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老李夫妇退休后,花去多年的积蓄,在城里购了一套两居室住房,过起城里人的生活。

  住房虽没有乡下独门独院那么宽敞,但落地玻璃开窗,窗明几净,十分敞亮,再经一番精心布置,更典雅舒适,美观大方;水电气三通,告别乡间柴煤当道、烟薰火燎和沟井淘水的日子;再是城里交通发达,购物方便快捷,有更多休闲娱乐时间,在农村忙碌一辈子的夫妻俩,终于可以幸福安享晚年了。

  可是,再好的生活也要适应,一些陈旧观念、习惯更需要改变。

  老李天性孤傲,是个十分传统的人,几十年工作的特殊性,更养成他凡事严格认真,不讲通融随和的作风,思想固执任性、缺乏兴趣爱好,更使他进城半年了,还俨然是个局外人,除了成天呆在家里抽烟看电视,翻阅书报打发时间,最多也就一个人形只影单外出转转。

  相反,性格活泼开朗,能迅速接受新生事物的妻子,早与这个现代小城融为一体,每天忙完家务,或交友结伴外出休闲,或挥拳弄剑随歌起舞,生活得有滋有味,丰富多彩。

  面对孤傲不群的丈夫,妻子不知多少次规劝。

  “他爸,走走吧,不会唱不会跳,一旁看看也好。”

  “城里休闲娱乐设施这么好,一点不享受,我们进城干什么呢?”

  “这样整天闷在家里,不与外界接触,会生病的!”

  老李当然听不进,急了还反唇相讥,你们除了唱啊跳的还会干什么,成天疯里疯骚的;不与外面接触又咋了,不与外面接触就会生病,有这样的逻辑吗?

  弄得妻子哑口无言,哭笑不得。

  一天傍晚,天空飘着细雨,老李吃完饭燃起烟,无聊地望着窗外出神。

  妻子在厨房拾掇停当,拿起雨伞准备出门,老李突然出言不逊:“风雨无阻啊,外面有人等着吧?”

  外面有什么人?妻子觉得话语不对,不冷不热地回了声“也许吧,吃醋啦!”头也不回走了。

  其实,老李和妻子从内到外就是两类人,几十年磕磕碰碰走过来,已经实属不易,那么,如此婚姻家庭,是如何结合和维继的呢?这得从头说起。


  【二】

  春梅家住长江边一个小镇,城镇居民,书香人家,解放前夕买了十多亩田被为划为新兴地主,春梅从小受牵连和岐视,高中未毕业就辍学在家。那时正值“文革”时期,是非混淆,敌我颠倒,中学任教的父亲被莫须有罪名打成混进革命队伍的“阶级异己分子”,一次批斗中打伤左腿。当时,镇上没有骨伤科,春梅便搀扶着到镇外一所劳改农场医院医治。

  老李当时是一位农场管理员,年青帅气,乐于助人,一个白雪飘飞的日子,他蓦然看见一个小姑娘扶着一位老人踏雪而来,老人左腿被沉重的绷带捆绑着,歪斜的身体挎靠在小姑娘肩上,一步一趄,十分艰难,老李没多考虑就从小姑娘手里接过病人,到了农场医院,又捧来两杯热乎乎的开水。

  望着父女二人感激的模样,老李才把小姑娘端详起来。

  小姑娘正是春梅,十七八岁年纪,皮肤白哲,明眸皓齿,许是寒风剌激和陌生人的热情,春梅红朴朴的脸蛋灿如桃花,二十多岁青春萌动的老李一阵心动,大着胆子同父女俩交谈起来。这样,一回生两回熟,几次接触后,他带上礼品直奔春梅家毛遂自荐相亲。

  春梅父母被老李的热情感动,再看小伙子目清面善,人长得高挂,便有几分心动,再说人家是堂而皇之的国家干部,能不嫌弃自家的地位、处境己经很不容易,于是几次见面后,婚事定了下来。

  至于春梅,早把一切看在眼里,出身不好和父亲惨遭迫害使她危机感与日俱增,如果有一条出路,对自已和家庭都是解脱,再说老李人也不错,就一口应了这门婚事。

  老李和春梅结婚不久,小镇掀起知青上山下乡热潮,春梅自然名列其中,但春梅此时已身怀有孕,有关方同意将户口转至老李的川西南老家,算是落户那里的知青。  

  春梅回到婆家落户,也算一个好的归宿,一切有公婆照顾,可婆婆不是一盏省油的灯,她嫌儿媳是肩不能挑、手不能提的城里人增加负担,经常露脸色,无端刁难。儿媳分娩后,老李寄回家的钱她暗中克扣,让春梅和女儿的生活受到影响。碍于婆媳关系,春梅一直把委屈藏于心中,直到女儿三个月后叧起锅灶,分开吃住。

  事情终有转机,因知青和高中生,春梅很快聘为乡村代课教师,从此开始一边种田、一边教书的苦乐生涯。女儿四岁时,儿子降临,带着两个儿女种田、教书实在困难,春梅几次要求老李申请调回老家,但老李以提干为由一拖再拖,调动之事一天天搁下来。

  要知春梅如何含辛茹苦,读读这封给丈夫的信,或可略知一二。

  清:下午六点从学校回家,给儿子喂了奶,才把女儿接回来(儿子、女儿分别寄领别的人家),刚拾的柴禾有些潮,不着火,烟雾弥漫的忙了好些时辰才把饭煮熟,吃完饭收拾完毕,把儿女安顿入睡,已经十点,灯下改完学生作业,写好明天教案,已快午夜,因明天星期天,约好姊妹们帮助给麦苗施肥没时间,我考慮着熬夜把女儿不能穿的棉裤改改给儿子穿,天气一天天更冷了……

  秋霞(女儿)爷爷的气管炎又犯了,上星期天给他捡了两付中药吃,咳嗽好了些,但气色不好,精神也差,下月的钱就直接寄给他吧,让他买点营养品补补身子,这样他心里高兴,病也好得快。

  你一人在外,要注意保重,不要有事无事熬夜,少抽点烟,有空去看看爸妈。

  11月15日午夜两点

  当老李从长江边调回川西老家时,春梅已将一双儿女养大,自己也正式转为一位公办教师。老李呢,在劳改农场竟竟业业干了二十年,年年评为先进,却只混个科级干部,调回老家后就安个区法庭庭长。也是的,严于律己,行亊刻板,只知循路赶车不看风向的人,能有多大气候?老李自己辛苦几十年不说,妻子儿女也跟着受累了。

  夫妻分居多年,一朝团聚,其乐融融,但时间一长,两人思想观念和性格上的差异在处理家庭事务和教育子女上凸现出来,矛盾,分岐,无休止争吵,以至十天半月互不理睬,最终都是妻子妥协而言归于好。

  那年儿子初中毕业,老李要儿子报考中专,说女儿已上大学,一家要几个大学生?能有一口饭吃就不错了。妻子则支持儿子上高中,物理拔尖的儿子对计算机技术产生强烈兴趣,那时中专是没有这种专业的。

  老李十分生气,说这是异想天开,不说能否考上大学,就祘考上,上不了这个专业咋办?儿子态度坚决,说考不上就回家当农民,老李见争不过母子俩,四处找亲朋好友施压,没有办法,春梅只好说服儿子服从父亲。后来,比儿子学习稍逊一筹的同学也考上重点大学圆了梦,儿子却中师毕业回乡当了一名乡村教师,留下不尽遗憾。


  【三】

  且说春梅当晚回家,客厅电视已关,她洗漱完毕回到卧室,老李正神色凝重半靠半坐地躺在床上抽烟。

  春梅若无其事地招呼:“这么早就睡啦!”

  老李旁若无人。

  妻又说:“还在生气呀?”

  丈夫率性把身子扭向一边。

  春梅坐到床上,笑着把他的肩头轻轻拽了过来:“六十还不到呢,就在卖老啦(民族地区公务员男五十五,女五十退休)!”

  没想到这个“老”字,剌痛了老李的心。

  老李大春梅八岁,生理和心理因素吧,两人相貌上的差距少说在十岁以上,几年前还闹过这样一撮笑话,老李同妻子进城住宿,登记处一个女孩子说他们不像夫妻不予登记,费一番口舌住上了,却在老李心中烙下不快的阴影。

  “我老你年轻,找年轻的去吧,”老李一骨碌从床上翻起来:“我让位!”

  说着就抱起一床被子,往儿子住的房间冲去。

  丈夫的怒火像一枚炮弹,把妻子一颗温暖、圆润的心击得粉碎……

  两人一夜无言。

  第二天天还没亮,老李起床拧起一个小包赶往车站,乘早班车回乡下老家去了。

  春梅知道丈夫的倔脾气一时半点拉不回来,也不刻意阻拦,一如继往到市场买菜做饭。

  吃完早饭整理房间时,传来咚咚敲门声,声音很小,春梅认为邻居来了客人,接着,又一阵敲门声,她才听清是自家的门。

  开门一看,一位六十左右的男人,笑盈盈地站在门口:“不认识了吗?”

  哦,这不是十多年前,参加教师暑期培训认识的一位中学老师吗?

  “张老师!”春梅大声一呼:“好久不见,请进,请进!”

  来人说几天前才知道你退休了,还在城里买了房,今天顺路路过,特意拜访拜访。

  十多年前的那段培训生活,春梅记忆犹新,学习讨论之余,一位穿着时髦谈吐不俗的老师总要凑到面前,聊这聊那,星期天,又热情邀请她们这些乡间来的教师逛街,看演出(他的爱人是县“文宣队”演员),二十多天的培训生活结束,他们已成为非常亲热的同道与朋友,他就是张老师。以后经年,春梅与张老师偶有相见,给他带点乡间特产什么的,但各有所事,不一会便匆匆离去。

  春梅沏了一杯茶放到客人面前:“怎么不把大美人带上一见啊?”

  客人皱了一下眉头苦笑道:“见上帝去了!”

  “什么?”春梅感到震惊,有些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但见客人神情凝重,也不便多问。

  见客人随身携带的小包里装着一卷书,春梅立刻笑着转过话题:“张老师还同当年一样手不释卷呀!”

  “什么手不释卷?”张老师把书卷拿了出来,“一册歌本,老年大学的音乐教材。”

  “啊,你舞跳得好,歌也唱得不错,怎么不到老年大学交流交流呢,校里退休教师学员还真不少!”

  提到老年大学,春梅早有想往,但去了丈夫一人在家更孤独,就迟迟拿不定主意,现在张老师这么一说,不如今天就去学习学习,见识见识。


  【四】

  来到老年大学,春梅在歌唱班注了册。 

  先到的学员见张老师又领来一位新同学,齐声鼓掌欢迎,春梅激动地频频点头致谢。

  上课了,与往天一样,张老师结合每首歌曲的曲谱特点、歌词寓意和演唱方法作了一番讲解,然后进行示唱,结束后由学员们自由练习,张老师一旁指导。 

  歌唱班学员大多有些基础,一首歌曲半天就基本唱会了,但要真正达到演唱水平,还得经过不知多少次的磨练。

  第一天下来,春梅感觉收获不小,尤其张老师的讲解和示唱让她耳目一新,退休前,她一直是语文教师,虽然学生时代爱好音乐,音色音准也不错,还获过奖,但几十年来教学繁忙和家庭拖累,与歌声渐行渐远,想不到笫一天学习就喚起歌唱的灵感,她喑下决心,一定好好学习,重拾远逝的青春,让歌声丰富晚年。

  以后的日子,张老师路过,总要站在楼下呼叫一声,春梅听到呼叫,很快下楼与张老师同行。

  像旷野自在的风和蓝天飘逸的云,仿佛又回到读书时代,春梅与同学们一起歌唱,一起交流,一起调侃,不经意间,心里的伤痕已被抚平和遗忘,歌唱水平也提高一大步。  

  国庆节快到了,老年大学接到县里通知,要求他们出一个合唱节目参加全县国庆会演,並说所有节目都将接受专家和群众代表评审,择优授奖,县电视台也将现场录制播放。这个光荣、重大的任务自然落在学校歌唱班头上,学员们十分振奋。

  张老师闻风而动,立即筛选歌曲,挑选人员,组织演唱队伍。

  经学校同意,最终敲定的合唱歌曲是《今天是你的生日,中国》,为成功演绎这首献给祖国生曰的歌曲,张老师决定采取领唱形式,即独唱与合唱相结合,使歌曲演译更加声情并荗,抑扬奔放,唤起观众的共鸣。

  领唱,自然是成败的关键,谁来担当,张老师决定不立即定夺,先由大家推选几个歌唱基础和表演素质较好的女生出来,让她们各自练习后登台亮相,谁更有激情,音准音色更好,能与合唱和声交相辉映融为一体,就选谁。结果,在几个人的轮番角逐中,春梅一支独秀脱颖而出。

  接下来的日子,肩负重任的指挥张老师单独给春梅开小灶,春梅也在一次次演练中逐渐进入角色。


  【五】

  再过几天就国庆了,老李还没回来。

  老年大学合唱团的演唱准备进入高潮,合唱团的演员们个个激情飞扬,跃跃欲试,就等盛大节日来临,不知为何,春梅却变得怅惘不安起来。

  黄昏时,门外突然传来敲门声,春梅急忙打开房门一看,市里工作的女儿秋霞直溜溜站在门口。

  国庆黄金周不还有几天吗:“好女儿,回来也不来个电话,有事吗?”

  秋霞放下行李,眼睛直直望着母亲:“有没有事,你自己不清楚?”

  春梅一头雾水,笑着把女儿摁在沙发上:“有什么亊,就慢慢给妈讲吧!”

  “你是怎么把爸气走的,你们之间究竟发生了什么?”女儿质问道。       

  原来两天前,老家教书的弟弟明生给秋霞电话,说两老不知为何吵架,父亲生气回了老家,转眼已经一月还不返城,要她回来调解一下。

  “啊,就这事呀!”春梅笑了起来:“你还是好好问问你的老古董爸吧,问他是怎么生的气,讲了些什么话。”

  秋霞十分了解传统狭隘、固执任性的父亲,更深深理解处处顺应父亲,开朗随和的母亲,现在母亲这样一讲,她立马想到问题多半出在父亲身上,郁在心里的气一下消了一半。

  吃了晚饭,春梅把与丈夫的争执一古脑儿端了出来,阴霾一下被扫除,秋霞立刻拉着母亲的手起兴:“明天回老家去,把老爸抓回来赔罪!”

  母女俩哈哈大笑。

  接着,春梅把丈夫走后,自己如何进入老年大学,如何准备参加全县国庆会演的事,向女儿说了一遍。

  秋霞听母亲担当领唱,又见满面春风的母亲愈加年轻,随口说,“好啊,爸爸才走几日,你就成了一只撩人眼目的金凤凰了,可飞不得喲!”

  春梅揪着女儿,甚么金凤凰,甚么撩人眼目,传到你爸耳朵里,还不把人吃了,秋霞赶紧改口不说不说,母亲才松开手,女儿向母亲保证,一定说服父亲国庆回来观看演出。


  【六】

  且说老李那天拎着包,径直到车站赶了玉溪乡老家的班车。  

  县城距玉溪乡足足150华里,沥青路面还算平坦,但翻山越岭,过溪跨涧,走了三个小时。老李一晚上没睡好,上车后闭上眼,就想安静休息一会,但心烦意乱的,如何静得下来。

  已是深秋时节,川西南山区天高云淡,远近山野苍萃斑斓,一片片河谷农田光整整的,已经收割完毕。放眼窗外,蓝天,鱼池,水田;竹林,房屋,吹烟……一派静美、闲适的深秋景象,真是秀色可餐啊,老李大口大口呼吸着新鲜空气,觉得心情好了许多。你还不说,自半年前搬进城里居住就没回过乡,还真有些想念老家老屋,想念邻里乡亲了。

  回到老屋,已中午时候。说是老屋,实际是老李从长江边调回老家时建的,前后不到二十年时间,它座落在一个僻静的山洼里,距玉溪镇上五里地,是四间土木结构的瓦房和土墙围成的一个大院,自老李夫妇进城后,老屋就一直闲着,镇小学教书的儿子偶尔回来看看。

  老李打开院门,走进院子,一种从未有过的亲切感和悲凉气息瞬间袭来,他放下行李拖过一个凳子坐在屋檐下,然后点上一支烟,望着院子呆呆出神。

  午后的阳光分外耀眼,墙边的两株黄桷兰和两棵金桂依然枝繁叶茂,萃色袭人,小气的花草就凄凉了,有的没精打采垂着头,歪着身子,有的已经凋零,一副颓态,两只白蝴蝶飞来飞去,始终找不到合适的栖息处。

  无端落寞中,老李忆起夫妻同在的日子,那时,妻子对花草十分怜爱,三五日就松回土,浇一次水,还适时给她们杀虫,除草,修枝,把她们打扮得忽如一个个花枝招展,楚楚动人的佳丽,十分精神,如今,却变成另一番情景。

  夜晚,躺在冰冷的床上,老李怎么也睡不着,庭长位置多年,一个个夫妻争斗和家庭破裂的民亊案件在脑海里不断再现,它们中,那一件不是从小到大,一天天发展演变?看来,夫妻双方,婚姻家庭,有时也脆弱得如院中花草,也需要小心呵护啊!

  老李感到自己无端猜疑,恶语伤人和粗暴发泄,深深伤害了妻子,可是,碍于男人的脸面,他又不愿放下架子,主动向妻道歉致意。

  明生从学校回来,见父亲一人回乡询问究竞,老李说城里住厌了,就想回乡下住几天,儿子说退休后得有个爱好,有个寄托,否则在哪里心里都是空虚的,他建议父亲不妨练练书法,既益脑、养心又健体,老李爽快筨应了,第二天就从镇上买回笔墨纸张和一本书法小册子,把桌凳收拾一番,练起书法来。

  但父亲这一住,就二十多天,儿子感到不对劲,东探西问,终于弄清父母吵了架,这才悄悄给市里姐姐打去电话。


  【七】

  秋霞乘早班车抵老家时,父亲正在堂屋里挥毫弄墨,沉谜中的父亲一下抬起头来看见女儿,又惊又喜。

  “怎么,女儿也回来啦?”

  秋霞说:“父亲能回来,女儿就不能回来吗?”

  老李急忙转过话题,“哦,饿了吧,我做饭去。”随手递给女儿一杯水。

  秋霞接过水喝了几口,也跟着父亲来到厨房。

  偌大的厨房冷冷清清,昔日的锅灶像遗弃的孤儿踡缩在一角,水缸、碗柜、瓢篓空落落的没一点生气,窗户、梁柱上的蛛网飞絮在无孔不入的秋风里不停摇晃,秋霞打了一个寒噤,怎么也想不起过去一家欢声笑语,屋暖饭香的日子。

  女儿想帮父亲生火,但父亲从屋角里移出一个煤炉,扒开封闭的炉顶,再用火钩捅了几下火门加一些煤块,立马蹭下身子急速挥动扇子,倾刻间,蓝色、红色的火苗相继窜了起来……父亲笑嘻嘻站起来望着秋霞,头顶、肩头上全是火星末子,秋霞不由一阵心酸,想到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

  饭桌上,没等秋霞开口,父亲就问:“你妈好吗?”

  女儿很不是滋味地望着父亲:“先问问你好吗?”

  父亲尴尬地笑起来:“你不见我很好嘛!”

  “哦,是吗?”女儿指指自已的头,又指指自己的胸:“这儿,这儿好吗?”

  “好利害的闺女,”父亲苦笑道:“爸爸服你了!”

  女儿低头抹抹眼睛笑起来。

  老李掩不住了,将夫妻争吵的前后经过和盘托给女儿,承认自已错了。

  秋霞顺势而为:“爸,你就是太传统,太狭隘了,男女在一起唱唱跳跳又咋了,休闲娱乐,强身健体不好吗?女儿知道你的生活情趣跟一般人不同,但无论如何也不能把自已封闭起来,把自已与社会和周围人群隔离开来呀!人们在生活中相互交往,互帮互助,这是社会和谐进步的基础,为什么老往歪处想,几十年妈是什么样的人,别人不知道,我们还不清楚吗,如果妈有什么外心,我们早已没有今天,爸,你就別那么小心眼,钻牛角尖!”

  女儿一席话,铁锤一样砸在父亲心上,老李突然感到心里暖暖的,几十年,从未与妻靠得这么近……

  接着,秋霞向父亲介绍了母亲进老年大学和准备参加全县国庆会演的情况,要父亲一起回城观看演出。


  【八】

  国庆前一天,父女俩拜过乡邻乡亲,把一切收拾停当回到县城时,天已黄昏。

  俩人一进屋,就见茶几上放着一张纸条,上面写着:饭菜都在灶上,晚会八点准时在县大礼堂上演,我先去了。旁边是一杯茶和两张入场券。

  揭开茶杯,茶水袅着热气,几朵嫩绿的叶尖浮在水面,老李捧起杯来就咕咚咕咚喝了几口……口渴了,茶水温温的正合意。

  秋霞放下行李,还没走到厨房门口,香味就扑鼻而来,什么红烧肉啊,酱醋鱼啊,菠菜豆腐汤啊……摆了一锅一灶,都是自己喜欢的,更是父亲最爱吃的,秋霞涌起一阵感动。

  原来,昨晚接到女儿电话,春梅忐忑的心境一下踏实下来,今晨她起了个早跑市场,备下丈夫最喜爱的饭菜,毕竞不欢而散,又整整一月。

  父女吃完饭赶到演出大厅,已人海一片,他们刚对号入坐,大厅的灯光就相继熄灭,一个靓女手持麦克风走到前台用标准的普通话播报:“今晚笫一个节目,大合唱:《今天是你的生日,中国》,由县老年大学合唱团演唱。”

  绛红色幕布在热烈掌声中徐徐展开,身着节日盛装的演员们列成四排,老李目光一扫,就见一个打扮得格外倩丽的中年女人站在第一排正中位置,这是妻子吗?

  惊疑中,只见前面的指挥双手一挥,优美的旋律响彻大厅,那个中年倩女放开歌喉:“今天是你的生日我的中国,清晨我放飞一群白鸽……”

  秋霞激动地向台上一指:“爸,你看,是妈在唱,是妈领唱!”

  老李双眼模糊了,金色的大厅里,仿佛嘎然间飞起一群白鸽,又像蓝天里飘来朵朵白云,恍忽回到几十年前,与那个面带羞涩,拖着长辫子的小姑娘手牵手、肩并肩徜徉在长江边上,他们看飞鸟,沐晚霞,迎红日,踩着浅浅的江水追遂啊,欢呼啊,没完没了。

  大幕已经缓缓落下,老李还呆呆望着前方发愣……

  评审结果出来了,大合唱《今天是你的生日,中国》获得二等奖,老李和秋霞都激动得热泪盈眶。

  散场了,人群潮水般涌出大厅,等候在街口的老李和秋霞,远远望见春梅同一个男人肩并肩走了出来,老李主动上前接过妻子的行包,春梅急忙介绍,这是我家老李,又指着那个男人,这是我们的指挥张老师。

  “哦,张老师好!”老李上前握着张老师的手,张老师笑着道了声再见,挥手离去。


  【九】

  回到家,洗刷完毕,老李首先躺在床上。  

  金黄色的灯光下,正在更衣的妻子一脸绯红,盈乳间泄过一溜流光,老李突然感到一股诱人的芬芳迎面袭来,不由心急火燎。

  春梅见丈夫羞答答的紧盯着自己,以为他想认错又难启齿,便说都知道了,不说就不说吧,随即把灯关了。

  周围静悄悄的一片黑暗,刚才灯下的情景仿佛还在眼前晃动,大厅里的歌声更像清沏的鸟鸣与泊泊的山泉,一个劲奔涌而来,老李心跳加快,热血沸腾……

  沉醉中,妻子似乎轻轻舒了一口长气,老李感觉妻子并未入睡,便缓缓伸出一只手,小心翼翼向深处探去,仿若神交已久,妻子不仅没有躲闪,而且也伸出手来……两只手,紧紧合在一起。

  “想吗,才一月呢?”

  “谁让你这么撩人!”

  “哦,是吗?”

  “不信,摸摸我的心!”丈夫把妻子的手轻轻拉向自己。   

  “告诉我,还忌恨我吗,今晚又见我同一个男人在一起。”

  “唉,不说了,原谅我这个坏老头吧!”

  “不是坏老头,是老小孩!”

  对,老小孩,老小孩……

  仿佛怕惊动了主人,墙上的时钟轻轻敲响午夜1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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