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城市里的空军大院是建国后才有的,这里据说原来是一片墓地。大院后来盖楼时挖地基,经常就挖出些人骨来。
  那个时候,在这个大院里琐碎事情管得最多的人,怕就是我的老处长了。
  那一会的管理处,实际就是大院的后勤部,凡后勤方面的事都由管理处负责,吃喝拉撒睡,样样少不了。
  处长姓孙,老家莱芜。因家里穷,1938年就和父亲一起入伍当了八路。据说爷俩儿在一个班,父亲是战士,儿子是班长,常常的,儿子扣老子一块大洋,省下来捎回家,给还在老家的亲娘。不光扣钱,平日里还管着老子抽烟,不让他多抽,有时候老爹刚叼上烟,便被他从嘴上扯了下来,渐渐,当爹的有些怵儿子,没办法,谁让人家是班长来?

       孙处长为人仗义,身高体壮,打仗勇敢,所以成了干部。
  也因为年龄不大就当了兵,基本没上过学,文化不高,能当到师级干部,已经很不容易了。他已经很满足自己的职务,也很满足自己干的这一摊子事。
  西郊机场那里有个农副业基地,基地里养着一些牲口。牲口里一匹老得不成样子的马,那马曾经是孙处长的坐骑,载着那魁梧的身体驰骋于山岭、平原和枪林弹雨之中。战争结束了,也成了功臣的马被供养起来。老处长每星期都要去看那马一次,跟马在一起呆一会儿,说回话,亲热亲热。他跟我们讲:“这马是在编的,有伙食费,有草料钱,负过好几次伤,对革命贡献比你们几个小崽子都大。都给我记好喽,谁也甭他妈的亏待它。”
  那马单独一个栏,单独吃小灶,一直到老得掉了牙,一直到站不住。终于有一天,生产队的张队长带着哭声向老处长报告说马不行了。等处长慌慌张张赶到生产队时,那马已经咽了气。整整一天,老处长守着那断了气的马,不说话,不吃饭,只是抚着那冰冷的躯体和躯体上所剩无几的鬃毛。
  没人自讨没趣儿要吃马肉,那马其实身上的肉已所剩无几。老处长选了一个地方,葬了那马,对着新堆的坟冢,恭恭敬敬地举了一躬,又行了一个军礼。其后的几天,他一直情绪不稳,脾气也相当大,丢东拉西的,见谁都不顺眼。他真的把那匹马当成了自己的亲人。
   
                                                      二
  在机关,处和处是平级的,除了业务不同,互相之间没有隶属关系。然而管理处有机关行政管理的职能,出操站队、集合开会、车辆卫生,杂七杂八的,都需要管理处去组织、去检查,无形中就显得比其他处室牛气一些。
  牛气,其实真正体现在老处长身上。
  那时候,老处长会不定期地把机关干部包括处长们召集到一起,讲评一下一个阶段的军姿军容、礼节礼貌、卫生内务,没有太多的道理,也不表扬什么,拣那做得不到之处,用他家乡味十足的方言,开始批评。叫批评算好听,确切地说应该叫骂人,只不过那人骂得有些艺术,有些幽默,让人听起来并不觉得十分难为情,但又让人觉得哪确实没做好,是需要改正的。这其实也是一种艺术,而这艺术是天赋和长期实践沉淀而形成的。
  有一段时间,大院女兵连晾在晒衣场上的内衣经常不翼而飞,引起了连队和管理处的高度重视。正当大家作种种猜测以及准备制定各种方案擒拿盗贼时,老处长嘿嘿一笑:“脱裤子放屁,费那事干啥?”
  不多日,在机关和直属单位的大会结束后,老处长让大家留下,说有件事给大家说说:“最近女兵连报告裤头背心老丢,他妈有人已经给我报告什么人干的,这里不说名字了,给他保留个小脸。可话又讲回来,个破裤杈子破汗衫子有啥娘的稀罕,值得你顶着个月亮担惊受怕地把那玩意拿回去?再说,拿回去也不合适呀,号太少。行了,从今天起,以前拿了就拿了。以后再想拿,给我报告一下,我让军需仓库给你发合适的。还有,女兵连给我听好了,以后你们那些玩意儿少给我他妈在外面显摆,你们以为那是红旗呀,飘啊飘的,飘得人坐卧不宁。散会。”
  还别说,自那以后,此类事情再也没有发生,挺见效的。过后,有人问老处长,你接到报告,发现了那个偷衣服的人,到底是谁呀?他从眼镜后面望着那人:“谁?你!行了吧。”
  后来有人说,其实没有人报告,老处长也不知道是谁。那只不过是老处长的一种计策,一种惯用的工作方法。这样的结果,仔细想想,对谁都好。
  骂人这事也看对象,对下可以,对上自然不行,但老处长也有治上峰的一些歪招儿。
  有一次早晨上班,主管行管工作的副司令员对大院的一处卫生不满意了,对秘书说:“立刻,让管理处长跑步到礼堂前来。”不一会,老处长腆着个大肚子气喘吁吁地跑来,立正在与他资历差不多的首长面前站好。副司令员阴着脸他“熊”了一顿,然后上班去了。直到快要下班,秘书报告首长,说管理处长仍然立正站在礼堂前没动地方。首长纳闷:“为什么?”秘书说:“首长你没让他离开。”首长无奈:“这个老孙,搞什么名堂?去,让他快走!”
  秘书去了,一会儿可又拐回来:“首长,孙处长说条令里没有秘书代首长命令部属这一条,得你亲自去。”副司令员不由笑了,“他这是报复我,也要我遛腿呀。”于是到了礼堂前,见那老处长昂首挺胸,两腿笔直,立正站在那里。就说:“你可以两腿轮换着站,这样太累,吃不消。”老处长答:“报告!你没有让我稍息。”首长说:“我错了,我应该让你立刻回去的;老孙,行了,快回去吧。”老处长答:“首长永远正确。首长应该用正规口令下达命令。”副司令员提高了嗓音:“处长同志注意!目标,家里,向左转,齐步走,休息去。”只见老处长依照口令,一步一动地拖着站了一上午的腿,非常正规的向家里走去,惹得路人无不驻足观看。
   
                                                    三
  老处长外表看上去五大三粗,内里却格外的细腻,尤其是有着一颗慈爱同情之心。那时侯物资计划供应,许多东西凭票供应,特别一些紧俏物品,管理处就掌握着这些票的发放。机关干部包括一些家属,有了困难,找到老处长,老处长都能够想办法帮助解决。过年过节,管理处总是想办法到处联系一些鸡鱼肉蛋呀水果呀什么的,让大家改善一下,每到过年时,服务社门口就会排起好几串长长的队。记得那时侯,机关里还分一些东北克山农场生产的大豆、豆油以及高粱酒,那酒虽然度数高,但有香味。我们几个单身汉就聚在一起,把分来的行军壶里的酒倒饭碗里,武松式豪气冲天地龙饮下去。大年初一那天,营院里便到处晃着些满脸通红但异常兴奋的兵哥哥。
  老处长早已是处长的时候,我还是一个兵。在我这个兵的心目中,副师职的处长是个很大的官了,望不可及。没有想到咱这样一个兵干的一些个事儿能够被老处长知道,并且从兵提成了干部,时间不长,又调到管理处机关工作。那时侯一个农村出来的毛头小伙子不知道什么人情世故,只知道傻乎乎地干活。
  直到一个星期天的早晨,公务员把睡懒觉的我从被窝里叫醒,说处长让你到他家去。我立刻起床,脸也顾不上洗,跑到了老处长家,我这是第一次到处长家里。老处长让我坐下,递给我一张照片,照片上一个梳辫子的姑娘恬静地望着我。老处长说:“这是我老朋友的女儿,想在部队找个对象,我看你俩挺般配。”接着他说了那姑娘的情况。我说:“我想跟家里商量商量。”老处长说:“不急,商量好了跟我说一声。回去接着睡吧,看你眼里还有眼屎。”
  回来我把这事与小戴说了,小戴瞪一双大眼望着我:“你小子运气从哪来的?这么好。要知道处长可不是轻易就给人介绍对象的,更何况是老朋友的孩子。”我却并不认为自己运气好到哪里去,根本的原因不是因为家里如何,以及那姑娘如何,更重要的是因为有了一个目标。这件事拖了一段时间,最后还是硬着头皮去给处长作了解释。处长尽管没有说啥,而我却始终觉得辜负了领导的一片好心,有点自不量力、我行我素的感觉。甚至有时候想领导会不会因为这事不再信任自己。
  这种无谓的担心很快被接下来的事情消解了。那年冬天,机关摩托化拉练,处长指名让我带队负责伙食保障,并没有因为我拒绝他介绍的婚事而对我“另眼”看待。自然,那个寒冷的冬天我们几个年轻人有效地保证了让拉练部队吃上热饭,回来时已是满身的油污,我们没给管理处丢脸。
  第二年,一个更艰巨的任务落到了我的头上。那是长距离行军,到新疆保障参观见学部队的任务,那是一次空投氢弹核爆,各大军区和军兵种派出了人员观摩。老处长让我一个干部带队,领几个兵,在大部队到来之前将一切食宿准备好,并在沙漠上保障好首长和机关的吃住行。老处长拍拍我的肩膀:“好好弄,别给咱空军丢人。”我说:“我心里没底。”老处长说:“我看你能行,好好干就是了。”
  就这一句话,使得我和几位战士在漫长的行军途中,在广瀚的南疆大漠上,在中午烈日蒸烤与夜晚冰冷如冬之中,没有人退缩,圆满地完成了任务。那时我的一个信念其实就是老处长那句话,那份信任,除此无它。大部队撤离宿营地,我和几个被晒脱了一层皮的弟兄们躺在帐篷前沙丘上,望着头顶圆圆的冰冷透明的大漠月,心里只想着能好好睡上一觉。
  比较艰巨的任务不仅这一次。那一年老兵退役,司令部直属队安徽颖上的一批兵走得较多,而且颖上那时经济差一些,这些兵大都不愿离开部队,并且提前放出口风,让送兵的有所准备,于是这批兵到最后也没人去送。没办法,老处长将我叫到办公室,专门给我交代了任务。他很轻松地问我去过安徽没有,我说没有。他说没去过派你去一次。随后便作了细致交代。特别说了去颖上要到蚌埠中转,从火车转汽车。老兵退役东西多,中转时要车接。老处长说:“我已经给蚌埠的空军部队讲好了,让他们派车去车站接你们,将你们再送到汽车站。”交代完任务他那黑脸上露出些许笑,并且伸手在我肩上拍了两下。
  我带着被老处长拍过的肩膀上路了,一起带着的,还有那100多个退役的老兵,以及为了加强力量从直属单位选来的两个年轻干部。这些老兵来自直属队10来个单位,看得出他们对部队有感情,但同时又担心回去以后条件不如部队,因为家乡实在是不富裕。他们中间很多人挑着大院里给战士们分的小国光苹果,用纸箱子装了,一头是苹果,一头是行李。车箱里挤满了人和东西,摘掉了领章帽徽的老兵们没有一丝将要回到家乡的喜悦,有的老兵开始了对某些事情的抱怨。
  半夜里车到了蚌埠,蚌埠驻军的车停到了车站外,大家挑着提着行李包裹出了站,上了汽车,汽车将我们拉到了汽车站,两个车站离得很远。这时,我们才体会到老处长的先见之明。设想一下,如果没有汽车,老兵惨了,我们几个也得惨了,这么远的距离,哪个老兵跳出来找事,我们该咋应对?
  寒冷中我们在汽车站候车室挨到天亮,人买上了票,但行李太多,上不了车。没办法,只好向汽车站求援,看能否加一班车专门拉行李。老兵们不愿意出拉行李的费用,幸好我多带了些钱。就这样,我们凑合着上了车,一溜车队浩浩荡荡向颖上而来。路上,我们几个干部的大衣都被老兵们换走,并且受了不少窝囊气。好不容易到了颖上,交了档案,老兵们各自回家,我们住到了紧靠淮河边的县委招待所,第二天即返回。印象中只剩下县委招待所肮脏的被褥和一夜与蟑螂搏斗的无眠,以及淮河河面上流淌的绿色漂浮物和那水中发出的恶臭味儿。
  而与我,那一次送老兵却成为了一次绝好的锻炼。至今我仍然猜度是否是老处长特意的一种安排。
  后来老处长从领导岗位上退了下来,到了干休所。我也离开管理处到了直政部。再后来又上了学,见到老领导的时候越来越少了。然而却时时想着老处长,想着许多年以前的那些人,那些事。想起了老处长刻意的一笔写下他自己签名时的得意样子,想起了冬天在卧虎山水库打野鸭,让谭参谋跳下水捞野鸭的情景,想起了他那腆起的肚子,那经常穿着的布鞋……
  然而,遗憾的是现在只有回忆,老处长多年前已经去世,留给我们的只剩下不尽的怀念和温馨的记忆。其实人的财富有很多种,我想,那些陈年老酒般的令人意味无穷的回望同样是一种财富。
  时间其实是最不耐磨的。一晃30多年过去,斯人已逝,那支部队也在此番改革中解散。大院还在,早已不是彼时的光景。想起大院里的往事,想起老处长,想起军营里的一切一切,心中便有着一种惆怅,眼里也便充盈着些许湿润。

      一年又一年,又一个春节快到了,仅将此文作为节日礼物,献给我尊敬的老领导,您在那边,过得还好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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