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在我心目中,怎么说,还是有点份量的。

       那是七月里的一天中的上午,阳光明媚,树木的叶子碧绿,给人的感觉如涂过了油,有的平展,有的略微卷起,都在微风中舒畅地摇摆。

       一号院的院门朝北,和工厂的生产区及办公区中间隔着一条马路。我不清楚一号院的称谓缘何而来,老职工这样叫,我便这般记。我知道院子里储存着角钢、槽钢、钢管,还有铁锹、水桶等与生产有关的一些物资。

       一号院的院子里有几个供水点。此时,我正斜着身子,嘴靠在水龙头上,咕咚地喝着水,水白花花地,甜甜的,真好喝。

       这时,你不知从何处奔过来,一把推开了我,你嘴里是在嘟囔,还是在咀嚼?给人感觉腮帮子往外鼓。你手里拎着个大铝盆,急急忙忙接了半盆水,举过头顶,哗地倒在了自己身上。白色的衬衣和浅色的裤子,霎时贴在了身体上。我发现你脚踏一双棕色皮凉鞋,在那年头,在我们这里,是比较稀罕的。

       你扔下水盆,摘下眼镜,将头伸到水龙头下,冲了几下,仰起头,用手抓了几下头发,原本用发胶固定出的发型凌乱了。你甩了甩眼镜的水,抹了一把脸上的水,戴上了眼镜,咧了一下嘴,捡起了水盆,急匆匆地跑向院子东面的棚子,棚子那面,厂长正和几位职工在那里收回铁锹、水桶等。

        “厂长,火,让我们扑灭了!”你大声地说。

         棚子离供水点有二三十米远,忙碌的厂长可能未发现你先前的举动。我清晰地听到了你的话语。

        怎么说?我们把火扑灭了。刚才在生产区的火灾现场,我怎么就没有发现你,火势并不汹涌,几十个人动手十几分钟就把火扑灭了,你那时隐藏在烟雾中吗?

厂门口的宣传栏里,你的名字出现在受表演的名单中,居然还挺靠前,而我的名字则被“等”掉了。

         那次扑火中,我的腿上烫了几个泡,一双黄胶鞋,跑丢了一只,更倒霉的是,光脚还被铁渣给扎破了。

         这样狼狈的事情,参与扑火的人中有好几位如此。难兄难弟的,彼此不需要笑话。

        后来,听说你和厂技术科一位长相漂亮的姑娘谈对象。而你一贯的仪表整洁、谈吐文雅,成为老师傅们口中,让我们以你为榜样的谈资。

       为什么要以你为榜样?怎么说,我是有自己的思维和认识的。

       再见你时,已是近三十年后。你我曾经工作过的工厂,已在二十年前就倒闭了。我忘记了自己当时做过的一些事情,但记住了你,你那次的“表演”总让我记忆犹新。怎么说,那时候的你是比较风光的。

       深秋的一个下午,站台上,不远处的树木,叶子发黄,风起时,有些寒意。我记得你是从一辆白色的小轿车上下来的。那时,我正在操纵着一辆车,和十几位工人们一起,紧张地装运货物。

      应该是你,你的头发一丝不苟,可能是用了发腊、发胶还是什么新的产品?你的整洁,让我有些不好意思。

      你摆摆手,示意我停下来,又招招手,示意站台上工人们朝你站的地方聚拢。你一言不发,手势传递了你的意愿,你冷飕飕的眼神从镜片后透射出来,我觉得脊背发凉。我赶紧关闭了叉车发动机。

       这时,公司办公室的小秦从小轿车上下来,站在了你的身旁。小秦人称“冷美人”,员工们这般称谓,我便这般记。小秦个子高挑,身段好,两个乳房看上去很是饱满。我是见过小年轻看着小秦流口水的场面,听过有的员工酒后放言,有机会摸上小秦一把,犯个错误,落个处分,也是值当的。我倒是断不敢胡思乱想,风传小秦是公司老总的“人”,我会引火烧身?

       小秦很乐意站在你身旁,表情愉悦。我仔细看你,发现你比年轻时帅多了,岁月仿佛并没有在你身上留下苍老的痕迹,只是沉淀了一份稳重与儒雅。浅色的夹克衫,深色的裤子,棕色的皮鞋。和我们都是一身工作服不搭调。你是新来的?来做什么?

      小秦向我介绍你是新到位的办公室主任,向你介绍我是公司的副总。我以为你会惊诧,或者感到紧张,毕竟你的傲慢让我们感觉很不舒服。你很平静,视我们十几个人都是你的下属,你用眼神示意我们站好,你终于开口讲话了,装腔作势,训斥了我们一番,号召我们多为公司出力流汗,最后你像是咬着牙的说,今天工作不努力,明天努力找工作,你们自己拉的屎,必须得自己吃。

      这一句起到的效果,是让十几个人哄笑起来。我不能笑,我不清楚你什么来头,怎么说,我现在还是公司的副总,你的傲慢无理有逼迫我发火的嫌疑。想想还是算了,我摆摆手,示意你走吧,你脖子一梗,像是受到了侮辱一般,你身旁的小秦急忙挽你的手臂,她的大眼睛很是好看,温柔地看着你。

      你选择了离开,确是从容不迫,那种表情让我们不舒服。

      之后,我和你竟开始坐在了一起饮酒聊天了。怎么说?工作上的需要吧。

      从一次开始,后来越来越频繁。你我都爱喝酒,酒量都还可以,我发现在控制力方面你比我强出许多。我往往是喝酒误事,你常常是喝酒办事。酒是一样的酒,但人和人能比吗?

       在我们的酒局中,有一个不可或缺的人,就是小秦。没有了小秦的酒局索然寡味。几场下来,我惊诧地发现“冷美人”实则上聪明又热情,尤其对待你,可以用有点意思来形容。小秦亦好饮酒,逢宴必饮,逢饮必醉。不是不省人事的烂醉如泥,而是面如桃花,醉眼迷离,让同桌的人免不了心旌荡漾。在酒桌上我和小秦颇能喝到一起,像多年未见的兄弟,迫不及待地把酒言欢。每逢此时,我高兴极了,从表情上看,小秦也是这样。我禁不住想,这样的场面能够持续多久?若我只做叉车司机,小秦会和我一同喝酒?对了,还有你,你是我心目中的偶像,过去是让我心存嫉妒的偶像,现在是让我感到亲近的偶像。在酒桌上你极富组织能力和把控能力,让你想让舒服的人感到很舒服。我发现你实则很会笑,笑起来挺好看。有时酒兴正酣,我会对你的一些做派挑起大拇指。但我没有回忆,我和你曾经在一家工厂的事情,我竭力地想把那段记忆从脑海中抹掉。我对你越来越有好感了。

      尤其让我感动的是,酒场结束后,你会负责送小秦回家。小秦喝多了?你可能比我要清楚。这个“冷美人”冷到了离异,她有一所房子,装修的挺漂亮。

      我是有送醉酒者回家的经历。深谙其中的不容易。如王胖子家住五楼,我连拖带拽送他回家需要半个小时。往往是一开家门,他就扑到了,而我会坐倒在门口,汗水湿透了衣背,他媳妇用恶毒的语言诅咒我们喝死拉倒。王线杆倒是瘦,家住二楼,可这家伙酒后又哭又闹,一点不比王胖子省心。他会给我讲许多风流韵事,主人公就是他,占了不少女人的便宜,听得我直想吐。想来小秦喝多了也好不到哪去,这种苦差事只有劳驾你了。

      你却是乐此不疲,尽管有些风言风语,说你醉翁之意不在酒,你却不去计较,依然如故。每每在酒席上谈及你的辛苦,你表态说,这是累并快乐着。怎么说,我觉得你很是可爱。若是小秦在场,她并不言语,只是微笑,像是肯定。得到鼓励的你,说的愈发带劲,你是怎样抱,又怎样拽,总之是费尽了气力将小秦安全送到家,你服侍小秦坐下,递上一杯热水,便轻轻的退了出来,要多君子有多君子。这时,我会攥紧拳头,暗下决心,要向你学习,若是换成了我,指不定会出什么洋相或捅什么篓子。

      直到有一天,你带你媳妇来参加我们的酒局。岁月流逝,那位漂亮的技术员,风韵犹存。我得以近距离的目睹自己青春时期的偶像,不由的对你再生羡慕,哎,怎么说,美女就得能人娶。你媳妇显得有些拘谨,你一如平常的活跃,气氛渐渐热烈起来。趁着酒劲儿,你口如悬河,讲自己的工作,讲自己的为人,可能是为了表现自己的君子风范,你讲了自己多次送醉酒的美女同事回家。如何以干净的心来对待一些小人们妄自菲薄。我先是吃惊你的坦诚,继而想,你果然聪明,这种先入为主,无形中堵住了我们的嘴。

       谁知你媳妇听完你讲述,冷笑一声,她幽幽地问,小秦家住九层,没有电梯吗?

       那天,我是喝醉了,后来的细节我一点也想不起来了。再后来,我们俩竟没有在一起喝过酒。不应该呀,怎么说,我们俩是同事,再后来,你从公司辞职,我问及小秦,她也不知道你的去向。只知道,你已经离婚,你向小秦做了一番表白,并为她勾画出你俩人若在一起的美好未来。小秦问我,你说他这人是不是有病?

      爱一个人应该没有错,我笑着对小秦说。

      小秦一撇嘴,一摊手,旋即,转身离开了。

      我想,再见到你,跟你说什么呢?

      活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