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老家以耕种水稻为主要经济作物。水稻,又分早稻和晚稻。“插好早稻过五一,插好晚稻过八一”,这样的口号从儿时开始就深入人心。因为水稻的成熟期大约七十天左右,只有保证“五一”以前插好早稻,才能保证“八一”前插好晚稻,这是个因果关系。

  当早稻长到七月份的时候,就是收割的时节,正是三伏天。这个时候,学生放暑假。全村进入紧张的“双抢”状态。所谓“双抢”,就是抢收抢种,或者叫做抢早插晚。抢收,就是割早稻禾,抢种,就是插晚稻秧。

  那时候的“双抢”,是农村的一场攻坚战。这场攻坚战的序幕拉开之前,是循序渐进的准备:稻田干田,以便割禾的时候,田地干爽而不拖泥带水;捞鱼分鱼,杀猪分肉,家家户户为“双抢”而“打牙祭”。晒谷坪要清理干净,收割的农具,晒谷的工具,都一一清理出来。然后生产队长把全队的劳动力按照青壮年和老弱者搭配好,分成几个大组,采取组长负责制。上学的孩子,暑假也要参加集体劳动,随着自己的父母加入组里参加“双抢”。

  天刚蒙蒙亮,生产队长一声悠长的哨声,吹醒了沉睡的人们,那声扯着嗓子发出的“开工啰”的号令,响彻村里家家户户。于是,大人小孩,揉着睡眼,挑着箩筐,拿着镰刀,走向田野。女人早晨不需要出工劳动,只在家里准备早餐。

  把箩筐放在田埂上,大人下田开始劳动,年纪大一些的小孩也随着下田,年纪小的,蹲在田埂上等待,顽劣的,或许窜到禾田里扒开稻穗寻找鸟窝,惊起一群鸟儿飞向蓝天

  割禾的时候,人们很有规律地交叉放好割下的稻禾,小孩就负责把割下来的稻禾垒成两两对称的禾堆。收割的,弯腰,右手挥刀,左手握禾,镰刀嚯嚯地响,步伐迅速地移,几秒钟功夫,腾出右手拇指和食指,迅速捞起稻禾根部上的败叶,打结,放好,又开始下一轮的割禾。

  当一丘田的稻禾割下三分之一的时候,组长就会具体分工:两个壮年打谷,两个小孩递稻禾,其他小孩垒堆,一个年长者负责从打稻机里出谷到箩筐里。这时候,两个壮年人抬着打稻机,放在垒好的稻禾堆中间,两人一脚踩在踏板上,一脚踩在打稻机齿轮的杠杆上,齿轮飞转起来,机器轰鸣起来。随着节奏,打稻机上两个人一踩、一收、一转、一甩,小孩趁他们在一甩之机,一支稻禾已经递到他们手里。如此循环反复。待每人的箩筐都盛满了稻谷,组长一声命下:“收工!”于是小孩屁颠屁颠地跟着挑着担子的大人们,跳跃在田间小路上。这个时候,已经是早晨八九点钟。

  回家匆匆吃过早餐,开始上午的劳作。上午的分工,除了收割,还有晒谷。晒谷的一般是年长的妇女们。其他人照样挑着箩筐拿着镰刀走向田野。太阳火辣辣地晒,稻禾哗哗地响,汗水悄悄地流,机器轰隆轰隆的叫,虫儿嗯鸣嗯鸣地唱,小鸟唧唧唧唧地欢。在这样紧张闷热的气氛里,不时传来欢笑声,那是大人们在说着低俗的痞话,讲着粗俗的段子。一句“隔壁有耳”,笑声收敛起来,有的闭着嘴巴使劲不发出笑声来。大人们讲着说着,发现他们身边还有孩儿们呢。

  “打案伙啦!”

  负责晒谷的妇女们,提着甜糟,挑着水桶,来到稻田边。水桶里,一头是泉水,一头是碗筷。割禾的人们,立马走到田埂上,抓起碗筷,舀着甜糟,兑上泉水,蹲在田边,咕噜咕噜几口下肚,打个饱嗝,舒口气,做惬意状。有的趁着上岸的功夫,赶紧点上旱烟,吧唧吧唧地贪婪吸着。在那样“足蒸暑土气,背灼炎天光”的三伏天里,“双抢”中途 “打案伙”,吃甜糟喝泉水,既是养精蓄锐,更是人情芬芳 。送“案伙”的,都是自愿,无需安排。今天你家送,明天我家送。在吃和送的过程中,主妇们在比贤惠比手艺,男人们在心里品评着,甚至为自己家的婆娘自豪呢。

  休息一会,继续下田,继续劳作。当一丘稻田全部收割完毕,割禾的放下镰刀,开始扎稻草 ,把褪去稻谷的稻草,扎成一只只,然后岔开放在稻田里干晒。第二天,小孩的任务就是把这些稻草用竹竿挑到山坡上,继续干晒。待完全晒干后,小孩再把干稻草挑到自家猪栏边,等到“双抢”结束,猪屋上的旧稻草掀开放下来,新的稻草铺上去。

  我们当地把稻草称之为“guan”,挑稻草的竹篙称之为“guan kao”。挑稻草的时候,很有趣。竹篙一头有固定木栓,另一头尖尖且有孔,把稻草一只只拴进竹篙里,挤满,然后上栓,再从中间挤开缝隙,单肩挑着,走着,竹篙一字排开,稻草随着步伐一摆一摇,很有韵律。“双抢”时的挑稻草,是比较轻松的活计。说不定我们在挑稻草的时候,趁机在稻禾里捉迷藏,在田间里捉泥鳅呢。

  农村里劳作,没有具体的时间观念。比如“双抢”时割禾,一般是早晨每人收割一担谷,上午、下午每人收割两担谷,就收工回家吃饭。

  每收割一丘田的早稻以后,田间立马进水,以便软化泥巴。年长的男人开始扶犁“洗田”。所谓“洗田”,就是翻田松土。“洗田”过后,再“耙田”,把翻过的水田,用耙子梳理使之平整,放水进田,使泥土松软,用水养田一两日后,开始插上晚稻。“双抢”就是这样紧张有序地进行着:一边在收割晒谷,一边在犁田耙田。待收割进入尾声,“抢种”开始。

  “抢种”时候,老老少少齐出动。爷爷辈犁田耙田,奶奶辈晒谷收谷,妈妈们在秧田里扯秧,孩儿们在田间来回挑秧送秧,青壮年莳田插秧。为了赶时节,抢时间,晚上“开夜工”扯秧苗是常有的事情。那时候,小孩不知大人苦,总以为“开夜工”是美事。因为深夜扯秧回来,集体开餐“打夜伙”。所谓“打夜伙”,就是吃上一碗面或者一碗米豆腐。许多小孩垂涎那碗面或者那碗米豆腐,也会参加“开夜工”扯秧。

  俗话说:“抢早插晚,汗珠子摔八瓣”。“双抢”时间大约二十天左右,在人均一亩二分地的老家,每一年的“双抢”下来,人们都会瘦下几斤肉,而且我的老家至今不见胖子,劳动的艰辛程度可想而知。“双抢”时节,老天爷不一定会恪守天道,说翻脸就翻脸,中午还是艳阳高照,午后却是倾盆大雨。正在竹椅里酣睡午休片刻的人们,立马跑到晒谷坪,用耙子梳拢稻谷,盖上塑料纸。还刚盖上,太阳又露出狰狞的笑脸,于是,又散开稻谷,铺平再去晒。傍晚,正在用风车筛选稻谷的时候,乌云卷起,狂风大作,“收谷啦!收谷啦!”男女老少,从田间、从菜地迅速跑来,参加抢收晒干的稻谷入库。实在来不及抢收的,赶紧铺上塑料纸、蓑衣斗笠,用锄头、耙子和石头压住塑料纸的四边,待乌云散去,大雨停下,再揭开遮盖物,让稻谷吹风,以免沤坏谷粒。可以说,那时候的“双抢”就是一场战斗:与天斗,与地斗,还要与自己斗。

  老家历来都是以种作单一的水稻为经济作物,水稻田就是人们心中的“金矿”,所有的经济来源都依赖水稻 。所以,“双抢”期间,时间就是金钱 ,老家人体会得更深刻。

  分田到户以后,人们种田的热情更是高涨。“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终日无暇”是常态,深夜扯秧,清晨插秧,更是必须;还有守水口入田,防虫杀虫,薅田锄草等等。那段时光是南方许多农村孩子无法抹去的艰辛的记忆。

  而今,随着经济的发展,随着机械化的进程,随着经济作物的增多,人们不再单靠种作水稻为生,年轻人没有经历过饥饿,对土地的情感温度自然淡薄了许多,尽管生活在农村,却时刻为进城准备着,用逃离的方式来表现对传统农业和耕作的背叛,留在农村的大多是老弱病残,于是,农田大多不再种双季稻,只种一季水稻或者种植烟叶,也就再也不必在三伏天里进行“双抢”。“双抢”仅存于那些还在以“土地”为金子,对土地虔诚的老农心里。

  当农民不因农活而繁忙,不为生计而紧张,而是慢悠悠地过着一种田园般的生活的时候,这本身就是社会的发展时代的进步,这也是我们的上辈人苦苦追求的生活。今天回忆“双抢”,艰辛也好,清苦也罢,都是经历。我知道,“双抢”已经成为过去式,但那种把粮食精工细作的匠人精神,那份对土地对粮食的敬畏和感恩,于今天还是值得铭记并敬重。(2017、7、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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