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相信,这些四散敞开的喧嚣的集市是没有什么诗意的,可我又为什么怀念它呢?一律低廉的衣服,是上不了档次的。一律灰头土脸的蔬菜,生活离不了,天天见,也就生不出相见恨晚的遗憾。还有那些土特产品,到哪家的粮仓不能翻出几堆;所以,也未必会生出相惜之情来。可是,可是这些事物,经过时间的沙漏那么一筛,它们就成了一幅古旧的画,如那张《清明上河图》,生了一层苍芬的绿意和暗淡的枯竭来。

  我想,那些装着粮食的小布袋们一定都有魔法在身吧?要不就是坐在它们身后的那一张张古铜色的面孔,带来了某种信息——他们曾经把最饱满的种粒种到泥土中,然后盼雨,然后企望收成;他们一年四季所有的劳作都是为了那一布袋粮食,当那些果实在粮仓中散发着幽光,他们会不由自主地伸出粗糙的大手将它们捧起,放到鼻子底下去闻,那些香气就入了肺腑,生活中的劳累也就随之淡去,继而一种欣慰弥漫心间,这是满足,是欢愉的内心和饱满的生活情趣。在这些粮食之中,我说小麦最具健康的肤色;稻米身姿最窈窕;玉米又最壮美;黄豆最惹人爱怜;小米,黄橙橙的,颜色最好。我愿多下笔,为红豆,诗人说南国红豆最相思,可他从没问过那个采撷了红豆的人布袋满了否?其实北国也有红豆,只是没入了诗人的法眼,因此是否相思,也就一概不知了。都说相思最苦,这个苦应该广大、深远、凛冽、持久,更无法倾诉。

  我和二表哥是在一个暑假去的那个小镇集市。面对过往,我总有一种奇怪的感觉,为什么我所有的记忆图片都会在昏黄的一片背影下显现?其实,那是一个万里无云的日子,天空蔚蓝。可我一想起我走过的那个集市就背着个暗黄的底子,似乎日子被埋了千年,一经掘开就破旧不堪,风一吹,一切都经不住挂念了。而那个集市横跨在一条河上,又向桥下漫散开去,好象被一个人一肩挑起,随时可以挑走似的。也许挑起这个集市一路走来的人就是我自己而已,并一路挑着它从没放下。那座桥是座石板桥,靠石板桥的两边桥廊就坐定了这些有着木讷表情的农民,他们看着我们缓步走过,又缓步走回。回来时我们每人手里都多了两颗果实。他们望着我们过去,心里一准失望了。那时,二表哥高大、英俊、帅气,深深的眼窝,深邃的眼神,因此一直被那个丰满而傲气的姑娘迷着,尤其二表哥一来村上摆摊照相,她就远远地站在树下,二表哥在哪儿支起摊子,她就跟到哪儿。我却与二表哥正相反,矮小瘦弱,丑小丫一个。多年之后再见,二表哥还是这样,深深的眼窝,深邃的眼神,只是当年的朝气皆废,脸上一层风霜,性情中又多了几份沉郁,似乎过去的日子全是不堪。可是,这么多年,我总是想起和二表哥走在那个集市上的样子。那个夏季,我等着高考成绩,心绪不安,于是二表哥约我去大表哥家,大表哥和大表嫂上着班,我们就一径去了集市,走了一圈挺没劲,真的,许多的集市人声鼎沸,这个集市却是人影稀疏,少有交易,或许是因农忙吧。可是,有谁知道这却是《清明上河图》中的一阙,这图出自宋人张泽端,这个有着高深画技的人,也预知了我们会从这桥上迤逦走过吧,因此那画中就有了一个白衣女子,那么二表哥呢?他在哪儿?

  有一件事,我却永远得不到证实了。幼年时,曾被祖父带着去集市,开始祖父还带我在这些陌生的人群里穿梭不定,只是一眨眼我就找不到他了。那时,在这熙来攘往的人流里,我曾怎样抬着小小的头颅,努力睁着一双疑惑的眼睛,看着从我身边经过的人,那时我小小的内心一定满是惊恐。后来母亲面带微笑说起此事,我才知道,那竟是祖父有意而为之。他是想看到小小的我在找不到亲人时作出的第一反应吧?至今,我都不知道祖父会希望我怎样,不希望我怎样。所有知道这件事的人如今都已走掉了,唯我还在。而我身边的亲人也越来越少,我在人群里看到的那些陌生的面孔,与我有什么关系?有一天,当我迷路,当我遇到大雨滂沱,当我在人群里走失,谁还会远远地在密集的人群里关注着我,看我在挫折面前如何应对?是否还会有亲人在我焦急万分之时从藏身的地方走出来,使我破涕为笑呢?

  于是这个秋天,我去了“斯卡布罗”集市。这一个人的行走,在我早已不是第一次。而今,我从生活中又一次抽身而去。或者,我本身就有一种孤独的成份,我总以为,它们会随着年龄的增长而消失,但我发现孤独其实是一种慢性毒药,饮了就会越来越多地在体内聚集。

  在集市上走着,我很少说话。我更愿意在一堆散着清香的果实上透视一些生活的细节。母亲在集市上卖掉过手饰,卖掉她最后的一件嫁衣,换回生活必要的东西;那时,她的心情一定沮丧到了极点。后来,我长大了,跟二叔到集市上买回我喜爱的衣裳。二叔说集市上最漂亮的一件衣服让我买回来了。二叔去世十多年后,没和我们一起去的堂妹提起此事,可见二叔曾在背后夸赞过。而今,我对衣服却缺少感动,缺少审美的情趣和层次。我更愿意自己朴素地站在人群之中,寂静、安然、无声无息。在那些四面八方而来的人们脚下,我看到了茴香、白菜、雪里红……小时候,不喜欢茴香的味道,母亲包饺子就得做两样馅,很麻烦。而每年冬天,我们把大白菜藏在地窖里,取时也麻烦。每次到地窖取白菜,父亲就拿根绳子拴了我,放进地窖,取完白菜,再把我提上地面。冬天的时候,堤坡上全是白白的雪,池塘里的冰冻裂了。跟在背着白菜的父亲后面走,空气清寒,罗叠的柴堆、密密的树影上全是霜白,而此时的村庄上空正升起淡蓝色的炊烟。

  想起了这首歌:你去过斯卡布罗集市吗?芜荽、鼠尾草、迷迭香和百里香,代我向那儿的一位姑娘问好,她曾经是我的爱人,叫她替我做件麻布衣衫……上面不用缝口,也不用针线……叫她替我找一块地……就在咸水和大海之间……芜荽、鼠尾草、迷迭香和百里香……

  这歌声清越,曲调幽婉,怀旧的情绪一览无余。在某一年某一天的某个时间段上,它就用这种面目纠缠了我,让我身陷其中,不能自拔。或者,一个集市本来没有乡愁,只不过经过我的脚步一量,也就满地乡愁了,它赤裸裸地面对着永恒的时间,面对着毫无章法的生活,面对着遥远的记忆,怀念着、忧伤着。

 


  刊于《新叶》2010第四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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