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的第一场雪驾风而至,天气冷得出奇。面前一片滹沱河的大沙滩,无边无际,草叶草果上都凌霜挂雪。一湾细水,不知道从哪里流出来,曲曲折折深入沙滩腹地,汇成一个小湖的样子,冒着摇曳的热气,倒映着草色烟光,美得也出奇。
乱跑,大叫,气踹吁吁立定,环视左右,很开心。这种感觉不像怀揣一沓钱,手拿一摞稿费单,加薪晋级,这些事情当然也开心,但不会开心到大叫着像风一样跑来跑去,上面是天,下面是地,中间是一个渺小而快乐的自己。主要是天地太大了,雪景又太美,没有那么多的规则钳制,利禄纷争之心自己就会知退退避。
大约有一年,两年,或者三年?没有真正玩过雪,甚至没有关注过雪什么时候飘落,又什么时候消失。也是,大白菜越来越贵,工资的涨幅却总是很低,取暖费是要交的,柴米油盐是要买的,孩子上什么样的辅导班好呢?唱歌?跳舞?或者干脆学写字--看她的字像横斜下落的不讲理的雨,不像秀才妈带出来的闺女。书粮告罄,该买两本了,同事生了孩子,需要随份子……脑子里装的事情越多,脸上的笑容就越少,更遑论高呼乱喊,忘情乱跑——即使别人不笑,人到中年,自己也觉得不好意思。
如今的忘机,想来是因了天地之大美。
不愿参加同学聚会,或者同事宴饮,因为所到之处无不像一汪白茫茫的大水,人像一只只葫芦,水里沉浮,忙忙碌碌。既是忙碌,必有目的,既有目的,必有悲喜,弯弯月儿照九州,几家欢乐几家愁,少有人眉宇间带出来从容不迫的静气。你与我,我与他,他与你,兜兜转转,转不完的圈子,动不完的心眼子,应酬不完的人和事,眼睛里闪着神秘莫测的光,胸中是别人猜不透的哀乐悲喜。
去故宫,对玻璃匣子里的大吉葫芦备极赞叹。一个小小的葫芦,上面怎么精雕细镂了那么多繁复的花纹,巧夺天工,此之谓也。还有那么多的簪、钗、炉瓶三事,个个备极精细。可是有什么用呢?如苏州园林,湘绣花饰,方寸间有一种不为人知的落寞的精致。
有时感觉人也像一个有着繁复美好花纹的容器,比如故宫里那只大吉葫芦,或者一根绝美无对的盘肠簪,用一生的时间雕刻自己,越刻越精致。大多数人,包括我,都是走的精致的路子,或者一心向往精致,于是像一根好木,细雕细镂,比而又比,劫而又劫,到最后虽然玲珑细巧,却脆弱无比。所以现代人闹病的多,身体和心理都有点不堪一击。背负的东西多了,手里的刻刀下得太狠,到最后无法回头的时候,想后悔都来不及。
其实,真正的大美不是繁复的花纹,精细的雕镂,奇绝的设计,也许就是这样蓝汪汪混沌一块的天和地,静默地站在这里,还有纷纷扬扬的白雪。就像鲍尔吉说的:“人之手下无论多么巧妙的制品,刺绣也罢,园林也罢,总是极尽复杂,然而观者一目了然。自然展示的是单纯,好像啥也没有,浑然而已,给人以欣赏不尽和欲进一步了解却又无奈的境界。”让人看了,想了,想说些什么,却想不起该说些什么来。一霎里心里很空,很远,欲泣。
六朝是一个退避的时代,多少人退出万众瞩目的舞台,退进自己的心里;退出繁华的锦帐和名贵的乳豚,退进青蔬糙米、竹塌木床的世界;退出你进我退,你生我死的激烈争斗,退进如鸟一样啄露而歌,依枝而栖的安然的无忧与欢喜。一步步退下去,一步步挣出来,远离繁华的人间喜剧,靠近沉默而无言的天地大美。所以有许多人忘情,醺然而醉,箕踞而歌,抱琴而弹,雪夜访戴。
也许,无论生活在哪一个时代,无论占据什么样的地位,无论心里有多少欲求还未得到满足,无论多么普通微细,也是需要偶尔的忘情的,这种忘情就好比对世情偶尔的背叛和淡忘,有一种小青年骑脚踏车,偶尔双手撒把,在人群中轻倩地招摇而过的欢喜。
天地是仁慈的,它不言而言,对每一个生灵都有悲悯和启示,只是被我漫不经心地忽略。回顾三十多年的经历,也许本来可以让自己活得更简单美好一些,可是却无法把一切推倒重来。我蹲下来,抱住身子。当一切都被真正意识到却无法回头的时候,心里的惊痛让人无法站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