几下,便成了一沓同样大小的烟纸。而后左手捏起一张,右手抓起细碎的烟叶均匀地溜在上面,轻轻卷起,快而柔的做顺时针旋转,直至成为结实的喇叭状,再用舌头微微一舔,就势封牢,最后掐掉尾巴,一根旱烟卷就叼上了口。这只不过是一眨眼的功夫,我们姐弟就如同在欣赏一个奇妙的魔术。我赶紧给母亲点着,她眯着眼深吸一口,好一会才从口中缓缓吐出丝丝缕缕,那淡蓝色的有些呛人的烟雾。看母亲极惬意极享受的样子,忍不住鼻子竟有些酸酸的,忙侧过头把眼泪逼了回去。从这一刻起,我好像忽然便明白了这旱烟卷对于母亲的意义。也从这一刻起,我知道母亲不会真的就如她所讲得“就一根”,而是两根、三根,一直到现在。

  半个多世纪的烟龄,母亲右手的食指和中指已是熏烤得焦黄,看不见的肺部也可想而知是一种什么样的状况了。所以我们姐弟每次聚到她身边,“戒烟”就成了例行的话题,每次的过程与结果也都几乎一样。而每次母亲也总爱拿东院里早已过世的李大奶奶做例子,说:“看东院里你们的大奶奶,烟瘾比我大吧,不也活到九十多?”

  “娘,这是个别现象,她要是不好这口,说不定能活到一百岁呢。”

  “嗨,活那么久干嘛?跟老妖怪似的,娘可没这么贪心。”

  你若再继续与她理论,她便讲:“行了,饶了娘吧,娘还能活几天?再说,娘现在不是好好的嘛。放心吧,只要阎王不叫俺,俺也不会主动去寻他的,娘舍不下你们,更舍不下这帮淘气包,呵呵。”

  说到这帮“淘气包”也确实够淘气的,我们姐弟这儿苦口婆心费尽心思地劝母亲戒烟,他们却争抢着给他们的奶奶外婆点烟,以此为乐趣与荣耀。母亲便逐一满足他们的愿望,而我们早已被呛得纷纷逃到了院子里。

  小时候也是如同这帮淘气包一样,不同的是他们只是偶尔享受这样的“乐趣”,我们姐弟却是在“烟熏火燎”中长大。母亲想来也觉得奇怪,被三根“烟囱”熏大的几个子女,竟没一个继承到上辈的“优良”传统。兴许是我们姐弟从小受尽了三根“烟囱”的威力,对此已是“深恶痛绝”。喜欢爬格子的我,也只是偶尔才抽上一根,也是人们常说地抽“跑烟”,所以并不能体会到“瘾君子”的感受。母亲对此当然不会遗憾,我们姐弟当然更不会。

  儿女是母亲永远的“心病”,而母亲的旱烟卷似乎已成了我们姐弟的一块“心病”,这“心病”恐怕在母亲有生之年是不会消除了。然而只要母亲健康,只要母亲快乐,我们情愿保留这块“心病”。如果有永远,那就到永远。但我们还是会一如既往地劝说母亲戒烟,尽管这似乎已成为与她欢聚时的一种轻松愉悦的小插曲。我们乐此不疲。

  “心病”在,母亲在,家便在,根便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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