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79年春节后正月初六,我去陈凡村给老妗子拜年,正闲聊间投递员送来一封信。

  奇怪的是收信人姓名竟然是已故多年的舅舅“陈锡玉”,姓名前的称谓还附有“胞兄”二字。我大惑不解,舅舅自幼兄弟一人,怎会有人称其为“胞兄”。妗子也是一头雾水,寻思半天说:“要莫是你二姥娘家的锡宝吧?他比你舅小几岁,从小俩人在一起形影不离,比亲兄弟还亲。莫非是他?”

  在我印象中,瘫痪的二姥娘身边只有一位哑巴舅,娘儿俩相依为命。二姥娘去世后,哑巴舅一个人独自生活,吃饭基本上能够自理,夏单冬棉全有妗子操持。从未听说过哑巴舅还有一位哥哥。

  妗子告诉我:二姥爷原有两个儿子,老大陈锡宝,老二就是哑巴舅。当时战乱不断,匪患横行,苛捐杂税多如牛毛,且庄稼连年歉收,再加上二姥爷体弱多病。这样,还未成年的陈锡宝就成了这一家人的顶梁柱。

  被抓壮丁的那天,17岁的陈锡宝看着重病缠身的父亲,未满十岁的哑巴弟弟,说什么也不肯走。他走了,这一家人可怎么活啊!他撕心裂肺地喊爹叫娘,双手抠住门框,死也不松手。最后白狗子急了,把他五花大绑拖走。二姥娘上前死死抓住希宝舅不放,被白狗子一脚踹在腰眼上,摔了个仰面朝天。从此,二姥娘再也没站起来,成为终身瘫痪。二姥爷经过这场变故,也连病带气,不久便撒手人寰。

  锡宝舅这么一走,杳无音信,也不知道在外面是死是活。前几年有人传言,说锡宝舅还活着,现在台湾。当时表弟听了权当没听见,只回家偷偷地告诉母亲。在那个年代,扯上海外关系,不是成心给自己添堵吗。这也是我从不知有个锡宝舅的原因。

  这时,妗子对我说:“快看看,信是从哪儿寄来的。”

  我拿起信封仔细一看,发信地址是:香港九龙XX信箱。收信人地址是:山东省济南府德平县(1956年3月15日已经撤消)城西南三十里处陈凡村。信封背面附有“烦请当地派出所先生核实转交”字样。通过信封上的字,我断定此信来自海外。

  我对妗子说:“此信来自海外,而且还是从香港转来。”妗子一听脸都吓黄了,说:“这不是给添乱吗,不要看了,快把信填炉子里烧掉。”

  我笑着说:“放心吧,妗子。就算是锡宝舅真的去了台湾,他来信也不用怕。这不是前些年了,如今两岸关系已然解冻,允许锡宝舅这样的赴台人员的书信往来,增强两岸交流,促使两岸早日统一。”听完我的话,妗子转忧为喜,急不可待地说:“快打开信,念给我听听。”

  信果然是锡宝舅从台湾寄来的,信的大意是:他被抓壮丁以后,就留在了国民党军队中打鬼子。1945年,日本投降后,他作为第一批赴台人员转到台湾,搞通讯工作,现在已是9口之家。每逢佳节,夜深人静之时,辗转反侧,长夜难寐,遥想那多灾多难的家和亲人。不知父母和哑巴兄弟现在怎么样了,锡玉哥嫂可好?有生之年,能否再见你们一面,想念甚切!

  妗子思忖再三,还是给锡宝舅回了信。

  那年春天,表弟和哑巴舅还作为海外眷属接受县政协的宴请。鼓励他们多与在台湾的亲人联系,以促进台湾早日回到祖国的怀抱。从此,两家书函往来频繁。随着两岸关系的改善,锡宝舅的愿望终于实现了。1988年8月,几经辗转,他回到了阔别将近50年的故土。相见瞬间,与哑巴兄弟二人紧紧拥抱在一起,痛哭失声,使在场的人无不潸然泪下。

  锡宝舅为表示对家乡的眷恋之情,感谢乡亲们多年来对哑巴弟弟及全家的照顾,又适逢仲秋,给陈凡村每家每户两瓶酒和象征家人团圆的月饼两包,以表谢意。当时村里几位仍健在的老人,拉住锡宝舅的手,泣不成声地说:“孩子呀,想不到还能见到你。我们是看着你被他们抓走的啊,我们管不了,也不敢管啊,他们手里有枪。那是什么世道啊!”

  接下来的日子,锡宝舅看望了所有的亲戚朋友,并在父母的坟前立了一块碑。

  每天清晨,锡宝舅总是一个人默默地出现在陈凡村头地边,时而端详,时而沉思,寻找儿时的记忆。陈凡村的大小田埂,沟沟坎坎,都留下了他的足迹。

  两月后,他带着对故土的无限眷恋,依依不舍,洒泪惜别。

  第二次回家是在1989年,适逢村里街道搞硬化。于是,锡宝舅慷慨解囊,自己承担了全部费用的将近一半。为此,村民们自发地立了一座功德碑,陈锡宝的名字位列其首,至今仍矗立在陈凡村口。

  第三次回家是在1990年。这次回家,给我表弟添置了一台农用拖拉机,给哑巴舅在德州买了一处楼房,使哑巴舅后半生有了依靠,拥有一个幸福的晚年。

  九十年代后,老人已岁至暮年,深知自己时日无多,念故之情益甚,往来频繁。每年清明,必到父母坟前,燃纸焚香,添土叩拜,尽人子之孝。并想完成一个心愿:百年之后,落叶归根,魂归故里,长守父母身边。但终未能如愿。

  1999年清明节前夕,老人因病住进医院,再也未能到父母坟前尽孝。同年9月6日,老人终未迈进2000年的门槛,带着最后的遗憾,在台湾高雄家中与世长辞,享年82岁。

  噩耗传来,我们只能望空而拜,寄托我们的哀思。

  现在,表弟依然珍藏着这封不寻常的台湾来信。它见证了一个游子对祖国、对故土的无限眷恋。它是千千万万游子盼望祖国统一的一个缩影。

  一根麻绳,可以绑住一个肉体,但永远捆不住他的灵魂。因为他心中所虑的是他的根。那里有养育过他的土地,那里埋葬着他的爹娘。血,永远浓于水。大陆——台湾,自古同根、同种、同血、同宗。是兄弟,就不要再分离,孤雁返巢,倦鸟归林。祖国人民正张开博大的胸怀,迎接你回到亲人的怀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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