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莫菲第一次去香格里拉,第一次独自踏上征途,没有目标地寻找一个叫戈多的人。

  她的潜意识那么明确地告诉她,在远方,在那个叫香格里拉的地方,有那么一个人,他叫戈多。塞缪尔·贝克特笔下的戈多是一种象征,没有具体的存在。她问自己,如果那个戈多存在,而她只是原地等待,他们遇见的可能何其渺茫,与其等待戈多,不如寻找戈多。


  一

  是秋天,莫菲确定是秋天,因为她闻到了一股随风潜入的桂花香。

  可秋天为什么会有雪呢?天灰灰蒙蒙的,一眼望不到边的雪原和那些灰色雾霭作抵抗,于是贴近地面的有限空间是晶莹透亮的,贴近天空的那广袤的空间仍旧是灰蒙蒙的。所有的树上都没有叶片和枝桠,只有光秃秃的一根根主干,主干上树皮已经龟裂,却清晰而突兀地显现着黑色的字——香格里拉。那些树寂寥地矗立在茫茫的雪地里,显得异常孤单无助,莫菲看不出它们有任何生命的征兆。

  雪很深,莫菲的双脚像悬了铅块,每走一步它们就拽得她腰酸背痛,她索性盘腿坐在雪地里,大声地念雪莱的诗:

  告诉我,星星你的光明之翼

  在你的火焰的飞行中高举,

  要在黑夜的哪个岩洞里

  你才折起翅膀?

  告诉我,月亮,你苍白而疲弱,

  在天庭的路途上流离飘泊,

  你要在日或夜的哪个处所

  才能得到安详?

  ……

  诗刚念完,空中那灰茫茫的雾霭就顷刻间散了去,露出一幕黑布般的天宇,月亮和星星挂在那里,调皮地朝她眨眼,好似她念的诗是女巫的咒语。

  从远方刮来一阵风,卷起雪沫扑打到莫菲的脸上,她没有感觉到冷意,而是有一种软绵绵的温暖在脸上、发间、脖颈处慢慢流淌。

  莫菲看到风起的地方有一个人,倾着身子,举步维艰地行走着,他的脊背被这个红尘压得有些弯。莫菲很奇怪,那人明明是背朝她向前走,为什么却离自己越来越近,近得她看到了他深邃的眼睛,还有那些沾了白雪的头发和胡茬。那人轻声地呼喊:“莫菲……莫菲……”声调低沉,在空旷的雪地里四散,似乎触摸到了天宇后响起了回声。

  她不知不觉地伸出手想去触碰他的脸,并问:“你是谁?”

  那人却又后退着慢慢走远,却将声音留在莫菲的耳边:“我是戈多……”

  正那时,有人握住莫菲的双肩,他的手一点点地使力,并轻声地在她的耳边呢喃:“小菲,醒醒,小菲,小菲……”他的声音懦懦的,还有一股磁性,将莫菲漂游的思绪拉了回来。

  莫菲睁开沉重的眼,看到了爱人祁阳那关爱而担忧的神情。

  “你醒了,又做梦了?”他收回握在莫菲肩头的手,将她那只举在半空的手轻轻按下。

  她盯着他的脸,轻轻地点了点头,想着那个已经断断续续差不多做了一个月的梦。

  “口渴。”莫菲干咽了几下软绵绵地说。

  “我去倒。”祁阳快速地下了床。

  窗外的夜色还很浓,小区里的桂花开了,香味和秋意一起从窗户窜进来,轻悠悠地飘在房间里。祁阳端着一杯水进来,扶莫菲坐起。

  “祁阳,我想去香格里拉。”她接过水,对他说。

  “小菲,那只是一个梦,真的要去的话,再等一阵子好不好,我马上就能腾出身来了。”祁阳刚开的公司还没有进入正轨,他确实很忙,没有时间陪她去追逐那一个虚无缥缈的梦。

  “不用了,我一个人可以的,我不想再等了。”是的,她不想再等了,她确信那个梦是某种昭示,在远方有那么一个人在召唤她。

  祁阳没有再坚持,从而默许了莫菲的决定。这让莫菲心里很难过,他明明知道自己去远方是为了寻找一个陌生的男人,他不能陪着自己去,竟然也不阻止,是不在乎了吗?


  二

  说走就走,莫菲让祁阳订了第三天的机票。

  莫菲告诉自己,去香格里拉前,要去见一见母亲,平日她与母亲很少相见,她们母女间的感情在18年前就因隔阂而冷淡,却不知为何,那天莫菲想见她的念头那么强烈,好像是去与她作最后的诀别。这念头一产生,莫菲不禁打了个冷颤,让她对此次香格里拉之行有了一丝畏惧,生怕此去就是永别。

  她有很严重的焦虑症,虽然看过心理医生,但是情况一直没有太多好转,这或许和她不太愿意配合治疗有关。她是以写作为生的,她总是说,与字痴缠的人多少都有点神经质,是介乎疯子和正常人之间的那一类人,很容易左右摆动。所以她并不承认她有焦虑症,她说自己只是有着比较强烈的危机意识,是思想太过放纵并任由它张狂而已。行走在路上,她常常会设想自己被某一辆疾驰而来的车撞飞,她甚至想,要是那一刻死于横祸,那些行人是不是一下子围过来看热闹,长吁短叹的,她的家人朋友又到什么时候才能得知她死亡的消息,他们有多伤心?

  同在北京,莫菲和母亲住得相距不远,但却很少往来。母亲莫亚萍也有一个家,那个叫孔云天的男人对她不错,他们很像原配夫妻。莫菲没有见过父亲,母亲告诉她,父亲在她还没有出生的时候就惨遭车祸身亡了。母亲是在莫菲15岁的时候嫁给孔云天的,之前没有一点征兆,似乎孔云天是一粒种子,他们家是一个温床,一夜之间就发了芽。

  莫菲觉得事情没有那么简单,不然自己为什么随母亲姓,而母亲从来也没有主动说过父亲的事。

  孔云天经营着一家规模很大的广告公司,在闹市区也有一套很好的房子,却甘愿陪着莫亚萍住在郊区的老房子老院子里。而孔云天从未结婚,身家也优越,和母亲素不相识,为什么突然就和母亲组合到了一起,且一直对她们照顾有加,扮演着一个好男人的角色,这让莫菲想不通。她告诉自己,大概是母亲身上有她看不见的魅力,才吸引了孔云天吧?

  只是孔云天做得再怎么好,莫菲对他也没有什么好感,她从来没有叫过他爸,她始终觉得他和自己没有血缘关系,终究是个外人。莫菲甚至对他生出一股恨来,她觉得是孔云天戳破了她母亲是个贞洁烈女的神话。小时候,街坊邻居见了她们母女时,眉眼间总会生出一股艳羡,对莫亚萍说,“雅萍,你真是不容易,一个人拉扯莫菲这么些年,还把她培养得这么出色。”可是当母亲和孔云天结婚后,人们再也不那样说了,莫菲似乎从他们的眼神里读出了鄙夷和不屑。甚至有一次,莫菲听到两个大婶在谈论母亲,一个说:“现在终于熬不住要找男人了。”另一个说:“当初搬来的时候就大着肚子,没见着丈夫,谁知道那孩子怎么来的。”听到这些话的时候,莫菲恨得牙痒痒,她幻想书包中有一颗炸弹,然后扔在那两个长舌妇的身边。但她转念一想,她们之所以这样议论是因为有迹可循,并非空穴来风,于是莫菲将所有的怨恨都转嫁在了孔云天和母亲的身上。

  外出求学,工作,结婚,莫菲和母亲在心灵上的距离越来越远。莫菲很少回家,偶尔打电话,母亲絮絮叨叨地问她好些问题,譬如有没有怀孕,有没有变瘦这类的话题,还不停地叮嘱她不要挑食,要均衡营养之类的话。她觉得很烦,总是打断她的话,并说:“妈,你怎么这么啰嗦啊,我不是小孩子了。”母亲会在那边沉默一会,然后叮嘱:“那你好好照顾自己。”然后不情愿地挂了电话。

  结婚六年,莫菲一直没有要孩子。她知道祁阳很想要个孩子,但是她没有信心跨出那一步,她总是担心孩子在肚子里的时候,因为自己的疏忽而夭折,就算他平安出生,谁又能保证他会平安长大呢?

  回到家,母亲正在浇花,院子里的菊花开得很欢,大朵大朵的,像一个个婴儿的笑脸。

  “妈,我回来了。”莫菲淡淡地说。

  莫亚萍显然是喜出望外,手中的水壶都来不及轻放,随意一丢,咣当一声掉在地上,水溅了她一裤管。

  “老孔,老孔,快,快,小菲回来了!”她朝屋子里喊,然后一步一顿地往莫菲跟前走。

  “小菲,怎么一个人,祁阳没陪着,你们是不是闹矛盾了?”母亲问,眼里还有隐隐的泪光。

  莫菲已然不记得多久没见了,母亲已经瘦了一圈,从前丰满而妖娆的身姿变得如一片干巴巴的叶子,发丝也黑白参半,莫菲心里泛起一股酸。但是往日积累起来的隔阂,让她没有表现出过多的关心,而是压制着内心涌动的情感说:“妈,你是不是又去画室了,看你都憔悴成什么样了。”母亲是退休的美术老师,偶尔有画室请她助教。

  “闲着无聊,打发时间,主要是想你想的。”母亲尴尬地笑了笑,捋了捋散落在额前的头发。

  还系着围裙的孔云天从厨房跑出来,到了莫菲的跟前,双手在围裙上擦拭了一下。“小菲,你回来也不事先打个招呼,我去车站接你呀!”然后接过她手中的提包。

  莫菲本来想说“不用你接!”但是看着同样苍老了很多的孔云天,她没忍心说出口,而是说:“没有什么行李,不用接。”

  进了屋子,孔云天就去厨房忙活了,莫菲和母亲坐在卧房里聊天。平日母亲在电话里总有问不完的话,真的相对而坐时,她倒是很安静,只是目光紧紧地跟随着莫菲的身影流动。

  “小菲,这次回来能不能多待几天?”母亲问。

  “不行,我明天就得走,后天下午我要去香格里拉。”莫菲回答得肯定而决绝,母亲沉默着,莫菲觉得自己有些过分,随即缓和了口吻解释:“去香格里拉有事,祁阳已经帮我买好了机票,我就是想在去香格里拉之前来看看你。”

  “那么远,祁阳怎么不和你一起去?”得知莫菲一个人前去,母亲露出担忧之色。

  “他走不开。”莫菲说,看似随意但是分明有些不悦。

  母亲没再追问,只是说了句“那你一个人在外一定要注意安全”,然后就去摆碗筷了。

  那餐晚饭孔云天做得很精致,还特地做了莫菲打小就喜欢吃的鸡蛋饼。看着那一块块黄灿灿的鸡蛋饼,莫菲想起从前孔云天刚来时的情景。那时候她很反感这个横空出世的男人打乱了她原本习惯的生活方式,虽然她很喜欢吃葱油饼,但面对孔云天精心做的葱油饼时,她吃了一口,故意吐在地上,并说“做得这么难吃”,孔云天尴尬得脸红一阵白一阵的。后来,孔云天不断提高技艺,变换着掺入各种作料,有一天他用鸡蛋搅拌面粉,放入一点点香菜末和碾碎的花生仁煎出来的鸡蛋饼,莫菲吃了一口,终于抵不过美食的诱惑,淡淡地说“这次做得还好”,其实心里已然被俘虏了。

  孔云天得知莫菲明天就要走,望了莫雅萍一眼,再将目光转到莫菲身上,有些黯然地说:“大老远的,好不容易回来一趟,怎么这么快就要走。”

  “有事。”莫菲低头喝粥,冷淡地说。

  “你妈身体不好,你应该……”孔云天的话还没有说完,莫雅萍便向他使了个眼色。

  “妈你怎么了,电话里没有听你说呀!”莫菲抬头问母亲。

  “没事,别听你孔叔瞎说,就是一点小毛病,休息休息就好。”母亲正了正身子,笑着解释。

  孔云天还想说什么,但是被莫雅萍在桌底下踩了一下脚,于是到了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

  那个晚上,莫菲和母亲睡在一张床上。

  “小菲,祁阳对你好吗?”母亲问。

  “还好。”

  “你们什么时候准备要个孩子?”

  “暂时没考虑。”

  “小菲,趁着年轻,赶快要个孩子。”

  莫菲不答。

  母亲转移话题,“你去香格里拉呆几天?”

  “我也不确定。”

  “你去干嘛?”

  “去找一个人。”

  “谁?”

  “戈多。”

  “戈多是谁?”

  “不认识。”

  母亲显然对莫菲的回答不满意,甚至有些担忧,她侧过身子面对她,“小菲……”话还没说完,就被莫菲挡了回去。

  “妈,您能不能不要问这么多问题,我已经不是小孩子了,能够为自己的行为负责。”说完后,没有给母亲再提问的机会,背过了身子。

  莫雅萍叹了口气,没再说话。

  那一夜的莫菲睡得很安稳,没有做梦,清晨她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依偎在母亲的怀里,像小时候那些风雨雷电交加的夜晚。母亲的怀抱还是那样温暖,只是她曾经丰盈的胸脯,已经被时光抽干水分,如两只干瘪的木瓜。


  三

  莫菲按照行程准时出发,祁阳正在开会,没有送她去机场,莫菲装作若无其事地说,没关系,你忙你的。其实心里的委屈已经逼近鼻腔,她感觉到一股酸涩,眼睛有些疼。

  莫菲和祁阳是自由恋爱,两个人的婚姻基础还算是很牢固的。只是随着祁阳越来越忙碌,他们谈心的机会少了,共同语言也越来越少。莫菲觉得祁阳虽然很爱她,也是个好丈夫,但是他并不懂她的心。莫菲认为,两个人的世界,懂比爱更重要,而她也在这样的潜意识下发现她其实也不懂祁阳,这让她有些害怕,两个彼此不懂彼此的心,背道而驰的人,如何能够牵手走过漫长的一生。

  莫菲一直做那个奇怪的梦,她仔仔细细地告诉过祁阳,有一次祁阳开玩笑似地问,都说日有所思夜有所梦,你心里是不是真有那么一个人存在?莫菲没有回答,怔怔地望着祁阳,只是这一句话,莫菲觉得她和祁阳之间的距离已然越来越远。她问自己:我心里难道除了祁阳,还爱着另外一个人?

  莫菲不确定。只是那个男人那么真实地、频频地进入她的梦里,她甚至也以为,自己潜意识里爱着那么一个男人,在遥远的香格里拉。

  在飞机上,莫菲努力让自己入睡,虽然在梦里那个男人的脸庞和眼神都那么清晰而真实,可是当她一睁眼,他的样子又是那样的模糊不清,就像一缕烟一样,没有特定的形态,忽而不见。所以她很想再梦见那个男人一次,然后努力地将他的样子镌刻在脑海深处,成为寻找他的最佳线索。可是她并没有如愿以偿,因为潜意识里的她一直担心飞机会出现故障,然后坠毁,自己就香消玉殒在空中了。昏昏欲睡的她,就是进入不了梦境,以至于在迪庆机场下飞机的时候,头痛欲裂。

  秋高气爽,天空如水洗一样蓝碧高远,几朵棉花一样的白云悠闲地游走在天空之城里,充盈了天空的心事。第一次来高原的莫菲被湛蓝的天空以及清爽的空气给俘虏了,她庆幸飞机没有坠毁,头痛的症状也似乎得到了缓解。

  莫菲觉得自己的决定是明智的,只有这样一个人间仙境,才会存在那个完美的戈多。塞缪尔·贝克特笔下的戈多是一种希望的象征,没有具体的存在。而她始终坚信梦中的男人是真实存在的,他能够让自己从目前这种不太理想的生活状态中抽离出来。

  手机刚开机,就收到了母亲发的两条信息。一条的内容是:小菲,下了飞机给妈妈发个信息。一条是十分钟前发的:小菲,还没有到吗?飞机晚点了吗?飞机只不过晚二十分钟而已,母亲就担心不已,相比之下,祁阳的漠不关心让莫菲感觉很委屈。她给母亲发去信息:妈,我到了,一切顺利,飞机晚点二十分钟。母亲的信息马上就来了:好,小菲,一个人在外注意安全,晚上不要到处跑。

  机场外,有好些的士在等客。莫菲之前查过资料,从迪庆机场打的到香格里拉县城,也就三十元而已。只是莫菲却不敢坐的士,特别是在这人生地不熟的地方,她担心稍有姿色的自己会像某些新闻上那样,在荒郊野外被的士司机抢劫杀害,甚至还会遭到凌辱,想到这,她不禁打了个冷颤,眼光也迅速从的士车上转移到别处,好似她不看,的士司机就不存在一样。

  莫菲看到有一对情侣样的男女提着行李箱没有任何犹豫径直往前走的时候,莫菲觉得他们一定比较熟悉当地的交通情况,猜测他们是要去坐大巴,于是不紧不慢地跟在他们的身后。可是看到一辆私家车来接他们的时候,莫菲才晓得自己判断失误了。就在莫菲踯躅不定的时候,一辆的士停在了她的身边。

  “小姐,是要去香格里拉吗?”普通话很生硬的司机探出头问。

  莫菲的目光并没有停留在司机身上,她故意看着别处,想让司机识趣离开。

  “那你是要去哪呢?我可以送的,价格你说了算。”司机不甘心。

  “我哪也不去!”莫菲提高了声调回答,将司机的热情拒之千里。

  这时候的士车的后座玻璃窗摇了下来,一个戴着眼镜皮肤黝黑的青年男人估计有点不耐烦,他帮着司机说服莫菲:“小姐,这不是黑车,我也是去香格里拉。”

  莫菲被他的突然出现吓了一跳,更是被他的话怔住了,一个司机还加一个莫名其妙的陌生男人,如果上了这车,岂不更危险?

  “我不去香格里拉。”莫菲肯定地说。

  “哦,”男人答,然后对司机说,“那师傅我们走吧。”

  男人收敛表情,坐正身子,目光看向前方。

  就在那一刹那,莫菲看到男人那轮廓分明的侧脸和那隐隐约约的胡茬,她突然觉得有一股亲切感,似曾相识的感觉。

  “等等,我是去香格里拉的!”莫菲提高了声调快速地说。

  男人和司机都笑了。“上车吧。”司机打开车门。

  上了车,莫菲歉疚地说:“不好意思,第一次来这里,怕遇到坏人。”

  司机答:“女孩子家一个人出远门,小心一点总是好的。”

  后座的男人没有说话。莫菲从后视镜偷偷地看了他一眼,他的目光正好迎过来,莫菲装作若无其事地清了清嗓子,端正身子,移走目光。

  “小姐,你一个人来旅游?好有勇气。”沉默了片刻后,司机问。

  莫菲收回在远处的目光,看了司机一眼,答:“是的,第一次来,不喜欢随团,所以一个人。”

  “时间充裕的话,一个人才能感受真正的香格里拉,随团是看不到真正的风景的。”司机说。

  莫菲又从后视镜里看了一眼后座的男人,缓缓地说:“我来不是为了旅游。”

  司机的语调有明显的惊讶:“咦,不是本地人,又不是来旅游的,那来干嘛?”

  “找人。”莫菲有点后悔对他们透漏了自己的真正目的,但似乎有某种力量牵扯着莫菲的心,让她实话实说。

  “哦,那等会进了城你告诉我他的住址,我直接送你过去。”司机热心地说。

  莫菲沉默了一会,最终还是坦诚相待,“我不知道他住哪,”知道他们都很疑惑,莫菲继续说:“确切地说,我根本不知道他是谁,叫什么名字,长什么样子。”

  这次连同司机一起惊讶的还有后座的男人,“那你……”他的话还没有说完,莫菲的手机响了。

  是祁阳。

  “我刚到,一切都好。”莫菲淡淡地说。

  祁阳在那边道歉。“我知道,你忙你的好了。”莫菲答,不悦的表情却挂在脸上。

  “时间我也不确定,到时候再说吧,就这样吧,我在车上,挂了。”莫菲挂了电话后,车就进入了香格里拉县城。男人对莫菲说,既然她没有确切的行程目的,到香格里拉就先住下来,毕竟天色已晚,并向他推荐了一个叫“登吧客栈”的青年旅社,说那里的环境不但舒适,也很有特色,老板是他的朋友。莫菲没有犹豫,答应了下来。

  下了车后,司机满面笑容地和莫菲以及男人说再见,莫菲很感激地回谢,她为自己在机场的反应感到羞愧不已。

  一个人来到陌生的地方,所遇到的第一个人是具有代表性的,司机的真诚让莫菲忽然间对这个城市多了几分好感。


  四

  登吧客栈是一个叫洛桑的藏族年轻人开的,洛桑体型魁梧,牙齿很白,笑容很爽朗,说一口较为标准的普通话。登吧客栈里装潢风格半现代化半民族化,很有特点,更重要的是符合莫菲的审美。

  洛桑见了男人问:“你怎么来了?”

  男人答:“和老板一起去北京采购一些机器,刚回来。”说完朝着莫菲看了一眼,莫菲故意走开,她猜想男人接下来的话大概和她有关,她不知怎的,竟有些心虚,害怕听到他对她的评论。

  男人并没有做过多的逗留,一会儿就走了,没有容莫菲说一声谢谢。甚至在莫菲询问他叫什么名字的时候,他也只是笑了笑,没有回答。

  许是白天旅途劳顿的原因,也许是客栈里有淡淡的檀香味,虽然睡在陌生的地方,莫菲却睡得很沉,没有做梦,连祁阳打了好几个电话也没有听到。早晨醒来看到祁阳发的信息:小菲,是不是真的生我的气了?我担心你有高原反应,收到信息请尽快回复。

  莫菲见了,心里温温热,随即回复:没有高原反应,睡得太沉,没听见电话响。

  那天上午,住在登吧客栈的游客都融入到香格里拉的怀抱里去了,只有莫菲一直没有离开,她突然有一种近乡情怯的感觉。于是大半个上午她都是坐在客栈二楼的落地窗前,凝视着蓝天和白云,想着接下来该往哪里去。

  洛桑见莫菲没有走,于是邀请她下去喝茶。

  洛桑的功夫茶水平很专业,让莫菲很惊艳。她又想起那个送他来的男人。

  “洛桑,送我来的那个人,是你的朋友?”莫菲咂了一口茶,问。

  “嗯,我们是铁杆哥们。”洛桑答,有一股自豪感。

  “他叫什么名字?”莫菲再问。

  “郭坚。”洛桑答,然后想起什么似的又疑惑地问:“咦,你不认识他?他来的时候可说你是他的朋友,叫我多多关照。”

  “是吗?”莫菲尴尬地笑了笑。

  洛桑注视了莫菲几秒种,然后不等她提问,自顾自说开了。莫菲单手托腮,怔怔地听着洛桑说郭坚的故事。

  他们俩之所以能够成为铁杆哥们,是有一次郭坚住在登吧客栈,一个窃贼伪装成游客住进了登吧,偷盗一位旅客的贵重物品时不小心被郭坚撞见,他挺身而出,成功追回失窃的物品,但和窃贼搏斗的时候,也受了一些伤。但他却认为那是自己应该做的事情,并没有依仗着受伤,向失主和客栈索要任何补偿,从此郭坚和洛桑就成了好朋友。他在一个叫永安煤矿的矿厂做安全评估的工作,至今未婚,因为他平时接触女性的机会几乎没有,更别谈恋爱结婚了。

  听到这里,莫菲喝了一口茶,她才发现,茶已经凉了。

  洛桑似乎是说完了,熟稔地为她添热茶。

  难道他就是我要找的戈多?莫菲小声地嘀咕。

  “什么?”洛桑没听清,问。

  “没有什么,就是觉得郭坚应该是有故事的人。”莫菲笑着答。

  “如果说有故事的话,那么郭坚的父亲郭守义才是有故事的人。”洛桑说。

  莫菲用疑惑好奇的眼神看着洛桑,等待着洛桑的后话。

  “郭坚的父亲郭守义也是做煤矿安全的,我估计他给郭坚取这样的名字,就是想让郭坚继承他的事业,在煤矿安全这条路上一直走下去。而他自己本名不叫郭守义,这是后来改的,据说这里面有很多很多的故事,具体的我也不清楚。”洛桑如实回答。

  郭守义,郭守义,莫菲默念着这个名字,猜测着发生在他身上那些很多很多的故事。难道他和谁有过誓约,要坚守那片矿山,自己守着矿山一辈子不说,也要让儿子坚持一辈子?

  莫菲突然觉得自己刚来香格里拉就和郭坚遇上,是一种深不可测的缘分,她甚至猜测,郭坚就是她要寻找的戈多。

  “我要去找郭坚。”莫菲斩钉截铁地说。

  正在饮茶的洛桑惊了一下,猛地抬头,沉默了一小会,盯着莫菲的眼睛说:“去找吧,一个人一生总要做一件让别人匪夷所思的事情来。”

  莫菲突然觉得洛桑像个哲学家,他这句贴心贴肺的话一说出,莫菲就感觉他们是老朋友了。她很感激地点了点头。

  “好吧,下午我给你安排。”洛桑饮尽一盏茶说。

  洛桑说郭坚和父亲郭守义一直住在矿区,从香格里拉到矿区有一大段颠簸崎岖的山路,不通班车。的士车底盘低,在凹凸不平的山路上很难行驶,只能乘坐摩的。洛桑给莫菲找了一个叫老黑的摩的司机,汉族人,50多岁,长一脸的络腮胡子,人如其名,皮肤很黑。

  洛桑担心莫菲因为老黑的外貌而产生怯意,解释道:“别看老黑长得像匪,可他有一副热心肠,人也诚实,靠得住。”

  “我相信你。”莫菲说,然后收拾了简单的一个行囊,就准备和老黑上路了。

  洛桑问:“你什么时候回来?”

  莫菲想了想,答:“让人匪夷所思的事情,都不可能那么快结束的,你说呢?”

  洛桑会心地笑了笑:“好的,你的房间我还给你留着。”说完又拍了拍老黑的肩膀说:“小心点。”

  老黑一副两肋插刀大义凛然的表情:“放心吧,有我老黑,一定把这位美女安全送到。”然后踩了油门,轰地一声疾驰而去。

  出了香格里拉城,没过一会就进入了颠簸崎岖的山路。

  “姑娘,不要害羞呀,抓紧我的衣服呀。”一直没有说话的老黑侧着头对莫菲说。莫菲犹豫了一会,还是紧紧攥住了老黑腰两侧的衣服。

  “老黑大哥,你去过那个煤矿么?”莫菲问。

  “何止是去过,经常去,有时候郭坚没有搭上运煤的车,都是我送。”老黑答。

  “你也认识他?”听到郭坚的名字,莫菲来了兴致。

  “嗯,也算上是朋友了,一个不错的小伙,”老莫顿了一下,微微地扭头,反问,“怎么,你是去找他的?”

  “嗯,算是吧。”莫菲尴尬地笑了笑。

  越是往山深处行进,气温也逐渐变低,莫菲的心和全身的肌肉都绷得紧紧的,她收了收衣领,继续和老黑谈话,以来缓解这因为冷而带来的不适感。在老黑的口中,她又搜集了一些关于郭坚的情况,郭坚和父亲以及一部分矿工就住在矿区旁边,他的父亲很少下山,有日用需要都是郭坚下山采购的。

  坑洼不平的山路一直逶迤至深山里,沿途莫菲见到不少黑黑的煤渣,想来都是卡车运送的时候掉下来的。

  老黑将莫菲送到一块平地的时候,暮色将至,他指了指亮着灯光的屋子说:“那就是郭坚家。”然后也没有逗留,留了电话号码给莫菲就径直下了山,他告诉莫菲,想下山的时候,如果不想乘坐拉煤的车,可以给他打电话,他来接。莫菲点点头,发了好一会呆,等她回过神来的时候,老黑的身影和那轰隆隆的摩托车行驶的声音已经被山林和暮色所吞噬。


  五

  莫菲环顾了一下那个平地,她才发现自己是站立在一个高耸的山坡上,放眼望去,有一个凹下去的巨大天坑,是一个更为广阔的平地。地面上的具体设置被夜色掩映,隐隐约约看不清。

  莫菲明明知道山坡的下面是很高的悬崖,却不由自主地一步步朝着边缘走去,无形中好像有一股力量将她往山体边缘推。离悬崖三米开外的地方,有很多大木桩钉成一排,形成了木栅栏。莫菲跨过那些木桩,继续往前走,她感觉脚下有一团云,踩在上面轻飘飘软绵绵的。

  “嗨!那谁,干嘛呢,危险!”背后突然有人大声喊。

  莫菲激灵了一下停下脚步,这时她才看清面前的深渊,她顿时感觉自己的腿像灌了铅,巨大的恐惧压得她难以呼吸,她的脑海出现了自己从这悬崖跌下去,然后粉身碎骨脑浆四溅的样子。

  有人将呆若木鸡一样的莫菲从悬崖边拉了出来,直到进入一个灯光温暖的屋子,绷紧了神经的莫菲才放松了身心,开始打量身边的人和环境。扶莫菲进屋子的是一个老者,面色很红润,戴一副眼镜,慈眉善目的样子,虽然头发花白,却仪表堂堂,莫菲猜测他年轻的时候,一定是个很帅的小伙儿。他倒了一杯水给莫菲,在莫菲对面坐下,一直没说话,似乎在等她开口。

  “大爷,谢谢你。”莫菲说,双手握住杯子不停地摩擦,贪婪地获取温暖。

  老者仍然不说话,只是出神地看着莫菲,目光里有一些异样的东西在流动。

  莫菲被他看得有些拘谨,于是站起身来问:“大爷,郭坚住这吧,您是?”

  老者并未起身,平静地问:“你找郭坚干嘛?”

  “那个……我就是……”就在莫菲犹豫着不知道怎么说的时候,有人推门而入。

  “爸!”走进来的郭坚喊。

  莫菲和郭坚面面相觊,郭坚诧异地问:“怎么是你?”随即又问,“你怎么来这了?”

  莫菲看了看郭坚的父亲,又转向郭坚,不好意思地说:“今天谢谢你了,我反正也没什么特定的安排,听了洛桑说了你的事,所以我想来矿上看看。”

  郭坚的父亲郭守义起身对郭坚说:“小坚,既然是你的朋友,那就由你来招呼吧!”说完起身往外走。

  莫菲对着郭守义的背影喊:“今天也谢谢您了,郭伯伯!”然后对郭坚:“是你爸呀,我是不是打扰你们了?”

  郭坚答:“这里不是你该来的地方。”

  莫菲俏皮地说:“怎么不该来,我看我是来对了!”

  晚餐是郭守义做的,虽然是汉人,但是他们久居如此,饮食也是藏族的特色,有白米粥,还有糌粑,琵琶肉,一个凉菜,搭配着酥油茶。郭坚对莫菲说了一句:“吃吧,不要客气。”然后就开始吃饭。期间谁也没有说话,莫菲好几次想开口,但是看着郭家的这父子俩都低着头专心地吃饭,她的话又随着暖融融的酥油茶一起入了肚。

  餐后郭坚收拾碗筷,郭守义静坐了一会后问莫菲:“你从哪儿来?”

  “北京。”

  停顿了一会,郭守义推了推眼镜,又问:“来做什么?”

  “来找人。”莫菲说,但是她不想因为这句话,牵引出她那个真实而虚无的梦,她还不想说,于是又补充道,“也是来散心的。”

  郭守义淡淡地说:“明天就下山去吧,这儿不适合你。”

  “郭伯伯你就让我在这呆几天吧,我保证不会打扰你们的。”莫菲带着央求的口吻说。郭守义没有拒绝也没有再说什么,起身回了自己的屋子,在他关上门的那一刹那,莫菲瞥见了房间的墙壁上贴着一张水墨的人像,没有看清面容,郭守义就已经关上了房门,再也没有出来。

  真是个怪人。莫菲想。有故事的人大抵都这样吧,她又想。

  莫菲再次站在悬崖的木桩边的时候,之前的感觉却已不在,天已经黑透,只有逶迤的远山轮廓在淡淡的月色下泛着魅惑的光。清凉的空气裹挟着草木花朵的气息痴缠在身前身后,莫菲感觉到自己的心微微地颤动了一下。

  郭坚慢慢地走向莫菲,站在她身后,一直没有出声,莫菲是从流动的空气和郭坚的吐息声中知道他来的。彼此都沉默了一小会后,郭坚将一件军大衣披在莫菲的肩头,轻柔地说:“晚上山里凉。”莫菲感觉到了一股暖,不仅仅来自衣服,此情此景,多么适合相爱的人相依偎着感受那秘而不宣的好时光。

  晚上,郭坚给莫菲安排了一间房,在郭坚房间的正对门。房间并不大,除了一张床一张桌子两张凳子,再也没有了其他东西,所以显得有些空荡。哦,窗台上还有一盆绿色的不知其名的盆栽,是郭坚刚刚在自己的屋子里搬来的。他收拾房间打点床铺的时候,莫菲一直站在门边注视着他,确切是说是注视着他的影子。屋顶正中垂下来的那盏昏黄的罩灯把他的身影映得粗壮而温暖。

  “你休息吧,关好门窗。”收拾好后郭坚说,然后就出了门。

  莫菲还是站在门边,只不过转了身,注视着郭坚的后背,直到他进了自己的房间,关上门。郭坚关门那一刹正好迎上莫菲有些痴念的目光,他只觉得心头一动,宛如一脉清泉流过。

  莫菲躺在床上翻来覆去地一直睡不着,好几次她打开门,看到郭坚房间的灯还亮着,她都起了要去敲门的念头,但是又觉得这样的举动会过于轻浮,所以这个即将燃起的念头,被理智的手指掐灭了。

  她打通了祁阳的电话,祁阳还没有睡觉,说在赶一个会议资料。为了引起祁阳的重视,莫菲故意说:“要是我在香格里拉不回去了,你怎么办?”祁阳在电话那端沉默了一会,然后笃定地说:“我就去找你,一定会找到的。”他说话的声音很慵懒,莫菲能感觉得到祁阳是躺在沙发上和她说话的,她想象着他的姿势:随意地躺在那儿,双脚架在沙发的扶手上,一手拿电话,一手枕头。相隔千里的两个人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不一会莫菲就觉得有了困意,祁阳能感知得到,所以他说:“我给你读故事,等你睡着了我再挂电话。”莫菲笑了笑,这是恋爱的时候,祁阳常做的一件事。

  莫菲很快进入梦乡,梦中有倾城的月光和淡淡的青草香。


  六

  莫菲是被外面轰轰隆隆的声音吵醒的,起床后,未见郭坚和郭守义的身影,正屋的桌子上放着一一张纸条:面条在锅里。不要乱跑,我马上回来。想来是郭坚留的。

  莫菲出了屋子,发现左侧的山坡上有两棵身姿相似的树,相距三、四米的距离,莫菲突然觉得,树和树一旦产生感情,总会以疼痛收场,因为再怎么相爱,只能遥遥相望。两棵树的中间有一方石桌以及四个石凳,石桌上还有楚河汉界,是个象棋盘。再抬眼望去,她被眼前的景象震撼了,因为她所站的山坡地势很高,整个矿区一览无遗。矿区是很大的一片开阔地,仿若深闺之秀,群山将其藏匿其中。山坡所对的西南方向,有一个很大的矿井口,应该是主矿口,出口处的上方有高大但简易的雨棚,从矿口处延伸出来三条矿车道,还有很多矿车置放在一边。除了主井口,还有几个露天的副矿口。再往下是黑黄参半的土被垒砌成四通八达的路,蜿蜿蜒蜒地在开阔地伸向山林的出口处。一些运输的卡车正奔流在路上,还有一排白墙蓝瓦的房子建立在矿区平坦地带的中央。

  莫菲一开始只是在悬崖边呆呆地望着,这是她第一次亲眼目睹这样的场面,那种站在高处,遥望广阔的山川,顿感自身渺小,让莫菲有整个身体的重量被空气抽干的幻觉,变得轻盈欲飘。莫菲下了山坡一直往下走,沿途碰见几个矿工,大家显然对她的出现感到很惊讶,无异于看到了外星人。也难怪,在这个只有男人的深山,空降来一个如此美丽的女人,大抵连花草树木和昆虫蚂蚁都觉得惊喜。

  “我找郭坚。”莫菲连说了好几声,却没有人回答她,大家一边看着她一边忙自己的事情,仿若认为自己所见的是幻觉。

  莫菲继续走,一直走到那排白房子那里,才发现那些房子有几间是办公的地方,剩下的都是矿工的宿舍。莫菲又碰见一个比较年轻的矿工,她问:“你好,请问你知道郭坚在哪吗?”

  小伙子看了看莫菲说:“他在井下,你得等等。”

  莫菲“哦”了一声后站在原地没动,小伙子又说:“你去他家等着吧!”然后指了指山坡上的房子。

  莫菲说:“我知道了,谢谢你。”然后又问:“你叫什么名字?”

  小伙子腼腆地笑着:“我叫马森。”

  郭坚和郭守义满脸满身煤灰回到家的时候,莫菲已经做好了午饭,坐在那里等他们了。郭坚很惊讶,呆站在那好一会才缓过神来,他父亲郭守义则截然相反,洗漱了之后很平静地坐下吃饭。然后对郭坚说:“赶紧吃,下午送她下山。”

  莫菲拒绝:“不行,我不走。”

  郭守义盯着莫菲看,然后放下碗筷,交叉双手托着下巴问:“那好吧,姑娘,说个能够说服我的理由。”

  莫菲思虑了一小会说:“我是跟随着我的梦来的,它指引着我来香格里拉,寻找一个男人,一个叫戈多的男人。”

  郭坚插话:“这听上去有点疯狂。”

  莫菲:“好吧,我承认,确实有点。”

  郭守义:“这里没有你要找的戈多。”

  莫菲看看郭守义又看看郭坚,“我跟着我的感觉走,我的感觉告诉我,戈多在这里。”

  郭守义继续吃饭,没有再说话。莫菲猜想他是同意了自己留下来。

  饭后,郭守义有事下了山。趁着郭坚午休,莫菲因为好奇,偷偷进了郭守义的房间。莫菲知道这样做不对,但是她控制不了自己,那幅没有看清的人像,以及那扇始终紧闭的门,都在挑逗着莫菲的窥探欲。

  房间和莫菲住的房间差不多大,因为屋内的摆件多了,却显得很拥挤,好在整齐。莫菲站在那幅画像前看了很久,才发现那并非是人像,而是山中小径,小径上有一个孤单的背影。屋子里最显眼的是两个很高的书柜,里面满满当当的都是书,有涉及煤矿安全的专业书籍,也有中外名著,最让莫菲大跌眼镜的是一些诗稿,朦胧的爱情诗居多。莫菲不禁小声嘀咕着:这老头,看上去一本正经的,没想到写得出这么唯美的诗。

  莫菲正沉浸在诗中,郭坚探着头,惊惧地说:“你怎么到这来了,赶快出来。”边说边将莫菲拉出房间,关上门。

  “我知道有点不礼貌,但是也没有这么严重吧?我只是看看书。”莫菲被郭坚的举动吓着了。

  郭坚解释:“当然很严重,我爸连我都不让进他的房间,何况你。”

  “为什么?有什么秘密?”莫菲好奇地问。

  “不知道,反正他不喜欢别人进他的房间。”郭坚答。

  郭坚要去井下,莫菲要求一起下去,这个提议显然是吓着郭坚了,他极力拒绝,理由很多,但是无外乎最关键的一点,那就是他为了她的安全着想。

  莫菲软磨硬泡,她还说,她来不仅仅是为了那个长长久久做的梦,还有一个主要原因是想了解一下煤矿工人的工作环境,她正在计划写一部与煤矿工人有关的长篇小说。

  “小说其实是强化了的现实,要想写出有分量的作品,我必须深入作品背后的现实。你怎么能不带着我呢?”莫菲侧着头问。

  郭坚动了恻隐之心,将莫菲全副武装起来:带灯的安全帽,很厚很宽松的工作服,一双雨靴,外加口罩。他说,井下很冷,粉尘也重。本来郭坚是要下那个露深的矿井,是垂直的,需要乘罐笼下去。因为带她所以下了主矿口,主矿口是新型井口,有安全门,矿道的倾斜角度不大,坐矿车就可以下去。矿车行驶的过程中,莫菲又出现了幻想,她看见了矿车脱轨的情景,她和郭坚都命丧于此。

  莫菲不禁打了一个寒颤。

  郭坚握住她的手,问:“怎么了,害怕?”

  “没事。”莫菲说,同时尴尬地抽出手。

  郭坚红着脸不好意思地说:“对不起。”

  下了矿车之后,莫菲感觉到一股凉意侵袭而来。然而让她不适的并非因为温度的原因,而是那种不见天日的压抑感,以及在逼仄的空间里的紧迫感,让她觉得喘不过气来。

  井下有很多人在作业,郭坚给莫菲介绍不同的工种:采煤、掘进、机电、支护、维修等工种,还有更详细的分工:绞车工、电工、爆破员、信号员。郭坚是想给她的小说提供一些有用的基础情况。

  郭坚的介绍还没有结束,莫菲问:“你和你父亲负责什么?”

  郭坚答:“安全。”然后又补充:“整个煤矿的安全,也是所有矿工的安全。”

  莫菲只觉得心中升起一股崇高的敬意。她问:“涉及哪些?”

  “主要是矿井通风系统的安全,还有矿尘、矿井水灾、火灾防治,最重要的是瓦斯监控和抽采指标。”涉及到专业知识,郭坚说得很顺溜。

  从矿井出去之后看到阳光的那一刹那,莫菲有重生的感觉。她才明白一个矿井的安全何其重要,只有安全有保障了,那些矿工们才能这样有去有回,看到暂别的太阳。

  晚上郭守义得知郭坚将莫菲带着下了井,将郭坚狠狠地批评了一顿,话虽然没有几句,但是他的表情和语气已然震慑了郭坚和莫菲,以至于二人同时答:“下次不敢了!”

  后来莫菲悄悄地对郭坚说:“你父亲真像是一个独裁的君王,也是一个表里不一的人。”

  郭坚疑惑地看着莫菲。

  莫菲伏在郭坚的耳边说:“中午我偷看了他写的情诗,他的内心和他的外表真的是相差千里。”

  郭坚板着脸看着莫菲,终究还是没忍住,夸张地笑了,露出一颗小小的很可爱的虎牙,将他素日古板的形象瞬间击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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