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灯塔,照亮了黎明前的海洋;

你是舵手,掌握着航行的方向……

——已被人们淡忘了的歌词


你若读过诺奖获得者显克维之的小说《灯塔看守人》,一定会被篇中那个孑身独处的史卡汶斯基非同寻常的境遇和感受所吸引,当你再看到灯塔时,就会情不自禁地走近它;进而对它,也对它曾经的看守人引发一种崇敬。这就是我第一次登上辽河口南不过百里的墩台山,在最近处看灯塔的原因。

上世纪的一九八五年即国务院批准鲅鱼圈建区的第二年,我从辽宁省委党校学习归来到营口市委整党办工作不久,随同领导来区视察。那天,我找了个空儿,撇开领导独自蹬上这座在这一带海岸上最有标志性地貌特点的墩台山。说它有标志性特点,是因为这山上不只有灯塔,还有明清两代抗击倭寇留下的烽火台。只是,烽火台面海一角已经坍塌;这坍塌的烽火台一角,很容易让人联想到抱憾残缺向往完美的维纳斯断臂;此刻像是在昭示这片海域,这片土地遭受过的战争创伤和外强欺压的苦难,更像是在诉说它对民族强盛和复兴的渴望。而山上的灯塔,巍然地矗立着,他当然不再是显克微支笔下由人点亮的那种,已经属于我们生活的这一时代了。站在灯塔前,我想起中学时代学唱的一首歌,“你是灯塔,照亮了黎明前的海洋,你是舵手,掌握着航行的方向……”那歌是歌颂党的;触景生情,我仰首灯塔,心中说,给我一块天地吧,让我这个从省委党校归来的学子为你干上一番事业!

那次,在墩台山顶我留连很久,当时所看山下还遍是庄稼和村舍;港口正在兴建中,触目皆是石头瓦砾工字架。但是经济地理和这个港口的战略位置都在告诉我,这里将有一个不可预测却是辉煌的未来,它可能成为东方的马赛。一种强烈的诱惑让我感受到这片连接着大海的土地深处的颤动,我几乎压抑不住体内涌动起来的血液……如果能从创业开始就来这里,从无到有,从小到大,亲历它的发展,那是一个怎样令人向往和值得玩味的人生!

我为此积极创造条件,三年后的一九八八年六月终于如愿以偿。我来的还不算晚,与建区时比只是多了一栋办公楼两栋家属楼。我是在离开市委整党办到市纪委工作两年后被派到区纪委任副书记的,接收我的区级领导班子的主要成员早一年来到这里,区委书记张庆荣是我在省委党校的同届学员,但他那时就已是市委副秘书长兼市委政研室主任一职的领导了;区长肖福利原是站前区区长在市委党校进修结业后被派到本区。刚好这一年春辽宁省委决定在鲅鱼圈建开发区。首先在零点五平方公里起步。

到任第二天一早,我怀着新生活的喜悦,到海边散步,迎面碰到一个约在一米七七到一米七八身高、篮球运动员身材的晨练者向我打招呼:

“昨天到的?”

我很惊讶,区里只有为数不多的人和我认识,这个陌生人看来知道我的身份,之后我断定他一定是市里派到区里的领导。我一边答应一边判断着,他朝我神秘地笑笑后抬起他那只有运动员才有的轻盈的脚步一路跑过。当天我便知道他是本区区长肖福利,比我年轻两岁,时年三十九,但在来到本区任区长之前就已经在营口市内正区级领导岗位上就职多年。那时我是不会想到,日后我们会成为可以相互交心的朋友。

来区的前一两天我的直接领导区委常委区纪委一把甄广田用吉普车拉我南至号房北到望海,走遍全区,帮我熟悉工作环境。车到望海,我想起八五年整党来这里区委办副主任徐立谦曾陪同我们一行看过望海飞龟,我说:

“我记得这一带有个飞龟石……”

“啊,你想拜谒望海飞龟?看来那堆石头在你心中很有位置。好,我现在就带你去,就看你运气怎样!”甄书记坐到吉普车的前排向导座上说,我却不知看飞龟为什么要赌运气。我们来到了飞龟石所在的那片断崖处,飞龟就在崖下。原来这飞龟是要在退潮时才能见到的,很幸运,我两次来到这里都看上了它。甄书记回身对我说“看来你和飞龟挺有缘,平时它都躲在潮水里。”

我下了崖走到近前,几年不见再看时,这飞龟石却不同初见,竟栩栩如生,两翼欲伸欲展,若腾若动。神了!我第一次见到它时怎么没这种感觉?是不是因为我此番来已经是鲅鱼圈的一员了,它对我表示格外的欢迎?或是它在显灵?它在守望这片海域?镇守这方天地?是这方天地之主?从周易看,它坐落的方位确似代表着什么,喻示和象征着什么,那么它象征着什么呢?

当天在望海吃中饭,办事处李崇武书记这个北海龙王请我们吃蟹子喝酒。饮酒时我仍陷在看飞龟的余兴中,觉得这望海飞龟好象与鲅鱼圈这块土地有什么关联。

我记得有资料记载,从红山古墓里出土过C型玉猪龙,系属史前社会部落首领或族长身上的玉佩。被认为是中华第一龙。猪头蛇身,抽象动感,表现出一种超然物外的期待和渴望,人们称这种雕塑为“图腾”。我们所生活的这片土地当属红山文化区域,是不是遥远的红山文化一直延续着远古时期和史前社会人们对动物的膜拜?我们的祖先崇拜猪崇拜蛇,也崇拜过龟。同属红山文化区域的秦皇岛那座“秦皇求仙入海处”的始皇碑,就是硕大的石龟托起来的。可想而知,生活在大海边上的祖先也曾试图依仗神龟遨游到大洋彼岸啊!以此看来,望海飞龟也有可能是我们祖先留下来的;给它添加两翼,让它象玉猪龙一样有能力升腾到太空,云游天国;但如果不是祖先留下的呢?那就让人们惊叹亿万年来大自然的鬼斧神工!

我这样推想着,李书记见我有些走神,便借机对我这个新入圈者频频劝酒。他是情义浓浓,我却不胜酒力,害得甄书记替我多饮了不少酒。美酒佳肴看飞龟,真可谓人到鲅鱼圈,赛过活神仙。1577959203227853.jpg

两天后,在鲅鱼圈发展史上一项关系港口乃至营口新区发展及其存亡攸关又极其艰巨复杂的工作开始了,这就是建电场海星大动迁。

动员大会是在政府五楼大会议室召开的。电厂动迁副总指挥副区长金先魁进行大会动员。开头先讲电厂动迁的意义,之后又讲动迁的迫切性及动迁的困难。他用严酷的逻辑和可预见的事实对动迁的成败进行了论证。他说,这次动迁关系到港口的存亡和新区发展的兴衰。他讲到,所建营口新港即鲅鱼圈港(注:营口老港在营口市内,辽河入海口),设计年吞吐量五千万吨,其中为电厂供电所用山西大同海上运来燃料煤占二分之一;就是说没了电厂便少去二分之一吞吐量的港口很可能名存实亡;也就是说电厂的存无直接关系到港口日后的兴亡。反过来说,没有电厂,港口和日后全区经济发展就没有了能源,也没有了可资利用的余热作为居民生活的保证,当然也就没有发展经济的人气和市场……讲到动迁的迫切性时他说,我们同华能总部签有合同,必须在八月底前动迁完毕否则我们不但要赔偿对方损失,该电厂还将另择门户;而动迁的困难是空前艰巨的,因为同时有很多家参与竞争,都企望该电厂到属地落户,因此电厂出的条件是极其苛刻的。所给动迁户的补偿款少的可怜,也没有多少相关就业岗位可以安排,一切困难都甩给了我们区政府,否则对方就走人……因为有在这之前港务局建港动迁优厚条件的比照,动迁地海星村民对这样的动迁条件难能接受,我们除开在物质条件上尽最大能力去做工作,只有发扬我党做思想工作的优良传统去动员村民维护大局考虑长远……他要求去做动迁动员工作的同志谨防同村民冲突,对那些山霸王海贼要多有防范。之后动迁指挥部分配了任务,各单位分片包户,分头做工作。

动迁动员开始这天,有二十几辆面包车一同驶往距区政府十几里外的海星办事处海星村。当海星村渐行渐近隐约可见时,和我同乘一台车的劳人监委综合办公室主任谭永林开起玩笑说:

“妈的,小鬼子进村了……”大家一阵哄笑。

把自己比作小鬼子这分明是自谑,也是玩笑。但是它却真实地说出了大家极其复杂的心情。那就是谁都不愿伤害村民的利益,谁都感到现在要去做的事有些与村民的利益相悖,可又不能不去。

我们要去动迁的海星村是上海星村。海星村分上海星村和下海星村,下海星村不在这次动迁范围之内。上海星村在山上,处在墩台山北缘与港口自卸煤码头相邻。当初建港口时已经充分考虑到了电厂用燃料煤的蒸汽锅炉必须紧靠自卸煤码头,从而省去短途运输降低生产成本问题。动迁户所在的上海星村就在距墩台山几百米的一座小山上,建电厂就要把这座山上的村民迁走,把山炸平推到海里去。这是一个极其宏伟的移山填海工程,而这工程尚未开始,一个决不比这个移山填海工程艰巨程度低多少的工程已经由我们开始了。


要推到海里的这座山不算大也不算高,象一座半岛伸入海中,三面临水。山上住满了人家。全都是渔民,没有土地,只有鱼船和打鱼的网。日常男人们下海,女人们晒网补网看家护院带孩子。别人是不知道住在这山上的渔民们的好处,他们坐在自家炕头上,炕桌一放,手里的酒盅一捏,嘴里喝着二锅头,品味着桌上自家鱼网打上来的最鲜美的鱼虾蟹贝;眼观窗外,可见海鸥翱翔,水天一色,潮去潮涌,船来船往,一派终年都看不厌的诱人景致。而山下海面上哪个是自家的渔网楚楚在目,甚至都能看得到网里有没有鱼,该不该起。人说丑妻近地家中宝,过上这种好日子的人妻能丑吗?就是天仙别人也惦记不去,因为他们本身就过着神仙一样的生活。你看,他们的“地”就在眼皮底下,要是不想挣大钱的话一般不必赶远海冒风险。白天有小酒喝着,晚上有鲜蟹大虾养出来的娘们滋润着,没有现代化这日子不是也挺美满吗?用得着修港口建电厂吗?动迁,就象剜他们的心头肉。

当我们走进他们家门的时候,男人们大多不在,女人们接待,一番老姊妹的寒暄,那家的孩子就缠着他妈妈撒娇,年轻的女主人便抱起孩子,嘴上倒还不停地答理我们,手上也不停地忙活着。当众解开胸前的扣子,撩起衣襟,毫不犹豫地掏出她那被海参牡蛎滋养得翡翠般晶莹欲滴的乳房,将乳头塞进孩子的嘴里便哺将起来。那一系列动作把别人搞的很难为情,但她们自己却不以为然。女人们奶孩子不回避外人这可能是小岛从远古留下的风俗,也可看出作为鱼村的小岛历史之悠久。只是,这女人奶孩子本是人类生存共同的正经事。作为女人,他们此刻正承担和进行着繁衍、抚育小岛下一代生产力的任务。她们同时也让我们看到了这小岛上渔民生活的安逸、温馨和富庶,如果没人来打扰的话,这种从老祖宗就开始并留给他们的子孙从未动摇和改变的基业,也就是这一山头,这片海域,将会让他们生活的美好一代又一代地继续下去。我们一边同女主人聊着家常一边等他家的男主人归来。女人们不住嘴地讲述着他们眼下美满的生活和对生活的满足。问起她们对动迁有什么想法,则说没有太多的考虑,听说港务局动迁时家家都搬上了楼,每家还补给四万元钱(注:按物价上涨指数应不低于现在的八十万元),年轻人都安排到港务局上班。她们说钱不钱的,老百姓要是有班上,有日子过就行。看看等不到她们的当家人回来,我们便和屋里的女人们说好,约定她们的当家人第二天留下来说事儿。

到第二天我们来时大都见到了各家的当家人,他们同他们的女人一样十分热情地接待我们,倒茶递烟,互相拉起了家常,彼此称兄道弟,异常亲热。我们的老百姓习惯了建国几十年来人与人之间的同志手足情,政府和人民之间的鱼水情。他们不同于那些贪官污吏,他们对世事没有太多的奢望。他们是渔民,终年守着海守着船过着守法的日子,果真出现欺压他们的渔霸和敲诈他们的贪官污吏,他们相信政府会给他们撑腰。对党对政府他们从不设防。你听他们说:“建电厂是对全区有好处的事,咱们老百姓做点牺牲也是应该的,再说政府也不会让我们吃多大亏对吧?”这话是他们对政府的信任,也是他们向来动员他们的同志们探底儿。听到他们的话我们自感有些气短,政府是不想让你们吃亏,但是电厂却没把动迁的补偿给足,我们怎么和你们说?你们如果头脑里寄托港务局那种补偿是兑现不了了。反正还有两个来月时间,慢慢磨吧。

头一两天就算见见面,第一回合就这样下来了。第二回合,第三回合也同样没什么进展。五天后金总指挥召开第一次汇报会,各组情况类似,好象互相之间有什么默契,都没进入正题儿。金总指挥要求必须尽快接触实质问题,不可停滞于现状,必须把工作做到前头。为了便于工作,我们组找了被包户的党员谈话想通过他们去做工作。这几名党员又都是复员军人,受过部队日常铁的纪律的训练,也经受过老山战场和抗震抗洪救灾生命与鲜血的考验。他们表示,不论在什么情况下他们都不会闹个人利益,他们会用共产党员的先进模范作用保证自己这片儿决不拖全村动迁的后腿,被包户的群众见我们有事先同党员通气,就围在几名党员身边问情况,几名党员和我们说,他们又象前些年一样感受到共产党员的责任感和荣誉感。看起来我们这一招儿走对了路。

到了第二次汇报会的时候我十分高兴地汇报了本组情况,看得出金总指挥听得很高兴。他还要求其他各组要向我们组一样开展工作,加快进度。我对此正沾沾自喜,谁知好景不长,实际上我汇报的是一个假象,就象下棋一样走出了个假步。一旦接触实质问题假象就象海市蜃楼一样给你亮出一个美好的景观随后就隐退了,那也只能算作一个景观。别的组人家就没汇报,人家不象我是从上层机关下来的,人家知道基层是怎么回事。知道有些工作可做,有些工作不过是走过场,做样子,不可认真。当村民们都知道这次动迁的补偿条件同他们的愿景和原来港务局动迁时给的条件几乎是天壤之别时,全村村民便联合起来和动迁动员形成了顽强的对抗。到第三次汇报会召开时,我只能如实说明前边的工作前功尽弃,金总指挥责问我,怎么又不行了呢?我没回答他,心里想,你去试试。这种局面一直僵持着。


不管成效如何,动迁动员总还是要坚持的。我们每天照样去海星,村民们见到我们不是躲开,就是冷眼相看,我们也不多话。每天晚上回来,因为区级领导大部分都是从市里派来的,都吃食堂住办公室,从市内来的住在办公楼里的中层干部只我一人,我也就随团活动。吃过晚饭后都集中在一起,一天工作下来,就靠这点时间放松一下神经。因为正值夏天,好天便去海边游泳,遇到不好天气或者游泳回来,就聚在一个屋里打克郎棋。打克郎棋时只见肖区长欢乐起来手舞足蹈,蹦蹦跳跳,跟十几岁的孩子没什么两样,全然没了个区长的派头,更没法看得出他有什么心事。我一边看着他,一边在心里合计,海星动迁在即,我只负责一个组七、八户人家就这么大的压力,这么闹心,你这个总指挥怎么就那么镇定自若,从容不迫?到八月底动迁完不成怎么办?那边还有和电厂的合同,我就不信你没有压力!但是大家看得到他每天在大家面前都显露出心情欢快不怎么在乎的样子。无独有偶,书记张庆荣同样看不出他遇到了什么难事。那天我们正在打克郎棋,张书记怀里捧着一摞录象带,兴冲冲地奔向自己办公室和宿舍,经过活动室时边走边告诉大家他捧着的是电视连续剧《秦始皇》。张书记在党校学习时就酷爱哲学和历史,对世界史和萨特的存在主义、尼采的权利意志论都有较深刻的研究。我想,他对秦皇汉武未必不熟悉,那么他看《秦始皇》,就不只是从那部历史剧中感尝文化生活的乐趣,肯定还是想从秦始皇李斯等封建社会政治家们的临政经验中抽象出合理内核。只是他所做的事让人从外观感受到的都是个人生活情趣,决不表现出任何领袖气场。在整个动迁过程中,不论是在娱乐时还是在饭桌上,各位领导都缄口不提动迁的事。我想你们可都沉得住气,又转念一想,也许这是官场上的一个规矩,或是魃鱼圈这个新区新班子自己形成的习惯,再或者就是他们确实都没感到这项任务有什么压力,真不愧是新时期新区建设的领头人,高屋建瓴,举重若轻。就说肖区长吧,人家比我年轻,心里怎么那样能装得住事儿。说真的,我真不知眼前这项工作怎么干,真犯愁。

那天我好象又在愁第二天的汇报,怎样回答副总指挥我们那片动迁户问题,所以没心思去游泳和打克郎棋。晚饭后,我坐在办公楼后院的花坛上与人闲聊。只见北大门通向院外家属楼的门卫处,前任区委李书记和把大门的老李两人各拿一张小凳相隔一米多远靠墙坐在那里。李书记在拉京胡,把大门的老李若有所思地坐在旁边,成为他最近的听众。我看着他们觉得很有趣,这两人同姓李,但是他们的身份太过悬殊。一个是大楼建设者,一个是大楼守卫者;一个是建区原勋第一任区委书记,一个是机关大楼内的工勤人员门卫;但是作为区委书记的李书记现已被解职,作为门卫的老李而今依然忠实地守护着李书记在职时建起的这栋大楼。看到这一场景,人们不会不为之感叹世事的沧桑。

当年,这位老布尔什维克领命于市委,白手创业,正当他要展树自己的建业雄心,却意外地得到了个处分,处分他的原因说是任人唯亲安排亲友四十多人。我还在市纪委工作时市纪委审理室同志讲过,李书记接受处分时说,市委不给我选派干部,让我上哪找?现在又不象五六十年代的人愿意到艰苦环境来工作……今天,市委对李书记的处分正确与否仍不堪我这等微职妄加议论,但是说李书记任人唯亲就给处分免职,还不如以其人情味太浓不适于新区工作为由,调回市内某个职能局工作更好些。此刻,李书记京胡里拉的是什么曲调,是霸王别姬还是四郎探母?门卫老李可能听得明白?不管他是否听得明白,有一点是肯定的,李门卫是在用他的陪伴分担李书记的忧伤。而对于李书记说来,这种陪伴难说不会增加一分心酸。看着看着我竟感到这两位怎么都象史卡汶思基,就是显克维支笔下的那个灯塔看守人。只不过他们守望的并非是同一座灯塔,而李书记更象走下灯塔的史卡汶思基。他京胡里那古老的曲调肯定是在倾诉一位老共产党人对他久别了的工作岗位的思念。

不在其位不谋其政,这场动迁对于李书记说来已经是局外人或观察员了。这位很重人情的老革命,成功地进行了一个新区的艰苦创业,不论他和他的班子有哪些功劳和苦劳,接下来的新区工作,诸如在市场经济条件下如何搞动迁,已经历史地移交给张书记他的下一代领导人了。

不知为什么第二天的每阶段动迁汇报会没有照例召开。我想,一定是金副总指挥认为这种务虚已经没有实际意义和不必要了。

其实,整个动迁一直都未停歇,我和多数机关干部并不了解,在另一条战线上正紧锣密鼓地进行着。不过,那不是多数人的工作,但那可是实实在在的第一性的工作。肖区长和金区长他们研究后经区委常委会同意,用电厂给的有限的动迁补偿款,在距离海星村约十里地左右的大董屯村附近另建了个具有生产和生活条件一应具全的新鱼村。房子就象六七十年代工厂盖的一栋栋平房家属宿舍。那自然比不得港务局动迁时给动迁户在区宾馆道西建的两万四千平米所在地楼房,但却保留了渔民生产和生活的必要条件,这是港务局动迁搞全部农转非在地球上消失了一整个鱼村所不具备的,也是符合中央关于重农护农扶农政策的可喜举措。从这个意义上说,本次动迁是划时代的,具有在这以前不具备的政策水平和思想高度。

当大董屯新鱼村建成后,动迁总指挥区长肖福利说,“我并没感到动迁有什么难度,只是感到就这样动迁我们对村民还是亏得慌。”这位多谋善断习惯用办事和办法而很少用语言和指令体现领导的区长,说出了一句让老百姓听了感动得落泪的话。事实说明,这个班子,这些领导干部,他们表面上那种无所谓,那种每临大事表现出的轻松自如的样子,都是在为他们的部属作表率,都是在为大家树立工作上的信心,他们从议事到行为规制从来没有忘却民生,没有一刻忘却以民为本这一根本原则。

就在大董屯建新鱼村的同时,与肖区长并肩作战的区委书记张庆荣,在各职能部门办法用磬近于绝望的时候,他自己亲自出面,用尽所有招数,说服省市相关部门领导,终于感动了上帝,再度批准了一批农转非人数,使前后总数达到动迁户每户一人。农转非吃皇粮,对老百姓来说简直是天上人间,它就意味着这一家将有一个可以挣工资在政府里谋事的人了。应该说,张书记所做的这件事是这次动迁能够取得最后成功的政策保证,也是全部动迁成功之本。到了这个时候,我们就可以接着肖区长上边的话说,有了这一家一户的农转非指标作为海星村民动迁的补偿,我们有了底气了,就不会象以前那样感到亏待我们的村民了。因为我们虽然把村民换了个地方,这地方也没有原来老祖宗给他们留下的地方好,但是每户都可以有一个吃皇粮的人;这边还有渔业生产的稳定收入;住房面积、生产和生活条件都得到了相应改善,这不是可以划等号了吗?

但是,我们头脑里的等号并不等于村民们心理的等号,这个过程还必须通过工作来实现。webwxgetmsgimg (48).jpg


新鱼村建好了,新房盖好了,每家都有自己的院落,就连矾海蛰的池子都给设计好了。应该说真比他们原来在海星山上时环境要幽雅清新整洁,但是全村人就是不动,没人想搬。动员的好话又说了一大车,无济于事。

就在我们感到黔驴计穷的时候,一个意想不到的招数解决了问题。这个招儿其实简单的很,就是“谁看好哪户谁先搬进去那户房子就算谁的”。比如,新房各户面积上不大均等,还有把头的户院落就大些,菜地也大些,在上风头的户和下风头的比就不受或少受风烟和水的气。这就告诉人们,盖好的房子在利益上有差别,先入室者利益优先。

差异和差别是任何时候都存在的,但是有的差别是不是故意制造出来的?不能不让人去思索。比如说动迁房面积,在给足且保证所有动迁户远比原住房面积宽余的前提下,再多给一些房加些面积。那么,这就很难说盖房前领导怕动迁出现困难预先制造了住房面积上的差别。如果当初就有蓄谋,当初就制造动迁住房面积上的差别,准备用谁先搬家住大房来调动动迁积极性,就不是现在临到没办法时想出的办法,而是料定了眼前必定出现的局面提前下好了“招儿”。这位领导就象诸葛亮给陪自己主公去东吴相亲的赵子龙提前施锦囊妙计一样,可真够高瞻远瞩的;还不动声色,从容不迫,镇定自若,真是执政经验十足,也太过心机。当然这只是分析,你从事情的表象上倒也看不出什么来,仅仅是谁先搬家就住大房。这算什么招儿?这样的招儿谁想不来?关键是谁能提前预制好,还得到时候敢用。这主意不象是出自党和政府,怎么会出这样的招儿;不管是谁出的,同意或是最终发出这一号令者肯定不出两个人,就是两个动迁总指挥肖区长和金区长。那么当初建动迁房图纸的最后审定呢?当然也不出此二人。因为只有他们才有这个权利,只有他们才能承担得了这个责任,也只有他们负有承担动迁不了遭到追究受到处分的职责。

渔民就是渔民,也就是农民,他们虽然淳朴善良,却是经不起利益的诱惑的。不管当初立下怎样的攻守同盟及生死与共的誓言,都经不起利益的考验。当搬家的号令,不,就是“谁先搬进去房子就算谁的”这话一放出,两个多月来让全区机关干部头疼得不行,吃不好饭,睡不好觉无能为力的事情顿时大见成效。只见全村上下,男女老幼,闻风而动。

多少年来人们习惯了听领导的话跟党走,这是党的话吗?这可是领导的旨意?这样干行吗?!怎么不行?两个月来,区委发动的海星动迁动员,谁听了?当正道走不通的时候,走走“偏道”,“边道”也未尝不可。只要是往前走,走得通,达到目的地就成。当年毛主席说世上无难事,只要肯登攀,有领导人接下来发展为:不管它南坡北坡能蹬到山顶的坡就是好坡!当社会从产品经济进入到市场经济后,讲共产主义风格做思想工作行不大通的时候,就不能否定利益驱动的历史作用。只说海星动迁,如果不走“边道”,本区将承担和华能总部所签动迁合同的经济违约责任,电厂也可能就此不翼而飞了。

事实也说明,这样办,行!你看,在海星通往大董屯的路上,大车小辆,车来车去,人来人往,不管一路上的沟沟坎坎,泥泞湿滑,只见车轮滚滚,鸡鸣狗吠,人喊马叫,争先恐后,好不热闹。你们见过社会主义劳动竞赛吗?你看过一九五八年送公粮,为争得头名,各村争先恐后把路拥塞得水泄不通吗?想起那一年代,人们一定都很流连,现在的眼前海星动迁大搬家决不比那一场面逊色。谁能想到,这场搬家过后,海星到大董屯的路被车轮给碾压拓宽了两三米之多,那沟沟坎坎的泥水路竟陷下去半米多深。不可想象,谁也没看到有哪辆车在里头打过误,难不成是从泥水道上飞过去的?

海星动迁给人们留下了许多思考。有人会认为,总指挥的利益驱动宣告了海星动迁思想工作的破产;也有人会想,与其现在,何必当初!但是,只要考察整个动迁的全过程就会得出这样的结论:利益驱动是必然和必要的,当初的思想动员也是全部过程不可或缺的。如果没有在这之前两个月的思想工作作为先导,你采取利益驱动谁能接受得了呢?当两个月来全体机关干部被海星动迁拖得精疲力尽时,当海星动迁户在思想动员和利益驱动两者中自己选择了后者,这种利益驱动就不是不道义,而是我们的领导者不得已而为之的了。

这招儿也实在是不得已而为之。当海星动迁户争先恐后大搬家时,我们看得到,就有那么一些为数不多的渔民没有积极响应,没有参入到那个人喊马叫车轮滚滚的搬家洪流。他们面对眼前发生的一切,先是一脸茫然,之后在女人催促和抱怨下,开始慢慢腾腾收拾自家那点简陋残破的家具渔具,嘴上回着女人不满的唠叨说,“不抢房子能死啊?”他们就是我们先前动员时所找的党员同志,他们中的多数都是从老山前线和抗洪抗震抢险救灾的部队上复员回到家乡来当渔民的。

当初,是这些党员向我们表示,决不拖全村动迁的后腿。那么现在他们不是当了动迁的“后腿”了吗?此刻他们确实是“后腿”,但是他们不是动迁的后腿而是利益的后腿;他们不但是利益的“后腿”,而且从来就是利益的受害者。尽管在我们党员队伍中,在各级领导层面和岗位上有为数不少的领导者在搞特权搞腐败,但是我们总可以看到,象他们这样身在基层,身在群众中的普通党员,还在自觉地坚守着党员的权利和义务,他们期望用自己的先锋模范作用和共产党人顽强的意志去阻挡党旗颜色的褪祛。当别人抢房子的时候,他们在告戒自己,不能参入到那支队伍中去。他们在想念着那些曾和他们并肩战斗流血牺牲的战友们;他们又何曾忘记为共和国的诞生而自愿流血牺牲的革命先烈。

看着搬家大队过去后稀稀落落的几台车上的党员同志和朋友们,我们尾随其后帮他们去卸卸车,那一刻我们找不出一句得体的话安慰他们,或是鼓励和感激他们,因为那些话在他们的高尚面前显得是那么多余和虚伪。他们在这一场通过利益驱动进行的动迁中表现出来的无怨无悔让我们为之感动。webwxgetmsgimg (49).jpg


区委交代过,不能因为包户动迁影响本单位日常工作,必须两头抓,都要做好,哪头都不能放下。

这些天,区纪委正配合市纪委处理一名违纪党员。该党员系本区原公安局领导又是区委委员,所以应在市纪委处理权限内。他在建区当初因审批外地农转非人员到本区落户收受贿赂,被市纪委处以留党察看。当时区纪委也拿的同一意见。但省纪委负责辽南片的一名局级巡视员在其翻阅卷宗时,发现该员有索要情节,认为应该开除党籍。我想市、区纪委当初未必忽略了这个细节,只是不忍除去这样一名干部的政治生命。这位省纪委巡视员用电话和家里作了沟通后便告之市纪委重作处理,之后下级服从上级。

这位省纪委大员工作之余让我陪他去望海看飞龟,他告诉我他看过一次还想再看看。这是很少有的事,没想到这位领导和我有同一兴致,对飞龟也这么钟情。于是我们驱车到了望海。路上我说,您是第二次看我是第三次看,看完后咱们交换一下看法。

到了望海飞龟处,飞龟这次隐没在潮水里,正好我们下水游泳等着落潮。游泳时他告诉我,他是辽西建平人,我说那你生活在红山文化发祥地,咱们要探讨的问题也就更直接了。两小时后潮水渐渐退去,飞龟也就露出水面。

我们一起走到飞龟前,他极认真地观察,之后说:“我知道你要和我交换什么意见了……”

我等待他说下去,他看我一眼又转过头去看飞龟,一边看着一边说,它很神,神在似象非象之间,如果太逼真,那就是人造的,但它象又不太真切,就让人们感到这是上天留在这里的。

“……你是想问我,它是自然力还是人为形成的?”

“对,我就是想和你讨论这个问题,不过我认为还有第三种可能,大自然和人共同所为。”

“你的意思是远古人在大自然基础上做了些加工?这也是可能的。雕出龟的两翼,产生动感,给人留下一个想象空间……它很象玉猪龙,就是红山古墓出土的那件玉器,呈腾挪之势……”这位大员也联想到了玉猪龙。

“你是说,他很象图腾?”我问他。 

“至少,它跟图腾一样向人们传达某种信息,表达一种愿望。它是一种载体,是期望和寄托的载体!我明白了你接下来要和我讨论的问题是飞龟与红山文化有没有关联?有什么关联?这个我无法断定,但也无法否定。”

“还有,我觉得望海寨的得名也跟这飞龟有关,你看它是不是在守望着这片大海,或是向远方瞩望什么?”

“噢,你说的对,你很有研究……要是有点文字留在龟石上就好了。”

“但也许没有文字比有文字更好。”我说。

他思考了一会说:“……你提醒了我,如果你说的第三种可能存在,那只能在史前;接下来的数千年不管是谁来到这里瞻仰它,都不忍破坏了大自然和历史的遗风,特别是它的两翼,已经融入了人们对未来的美好愿景,给人们留下许多思考,用不着后人再去画蛇添足,久而久之,它就是人们眼中的雕塑!是自然力完成的,也是人们用眼睛完成的……

他的话有些抽象,也很高深。他接着说,远古人也就是我们的祖先画了很多岩画壁画,也留下了许多雕塑。大多有两个用意:其一,用以自砺,希望自己能超越自然,超越自我,到达理想的彼岸;其二,留给后人,告诉后人他们曾经做过什么,他们曾经想过什么,希望什么。

“……所以,飞龟的形成就是没有人的参与,也注入了文化,它是一种‘穿越’,既‘穿越’了历史,也‘穿越’了自然……”

这位领导讲到了“穿越”,这“穿越”一词是来自“文化人类学”,还是来自周易先天八卦,先秦的“天人感应说”,或是爱因斯坦的相对论?我不得而知,但我听得出,他在考古方面很有学识,对飞龟的认识很有深度,让我从中深受教益。他很有雅趣,看完飞龟又要蹬墩台山。我正因为海星动迁即将完毕想到山上从山上看看海星村,再看一眼那将被推到海里去的海星山头,和它告个别,给它拍个照,留下永世的纪念。于是便陪同他乘车来到山上。

到了山上我几乎没再顾及身边陪着的这位领导。

看着山北几百米处的那座小山,那个半岛,想到海星动迁接近尾声,上海星村人世世代代生生息息的祖居地,他们亲手创建的美好家园,即将夷为平地;想到两个多月间朝夕相处的海星村民们就将背井离乡,内心深处不免生出一番空落和惆怅。越是到动迁最后时节,越是让我深深感受到这些渔民乡亲内心的惶惑和不安,他们惟恐失却自己深爱着的家园。动迁补偿,只能补偿他们经济方面的损失,如何能补偿他们精神上的创痛?补偿他们一个世世代代生生息息的祖居地,一个留有安逸温馨可供几世人回味的幸福家园?我的心被他们牵动着。

就在几天前的一个晚饭后,我同张书记散步时曾和他说,肖区长和金区长他们对建新鱼村在大董屯选址很好,现在也都搬过去了,我担心大董屯新村和老村渔民在那片海域会发生一些海事争端。他说,有政府在是不会发生两村渔民间械斗那种事,只怕他们都呆不住。这次搬,也只能是权宜之计,少说十年,多说二十年这片海域就很难再见到渔民了。他说这话的时候,我感到有些意外,能吗?他则说,你学经济地理应该明白,城市港口周边不可能留有渔民,将来的渔业生产近海养殖远海扑捞也都是工业化,一家一户的小木船到那时都没了。我的这位学长和领导对未来高瞻远瞩的展望,远远超出了我在党校学的那点经济理论知识,很为我钦佩。可如果按照张书记的推想,这邻近的所有山头只怕都要推到海里去了。到那时鱼村没了,渔民也没了,就剩下大海了,那不是大海的孤独和悲哀吗?

我北望望海,想看到望海飞龟所在处,真想把我此刻的忧挂讲给飞龟,倾听飞龟的见教。在我心里现在的飞龟不再是一尊石塑,而是可与人对话的神灵了。但是此山距望海太远,就是望远镜也不会看到它。只见几十里海天茫茫,山水依依,烟云缭绕,层峦叠嶂;而山下远近村落,炊烟袅袅,琐窗朱户,参差几万人家。真可谓一幅浓彩重墨的山水画卷!但这却是大自然自身最真实场景的展现。我们不免设想,如果大自然中只有山水而无人家,这画卷还有意义吗?

再回首南望探入深海里的仙人岛,与墩台烽火遥相呼应,那里也有一座烽火台,是我三年前第一次蹬临墩台灯塔时未注意到的。这片海域,这片土地肯定是近代民族战争兵家必争之地。可以想见,这里曾一度狼烟滚滚,战事频仍;它让人们不要忘记脚下这片热土曾饱尝外强欺压的苦难;也让人们感受加速国家现代化进程的必要和迫切。毛泽东曾警示中华民族,“落后就要挨打”,而“要奋斗就要有牺牲”。为了自强,现在只能拿自家这片山河开刀了。削平一个个山头,毁掉一个个鱼村,这代价也未免太残酷了吧!

我自顾自地想心事,忽地意识到有些冷落了上级领导,便回头向他发问:“您蹬这山是为了看烽火台,还是看灯塔,或是想看这一带沿海风光?”我同时注意到了他也一直无语地扫视着周边海岸。

“你说的这三样我都想看。在你们这一区制高点上,同时兼顾着古文化的烽火台,现代文明的墩台灯塔和壮丽的自然景观——令人向往的北方海岸。……这三样都属于你,你很幸福哇!你没感到吗?”

“谢谢!我就是为了拥有这些才离开市区来到这工作的,你觉得好也来吧!”我回答他时将了他一军,他笑了。

当天下午我把这位和我有着许多共同语言的省纪委领导送回市委招待所。这位领导满腹才学,原则性很强,也不乏生活情趣。临走,嘴里还叨咕着说没去仙人岛,说有机会还要来,来洗海澡,看飞龟、灯塔和仙人岛。


          (上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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