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两个人
      这两个人,一个叫尹湛纳希,一个叫旺都特那木济勒。

  尹湛纳希,公元1837年5月出生在内蒙古卓索图盟土默特右旗忠信府(今北票市下府开发区),是中国近代蒙古族文学家、史学家、思想家、诗人和画家。他是成吉思汗的第28代后裔,乳名哈斯朝鲁,汉名宝衡山,字润亭。

  尹湛纳希的文学作品开创了蒙古族长篇小说的先河,揭开了蒙古族文学历史的新篇章,对蒙古族文化的发展做出了卓越贡献,被誉为蒙古族的“文圣”和世界文化名人。他自幼学会了蒙、汉、满三种文字,并通晓藏文和梵文并对蒙、汉古典文学造诣颇深,有丰富的历史知识。尹湛纳希擅长丹青,留有著名画作《梅雀图》等作品。他排行老七,人称“七爷”,一生未任官职,青年时代常以文会友,饮酒赋诗,谈古论今。

  “武有成吉思汗,文有尹湛纳希”,这是后人对他的最高评价。

  旺都特那木济勒生于道光二十四年(公元1844年),于同治七年(公元1868年)袭喀喇沁右旗札萨克郡王,并兼任内蒙古卓索图盟盟长。因为娶了清朝皇族礼亲王世铎之妹为福晋,领和硕额驸称号,晋亲王品级,命御前行走,又领兵备札萨克职。他自幼在王府读书,青少年时期善于学习,聪明过人,精通蒙、汉、满、藏四种语言文字,汉文程度尤深,又生得一表人才,风度翩翩,深得朝廷权贵们的赏识。但在政治作为方面,旺都特那木济勒只会按朝廷则例和指令行事,没有什么骄人的业绩。他的这一生,虽然也是好文能画,水平一般。如果套用大仲马赞扬小仲马的那句“亲爱的孩子,我最好的作品就是你”的话,旺都特那木济勒的“最好的作品”就是他的儿子——贡桑诺尔布喽!

  这两个人,曾经有过一段不同寻常的友谊!

 


  那半本书

      七爷志,好争先。

  闲来时,展书简,搜根求其所以然。

  喜的是,清高文雅,乐的是,名山大川。

  相交来往尽青毡。

  楚宝堂,晚芳园,二仙石山听清泉。

  东坡斋中读经史,绿波亭上奏管弦。

  不尤人,不怨天,前缘,前缘,英雄改做了小神仙。

  尹湛纳希是十九世纪蒙古族伟大的文学家,一生创作出《红云泪》《一层楼》《泣红亭》《青史演义》等多部长篇小说和大量诗词杂文。但是,关于尹湛纳希的生平和创作历程,现在却知之甚少。几年前,有专家在忠信府旧藏《龙文鞭影》里发现了一张粘夹着的纸,上面写着一首名为《呈忠信府七爷词》。这应当是当年对尹湛纳希的最早评价,其词如上。

  《龙文鞭影》原名《蒙养故事》,是中国古代非常有名的儿童启蒙读物,最初由明人萧良有编撰。

  这首作者佚名的词,在刻画尹湛纳希的性格特征的同时,也透露了忠信府的某些痕迹。尹湛纳希的祖上曾袭土默特右旗札萨克贝子,后因罪被削爵。“青毡”,当为“青毡故物”,泛指仕宦人家的传世之物或旧物,也指清贫的生活。而“相交往来尽青毡”则是指与尹湛纳希交往的多是没落贵族或读书人家的子弟。因此,所谓“前缘,前缘,英雄客改做了小神仙”,说的就是尹湛纳希没有机会能够像祖上那般施展才华与抱负。

  携筇独步小池边,绮语遥从云外传。

  听得先生来索句,愧无佳制写花笺。

  这首名为《答润亭索句》的诗的作者就是旺都特那木济勒!根据这首诗的题目和“绮语遥从云外传”的诗句可知,旺都特那木济勒在此前曾经收到过尹湛纳希的诗作。而且,旺都特那木济勒认为尹诗写得太好了,自愧不如。

  据专家考证,这首诗写在同治十一年,即公元1872年。在这一年的前后,旺都特那木济勒还作过一首叫《怀朝邑润亭》的诗:

  朝邑润亭盖世才,遨游四海自徘徊。

  而今何事雄心息,惟有孤灯照素梅。

  在这首诗的前面,旺都特那木济勒还写了一段话:“润亭为人落落不群,每宴饮至夜深,用灯照遍梅花,与客同看,亦雅事也。”尹湛纳希曾自称“朝邑润亭”。这样的诗句,明为是写给尹湛纳希的,实际上又何尝不是旺都特那木济勒的自怨自艾哟。同时也说明,尹湛纳希在当时已经成为卓索图盟的大文豪,与旺都特那木济勒有过一段不一般的交情。

  在十九世纪甚至更早,喀喇沁王府也属于蒙古地区的书香门第了。在旺都特那木济勒的父亲色伯克多尔济执政时期,喀喇沁王府就已搜集并收藏了大量的图书。旺都特那木济勒不仅自己饱览群书,有诗稿流传于世,他的三弟芝圃,六弟均堂也都会诗文。此外,旺都特那木济勒还有一批门客和文友,如景璞、桂一、爽秋、信亭等,也是能诗会文的。他们经常聚在一起逢场步韵,即景吟诵。可是,无论如何,旺都特那木济勒都没有像称赞尹湛纳希那般的称赞过这些人有“盖世之才”。

  而这一切,似乎都与那部没有完本的《红云泪》有关!

 

       婚约两份

       旺都特那木济勒比尹湛纳希小七岁。而且,如果不是命运弄人,尹应当是旺的姐夫,旺应当是尹的小舅子!

  在《青史演义·纲要》中,尹湛纳希称色伯克多尔济为“先前岳父”。据说,尹湛纳希与旺都特那木济勒的二姐有过婚约。为了实现这桩婚事,尹湛纳希曾经在喀喇沁王府住过很长一段时间,前后大约有六年。后来,他以这段亲身经历写作出他的第一部长篇爱情小说《红云泪》。这部小说是尹湛纳希的第一部长篇小说,也是蒙古族文学史上最早由文人独创和以现实生活为题材的长篇小说。小说共计四十二回,但保存下来的却只有二十四回,其中首尾完整的有十五回。这部出自尹湛纳希手笔的稿本,大约写作于同治元年春夏之交至同治二年秋。或许是为着节省纸张,稿纸的正反两面都抄录无遗。尽管这只是一部尚待润色再加工的手稿,却开创了蒙古长篇小说的先河,在蒙古文学史上具有不朽的地位。

  《红云泪》是一部堪称杰作的精品,小说围绕着男主人公如玉来到勃满王府展开故事情节。三世为官的勃满王是以德待人,忠国、爱民,孝母,慈善,对朋友真诚。勃满王和如玉的父亲是至交,如玉因父亲早逝,来到勃满王府家中读书。勃满王待如玉如己生,代其父亲教养如玉。如玉因其才貌出众,品学兼优,聪颖过人,得到了勃满王府上下人等的尊敬,如同生活在自己家中。在这本书中,主人公如玉是一个完美的人,与郡主紫淑有过一段恋情。可惜的是,红颜薄命,紫淑之死,使如玉悲痛难抑,甚至悲痛至昏。他痛苦地跪在紫淑墓前哭曰:“悲痛满胸肝肠断。”如玉为紫淑守节三年后,“如玉已成为方士般的人,把世上的万事都视作空”。

  据专家判断,尹湛纳希为婚姻事前往喀喇沁王府时,旺都特那木济勒大约只有十岁或十三岁,已经懂事儿了。在《红云泪》中,以尹湛纳希为原型的如玉公子是在九岁那年初次见到了以旺都特那木济勒姐姐为原型的紫淑小姐的。那时,紫淑的弟弟(旺都特那木济勒)正在姗姗学步。而当如玉十七岁那年再入喀喇沁王府时,紫淑的弟弟已经算是成年人了,可以参加到诸如饮酒猜谜的游戏中了。

  可叹的是,由于旺都特那木济勒的二姐过早去世,这段美满婚缘终以悲剧结束。但尹湛纳希过人的文学才华,随和的性格,给旺都特那木济勒留下了深刻的印象,成为他们之间深厚友谊的基础之一。

 


  故纸一堆

       按照清廷的规矩,旺都特那木济勒既已袭爵,必须在每年秋季定期到北京朝觐。尹湛纳希是四等台吉,也可以在每年秋季或隔年秋季到北京进贡。在清廷看来,这类活动主要是为政治服务的,加强对蒙古贵族的控制。尽管如此,各等级的蒙古贵族还是可以乘机进京游玩一番的,走走亲戚,访访朋友,返乡时还要采买一些塞外没有的“稀罕物”。

  在现存的旺都特那木济勒《如许斋公余集》中,还有几首写到尹湛纳希的诗,应当是与进京觐见有关。其一为《雨后润翁约同兴楼午酌,口占二十八字兼赠都中诸友》:

  忽然风雨忽然晴,阵阵秋凉户外生。

  云雾自连还是散,细看云雾似人情。

  这首诗,大约写于同治十二年秋。这一年,尹湛纳希和旺都特那木济勒在北京相遇。在一个雨后的中午,尹湛纳希约旺都特那木济勒到同兴楼共进午餐。席间,旺都特那木济勒写下这首诗。根据“兼赠都中诸友”这句话分析,当时还有其他人在场。诗中,旺都特那木济勒由风雨的变化联想到人情的冷暖,认为世道人情也如同这窗外的云雾,难以琢磨和持久。或许,这时的旺都特那木济勒和尹湛纳希已经发生了某种争执,友谊的小船已经产生了摇摆。但局面还是可以应付的,没有到分道扬镳的地步。

  辞归京邸少言欢,堤柳村花不耐看。

  忽见瑶章云外寄,当年离别恨无端。


      凭栏底事恨轻离,日日无聊只自知。

  盼得桂香秋信子,依然不负看花期。


       天涯远隔有情人,柳绿桃红两地春。

  安得此身轻似燕,飞从仙子赏良辰。

  上为旺都特那木济勒《寄润亭》七绝三首,大约写于同治十三年。从诗的内容分析,这时的旺都特那木济勒还在北京。与尹湛纳希分别后,他感到很不愉快。正在苦闷的时候,他又接到了尹的诗或信,非常的高兴,急切地盼望下一个秋天的到来,他们又可以见面了。于是,他又写出下面这首诗:

  鱼书一纸寄云端,为报润翁仔细看。

  每望京华思旧友,闲依野树赏晴峦。

  君游日下应添乐,我在天涯不尽欢。

  幸得清秋相会早,先将拙句问平安。

  这首《寄润亭》也许写于前几首《寄润亭》之后一年,尹湛纳希已经到北京了,“君游日下应添乐,我在天涯不尽欢”。又到了秋季,旺都特那木济勒也要进京了,所以才有“幸得清秋相会早”啊。但在上述几首诗以后,便再也没有发现与旺都特那木济勒和尹湛纳希有关的诗句了。据此分析,他们之间的友谊,大约就是在那二次《寄润亭》诗之后走向淡化或终结的,甚至在这两首诗之前就已经有了裂痕了。

  毕竟,这两个人的性格迥异,地位的差距也越来越大了!但是,尹与旺在同治年间的友谊,乃至这两座王府之间的关系,又是值得一书的吧。

  同治七年,色伯克多尔济去世,旺都特那木济勒承袭了喀喇沁郡王爵,成为卓索图盟最有权势的贵族。当时,他才只有二十五岁。或许正是由于资历尚浅吧,至少到光绪初年,旺都特那木济勒并没有得到清廷的太多重视。于是,郁郁不得志的旺都特那木济勒便整天牢骚满腹,偶尔作诗以抒情怀。所谓“同命相怜”吧,这也成为他与尹湛纳希交往频繁的最主要原因之一。后来,旺都特那木济勒逐渐得到皇帝的宠信,对朝廷的感恩之情日深,与尹湛纳希的交往逐渐减少,友谊的小船也就说翻就翻了,至少不如原来那么厚重了。

  旺都特那木济勒现存诗集《如许斋公余集》和《如许斋公余集续编》。在《如许斋公余集》中的那几首与尹湛纳希有关的诗,大多写在同治十一年至同治十三年之间,正是他们的友谊最深的时间,也是旺都特那木济勒最不得志的时间段。

  同治九年(公元1870年),尹湛纳希因家族经营的扎兰煤矿严重亏损,家境迅速衰落。面对家道中落,社会陷入动乱的现实,他在思想上发生了深刻的变化。他一方面为生计奔波,另一方面发奋著书立说,对社会问题予以关注和探索,继续撰写其父未竟遗著《青史演义》,断断续续历经20年,终告完成。光绪十八年(公元1892年),尹湛纳希客逝锦州。

  晚年的旺都特那木济勒,变得脾气乖戾,喜怒无常,甚至到了惨无人道的地步。王府内的下人,天天心惊胆战地过日子。文献记载,旺王不见血不吃饭,被称为“厉害王”。旺都特那木济勒是一个有才华的蒙古族上层人物,这是当时公认的事实,可他晚年的脾气为什么变得这样暴躁,性格为什么变得这样乖戾,又为什么变得这样残忍呢?

  汪国钧是旺都特那木济勒同时代的人,其父亲在旺王时期担任过梅林之职,掌管王府文案。汪国钧所著《蒙古纪闻》中对旺王每天的作息时间有详细记载:“每早三点起念经;六时察看唱戏者出外喊嗓;七时令唱戏者一一背诵戏曲;八时令习音乐者一一背诵乐曲;九时令习蒙古曲者一一背诵;十时出外拜庙毕,进内用饭;十一时半出外会见各员办公;十二时睡午觉;二时接见宾客或闲游各处;四时接见各员,商议公事毕,进内念经;七时吃晚饭;九时起念经,直至十一、十二时方睡,夜间所睡不超过一时半小时耳。此旗主念经之工亦苦矣。无如休息亏缺,精神不爽,不免心生烦恼。心气不平则时与近侍或与外人胡闹脾气,找事寻非,打楚备至。此旗主暴虐性发生之由来也。”从汪国钧的叙述中可以看出,旺王失眠症状相当严重,晚上的睡觉时间和午觉时间加在一起,也不过三四个小时。

  因此,汪国钧认为,旺王是因为“休息亏缺,精神不爽,不免心生烦恼”,容易发怒。另外,据老辈人讲,旺王睡午觉时不能听到鸟雀之声,害得全府上下人等,用长竹竿绑上鸡毛掸子,满院子驱赶鸟雀;他晚上不能听到驴叫,因而方圆八里之内,不准养毛驴。这说明,旺王不是不想睡觉,而是睡不着。他之所以让人在他午睡的时候把鸟雀赶走,甚至不让附近的人家养驴,就是怕有了动静影响他睡眠。据此,有人认为,旺都特那木济勒在晚年时患有严重的抑郁症!

  如今,这一对曾经的好朋友,已在地下沉睡逾百年了。关于他们的故事,或许只不过是摆在案头的故纸一堆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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