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面挡风的墙、一把遮雨的伞,父亲给我最初的印象很高大,小孩子对大人仰视,加之一家之主威风八面,父亲很容易带给我这样的感觉。人生初始环境完全被父母决定,父母就是孩子的天和地。一般家庭里,父亲更是权威。

  父亲属丁卯兔, 1927年生,1963葵卯兔年有我时,已经37岁,正是一生中最能干的时候。我在兄弟姐妹中排行最小,当时家里祖母、外祖父母、母亲、3个哥哥和1个姐姐再加上我,父亲是一家10口的户主。

  我记事时父亲每天都忙忙碌碌,早出晚归下地干活儿,见到他的机会很少,我对他最初的了解,主要来自母亲叙叨:父亲出生在北京通州的漷县村,他父母都是朴实的农民,父亲的父亲早亡,母亲说她都没有见过我爷爷。这样的家庭,贫困窘迫程度可想而知,后来父亲也说,他家成分应该算“雇农”。

  因为家境贫寒,父亲14岁到城里学徒,拜的是当时通州饭店有名的厨师,据说那时候学徒很辛苦,被师傅呼来唤去,打骂也是常有的事。父亲7年后出师,却没有立刻成为厨师,而是留在城里经商做小买卖,原因可能是做买卖更能赚钱。说是做买卖,不过收废品和倒买倒卖,没有本钱小打小闹,钱挣得也很辛苦。

  在母亲的描述中,好像父亲那时经常去“口外”,也就是张家口更远一些地方,生意是收废铜烂铁,用手推车运回来卖钱。据说当时生意还不错,比如铜弹皮子回来能卖上10倍的价钱,那时候到处都在打仗,这样的货源应该比较充裕。还有就是倒买倒卖了,一些能储存的水果比如柿子,也有很高的利润……我当时对“口外”还没有概念,想象中那应该是遥远的苦寒蛮荒之地。

  母亲说叨时,偶尔赶上父亲在旁,也会插上几句,一说就说起当时的艰辛和危险,比如随身带的干粮只有窝头咸菜,有时连水都没有,只能喝河水甚至吃雪;再比如大冬天蹚着冰碴过河,腿都被拉出血来……还有就是凶险了,同伴谁谁出去就再没回来等等。这些我当时还不太理解,倒是觉得很好玩,当然很崇拜父亲。

  战乱频仍的年月,危险也终于落到父亲身上。父亲的小买卖只干了几年,有一次就不幸在张家口被傅作义的35军抓了壮丁,那应该是解放战争后期,因为父亲在国民党军队只待了几个月。平津战役打响后35军被歼灭,父亲在新保安被俘,之后又留下来给解放军继续做饭。

  这样算来解放初期父亲应该是个军人,可后来不知怎么成了工人。怎么算无所谓,反正父亲在部队一直干的都是厨师。也就在这段动荡时期,父亲和母亲成了婚,这是我后来自己推算出来的,因为他们成婚时都是21岁,第二年有了我大哥。

  解放以后父亲留在了“炮六师”,部队当时驻扎在管庄设计院。从那时到1961年,父亲一直在“炮六师”工作,也干了有十多年。1961年父亲主动要求下放回农村,从此又成了一个农民。

  关于父亲下放回农村一事,我后来访到时任师长做过考证,大概有以下几个原因:一是当时“炮六师”要调防福建前线,父亲可能不愿跟着走;二是当时已有下放的消息,父亲响应了号召;三是顺水推舟。困难时期刚过,在农村的一家人正需要父亲这个劳动力。这三个原因可能都起了作用,第三个可能作用最大。

  “炮六师”调防福建前线,开出的条件是工资翻倍,但家里当时老的老小的小,父亲是想去也去不成的。不去福建留下来还有后勤,也可以再换单位,父亲却说,困难时期他经常弄吃的回家,有人看见我哥哥姐姐有时手里拿着净米净面的窝头,就刁难说要少分我们家粮食……“在农村没有男人就会受人欺负”,也许这才是父亲一定要回来的原因。下放政策1962年才普遍实施,父亲却是提前几个月就回来了。

  父亲回到农村,用他自己的话说就是“半路出家”。也是,父亲虽然农民出身,但很小就出去学徒,后来又留在城里做买卖,在部队里做饭,一直还没有干过农业活儿。父亲这个时候回来,不光半路出家是个坎儿,有个事儿更棘手,那就是户口落到什么地方。按理说他应该落户到出生地漷县村,但这时我们家却早已搬回了母亲的娘家。

  父母婚后本来是住在漷县,但这期间我没见过面的老舅不幸溺亡,母亲又只有这么一个弟弟,当时为了安抚姥姥姥爷,母亲就带着大哥、二哥回到了娘家。来了就再没走,土改时就在这里落了户,反正当时父亲在外面工作,这也不是问题。但现在父亲要下放回来,这个事就敏感了,要知道这在农村可是有关脸面。

  母亲的娘家也就是我后来出生的村子仓上,仓上距离漷县还不到5公里,但却分属两个不同公社。父亲也曾主张搬回漷县,但这在当时几乎不可能了:一是漷县老家房子、地父亲一点没要都给了兄弟,二是大哥,二哥之外、三哥和姐姐都出生在仓上,一家人早已落地生根,更何况这里还有姥姥姥爷谁来照顾呢?商量结果也只能父亲落户过来。后来知道,父亲对此一直很介意,怕有人说他是“上门女婿”,可当时没的选择,对于一个男人,老婆孩子在哪儿家就在哪儿。

  这些事都发生在我出生之前,我出生时父亲已下放回来,到我记事时,他已落户仓上十来年了,按说早就应该习惯了新环境,可父亲却一直耿耿于怀。在我的感觉里,我们一家在仓上和别人家没什么两样。要说不一样,我父亲毕竟经多历广,曾经走南闯北,较之一般社员应该更有能耐。

  父亲虽然没读过什么书,但还是认字的,报纸上的字能念个七七八八。据说他小时候读过三个月冬塾,这在当时那个多数人都不识字的环境里已很难得。小孩子自然的都会美化自己父亲,我从了解的父亲那些经历里总结,父亲算是工农商学兵都做遍了的人物,谁还有资格看不起他呢?

  知道父亲这么多经历,我对他也是非常崇拜,但父亲这些经历我只是听说,我出生时他只是个农民,那以后他也一直就是个农民,普通得和乡邻没有两样,我对他的崇拜又能维持多久呢?

  我记事时,“文革”最混乱时期已经过去。但当时中国局势依然很乱,农村经济状况更是人所共知,我们一家10口,只有父亲一个整劳力,贫苦程度可想而知。在我的记忆中,能够吃上一顿白面,沾上一点肉腥儿,一年中怕也只有春节一次!因为家里人口多,粮食不够吃,分到的一点点细粮,几乎全部被父亲向别人换作了粗粮。即使这样,平常时节粗粮也不能管够。

  据母亲说,我还算是赶上好时候了,在我出生前3年困难时期,如果不是父亲那时还在“炮六师”做厨师,家里说不定会饿死人。那时父亲经常带孩子去单位混口饭吃,每从城里回来,也会带一些吃的,比如馒头、包子、点心渣、窝窝头什么的,一家人这才勉强挨过那段日子。我当时还不懂事,心里纳闷儿:这里说的许多东西,我现在也吃不到,怎么我还算赶上好时候了?

  我没觉得赶上了好时候,我的童年家里非常贫穷,惟一值得庆幸的是,父亲虽然不能带给我好吃的,也没有多少时间在感情上和我交流,但当时和别人父亲相比,他对我不发脾气已经就算不错。母亲对我呵护有加,父亲一直默认,几个兄弟姐妹中,父亲也只对我这样偏爱,原因只是我在家里最小。不过他几乎所有时间都在操劳,偏也偏不到哪里,最多也就是对我不发脾气。

  随着渐渐长大,我对父亲慢慢有了新的认识:父亲在家里有地位也有尊严,但事实上却是家里大事小情都母亲说了算,父亲只是坚定不移地执行。母亲说起过父亲这样一段经历:解放初期第一次土改后,父亲用几乎半生积蓄买了30亩地,母亲怎么劝他都不听,结果合作化都归了生产队,这钱等于是白扔了,第二次土改划成分,还差点没闹个地主。是不是因此母亲才当了家?这个母亲没说,父亲也没说过。

  听到父亲这个经历,我甚至有点气愤:假如不是父亲糟蹋了这笔钱,家里也许还不至于这么穷呢!父亲在家里不当家,在外面更是吃苦受累唯唯诺诺,老好人的尊严是有的,却根本谈不上什么地位,据说他在村里最辉煌时,也只是当了一年生产队副队长,那还是轮班轮到头上的。

  惟一仍然与众不同的地方,是父亲有厨师的手艺,生产队里有这种需要的时候,毫无疑问都是父亲掌勺,诸如挖河、搞会战什么的,父亲就有了用武之地。不要小看这做饭,毕竟那也是一种特殊技能,每年有一两次这样的机会,父亲就很受用:“什么时候都饿不死做饭的……”言外之意可能是吃得更饱更好一点。

  此外就是因为做饭就不用下苦力,饭勺在手时也没人得罪,虽然每次都时间不长,父亲还是很得意,每次回来也都红光满面。在生产队里偶尔做回厨师,可能享受的福利也就这么多了,这种时候多少只眼睛都盯着厨房,大师傅最多也就是混个肚圆,家里人是不能往边上靠的。

  除此之外父亲就没什么值得骄傲的了,平常在生产队里干活儿,父亲总是勤勤恳恳任劳任怨,别说队长指派点什么,就是一样普通的社员指派他,他都是高声答应,“好好好”“是是是”,从来没有与人发生过任何争执。按说这样的人应该人缘不错吧,可是评“五好社员”“个人先进”什么的,那就从来没有他的份儿了。我后来分析过,这样的人在周围人眼里无足轻重,可能从来就不在考虑范围。

  男孩子天生都会有点英雄情结,父亲这样的形象,离我之前想象的越来越远,我从他那里找不到什么自豪了,剩下的也就只有接受。我当时还是小孩子,没资格看不起父亲,只是心里多少有些失落:父亲为什么这么窝囊呢?直到我真正长大后,才对父亲当时这些做法有了一定理解。

  因为就父亲一个整劳力,家里又上有老下有小孩子忒多,我们家一直都非常贫困,贫困到吃穿都成问题。当时我们村只有几分钱日值,一年下来我家不但没红可分,还要倒欠生产队几十到一百多块钱粮食钱。这么多钱怎么来呢?交不上可就分不到粮食!还有母亲坚持让孩子念书,父亲也坚决照办,可没有钱又怎么办呢?

  单就指着父亲挣那点工分,就是还生产队粮食钱都不可能,更别说供孩子上学了,那全家人都只能挨饿。那时候能想的办法父亲都想了,家里养猪、养鸡,院子里种菜,可这些都是杯水车薪,家里当时面临的近乎绝境。

  那时候农村穷人家很多,一般孩子比较多的家庭,小孩念几年书能干活儿了就退学,这样一来既省了学费,还能挣点工分补贴家用。当时我的3个哥哥和1个姐姐都在读书,大哥二哥已上到初中,都有十七八岁了,按照当时村里风气,他们早该辍学回家干活儿了。当时我们家的状况,如果有两位兄长帮衬,境况会好些。两位兄长也许看到了这一点,托人来和父亲说,父亲未置可否,等人走了,却突然对他们大发脾气:“学校留一天就要去上学,不好好念书,我打断你们的腿!”

  他们没能退学,我又已到了上学年龄。当时祖母和外祖母都已相继过世,但家庭负担仍然沉重,饭都吃不上了,还哪里有钱交学费?我们上学时基本免费,每人一年学费和书本费加起来也不过几块钱,但总有一些费用要缴,鸡屁股里抠不出那么多,不让孩子退学,父亲就必须想出办法来!

  我当时太小,家里再穷,也算过着“父母月儿”的日子,根本没想过钱怎么来,也不知父亲是怎么办的,反正书本费还交得上,日子也就这么过来了。直到长大后我才从母亲口中知道,原来父亲那些年一直在倒卖青菜,这在当时可算是“投机倒把”!但亏了如此,这个家才勉强维持下来,我们兄弟姐妹也才能一直读书。

  当时的农村可不像现在,别说比不得城里,单是一年四季都要出工,没有一天休息日就把人卡死。歇工当然不行,更何况“投机倒把”是违法的,要是被人抓住就要挨批斗,父亲又是怎么做到的呢?

  原来还是父亲做过买卖,有经验,在城里也有些老关系,青菜只要运过去,有人接货不用自己摆摊。只是因为没有空闲时间,更为了要掩人耳目,父亲一般凌晨一两点出发,把鲜菜运到城里。据说当时一斤鲜菜可以赚到几分钱到一毛钱,每次大概几十斤,一次可以赚几块钱。多了不行,带多了怕路上被人查出来惹事。

  菜从哪来呢?也要出去趸:农民的自留地,生产队的菜园子。趸菜也是违法的,当然不能在本村儿,这要到较远的村子才行,这种事不能让人知道。从我家到城里,县城也要几十里路,可以想象,为了这几块钱,父亲常常要忙活一整夜,第二天还要照常出工,疲劳程度可想而知。

  知道这些我明白了很多事:为什么父亲总是早出晚归,一般时候我都见不到他?为什么父亲没有什么都不能没有一辆自行车,还专要“水管”架子后座带铁框的?还有,为什么父亲在外面总是唯唯诺诺……

  其实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父亲的所作所为,在村里早有一些风言风语,只是父亲平常人缘儿好,才没有人深究。父亲的厨师手艺,也不光在生产队偶尔能派上用场,乡邻们有个大事小情,父亲也是随叫随到,从不推诿。父亲老实巴交吃亏让人在村里是出了名的,我们在外面惹了事,父亲总是不问青红皂白,当着人家面,把我们申斥一顿,谁要不服就会皮肉受苦……现在想想,难说父亲是不是胆小怕事。

  这些我当时别说不理解,甚至根本就不知道。因为家境贫寒,又因为父亲胆小怕事,我在小伙伴儿中间,不可能有什么自豪感。随着年龄增长,我对父亲的崇拜渐渐少了。好在我上学以后,自觉还有些天分,于是暗暗下了决心,一定要学好本事,将来好不像父亲这么窝囊,这也使我很快在成绩中找到了自豪和安慰。

  不只是我,哥哥姐姐们在校学习成绩也都不错,他们是怎么想的我就不知道了。事实上父亲对我们学习很少过问,以他几个月私塾学历,也没这个能力,那时候的父亲,就是整天忙忙碌碌,他只是从来不指望我们帮他。

  我在家里最小,就是父亲忙不过来,也没什么活儿能落到我头上,我在家里是最轻闲的一个。虽然是农村出来的孩子,我却几乎没干过农业活儿。不止正经农活儿,割草打菜喂猪喂鸡做家务等等,不是我自己闷得慌主动尝试,从没人要求我。说出来可能有人不信,我是个穷人家养出来的“娇子”。

  “肩不能挑担,手不能提蓝。你小子将来能干什么呢?”父亲偶尔对我感叹,当然是为我担心。我却满不在乎,心里反驳:我干吗非得像您一样活得这么累?我要读初中时“文革”还没结束,仍然是工农兵管理学校,当时并没有考学的事,现在想来,父亲那么担心并不是没有道理。

  父亲口里虽这么说,可一直放任着我,我也就一直轻闲。

  哥哥姐姐们一天天长大了,读完了高中,再没有书可读,只有回生产队挣工分儿。按说家里日子应该好起来了,可我们家状况竟毫无起色!大哥挣工分才几个月,父亲就让他报名参军,那时军人复员转户口,是跳出农门的一条出路。虽然参军期间没了工分儿,但为了大哥的前程,父亲咬咬牙还是让他去了。

  接着是二哥、三哥,代课的代课、学徒的学徒,虽然挣的钱都将够养活自己,父亲还是义无反顾打发他们出去,这些营生将来都可能跳出农门。孩子长大一个出去一个,没一个留下来帮扶父亲,家里的日子也就一如既往。

  农村出去的机会其实不多,兄长们每走一个,父亲都要去求人,只是因为当时出去并不合算,这样的机会才顺水人情落到了我们家里。乡邻们对父亲这样做大为不解,说父亲天生穷命,父亲总是傻笑着:“他们倒是不用我养着了……”

  后来别人也慢慢意识到这是机会,等将来轮到我时,怕是再没有这种机会了,父亲可能因此为我担心。

  父亲固执己见,家里一直一贫如洗,直到我初中毕业,平时还捞不着一顿白面吃,以至直到今天,一提起吃玉米面我就反胃。我初中毕业时,恰好赶上高考制度恢复,一直不错的成绩,不但给了我惟一一份自豪,还让我直接考上了北京市重点高中“潞河”!我在父亲面前炫耀:“今后我还用得着挑担吗?”

  父亲理屈词穷,仍然傻笑着:“你小子还不是赶上好时候了……”不仅理亏,父亲还要践行他当初的承诺,只要学校要一天,他就要供我们一天。不凑巧的是,同一年已经出去代课的二哥,也在那一年考上了师范,这样一来就没了工资,户口问题是解决了,但家里负担也因此更重了。

  家庭经济状况一直没能好转,除了父母把长大的孩子一个个都送出去以外,还因为哥哥姐姐们都相继到了结婚年龄。那时候结婚没有多大排场,只是因为穷得没这个能力,事实上什么时候孩子结婚都是大事,每一个子女成婚,父母都要倾尽钱囊。

  这么说我的父母好像并不贴切,因为他们根本没有钱囊。一直在贫困中挣扎,怎么可能有什么积蓄?但孩子到了结婚年龄,给他们成家立业却是父母逃避不了的责任……我这个时候已开始懂事,这一段记忆中更多父母为哥哥姐姐们的婚事累心。

  都说人无远虑必有近忧,我们家遇到的困难,却并不是没有远虑,早在大哥刚到结婚年龄时,父母就借钱翻盖了房子,那时我才10岁。再过几年又借钱盖了另一处房子,因为钱不够,房子用料都将就凑合,窗户上面甚至用的都是秫秸。

  一处房子只有五间,是北方最普通的那种平房,说是五间,实际却是两个大间中间一个外屋,叫“四破五”。

  一般人家有一个儿子就要盖一处房子,我们家实在盖不起,四个儿子加上父母只有这么两处房子,将来儿子娶媳妇结婚,每个人最少需要一大间房子,这是没法再低的条件。父母这样打算:儿子都结婚后再盖几间厢房,作为自己的栖身之处。这真是没办法的办法,再有远虑也难为无米之炊!为了养活这些孩子,为了还上粮食欠款,父亲已竭尽全力,那些年父亲一直没断了“投机倒把”。

  可是娶媳妇比起盖房子更难!先别说娶媳妇要花多少钱,要娶媳妇先得说对象,穷家破业这种条件,要想谈成对象太难了。越是难谈越要花钱,越是花钱就越是没钱,这就变成了恶性循环,那个时候家里简直焦头烂额。

  没办法还是只能借钱,哥哥姐姐们相继结婚成家,每一次都重复借钱还钱的过程,他们之间年龄差距只有3年,家里当时是旧账未还又添新帐,借钱借到了无处可借。也算是“天无绝人之路”吧,不管是主动还是被动,兄长们都是晚婚,结婚时间也错开较长,那段日子才这么挨过来了。

  养大这些孩子,父亲用尽了浑身解数,再要给一个个孩子都成家,事实上父亲已力不从心。如果说孩子小的时候只是穷,孩子大了就又加上了“急”,从让孩子糊口活命到坚守父亲的责任,父亲的路是越走越难……我成长的过程天天看着父母为钱所累,父亲肩上的压力究竟重到怎样程度?这是我现在都不敢想象的。

  1978年改革开放,一般农村家庭经济状况开始好转,我们家却还是没有起色,虽然哥哥姐姐们已相继完婚,家里的经济却一时还缓不过来,欠下的帐要一点点还。1979年我考取“潞河”,又需要一定的食宿费用,父亲还要继续履行他的承诺。好在这一年家乡开始实行土地承包责任制,政策开始放开。

  父亲终于可以光明正大的做买卖了!时间上一宽裕,他便开始筹划。可没有本钱能做什么呢?这当然难不倒父亲,要知道做小买卖是父亲的老本行,这一次父亲还用上了他的厨师手艺:卖炸油饼。

  生意大小也需要本钱,所以开始一段时间,家里经济状况反而更紧张。说好我上学每月生活费是10块钱,谁知头一个月就没花到头儿,只好回来要。母亲喋喋不休地教训我过日子要节省,父亲却不声不响地出去了,直到我要走了,父亲才回来塞给了我5块钱,后来我才知道,那是他刚刚出去借来的。

  离开家乡到外面读书,我是第一次离开家,那之前我只去过一次县城,这一走却海阔天空了。刚开始想了几天家,后来就很少关心家里的事,当然每月10块钱的生活费还要跟家里要,钱虽不多,却是我惟一的生活来源。父亲有过学校要一天他就供一天的话,在我当时的感觉里,这也理所当然。

  父亲炸油饼的手艺不错,毕竟得过名师真传,加之诚实信用又为人和气,虽然买卖小挣钱不多,生意却做得风生水起:父亲卖的油饼,没有一点死面,在四乡八里小有名气,这些都是我放假回家时亲身体会到的。

  同样体会到的是父亲做生意的辛苦。就是这么个小生意,父亲也要每天凌晨两三点钟就起来准备:拢火、和面、擀筋、下锅炸熟……母亲帮着打打下手。油饼炸好后,还要装进自行车后架货框。农村做这个生意比不得城里,顾客太分散,不能等着人家上门,油饼要骑车到各村走街串巷地吆喝出去。

  也是那时农村还不富裕,吃得起油饼的人都不多,要是放到现在,即使在农村,父亲也不用这么辛苦。当时父亲每天炸十几斤到二十斤面,天亮前炸好,一大早还要走村串巷卖出去,回来就差不多中午了。我放假在家的时候觉得这个很好玩,有几次自告奋勇替父亲出去卖,光是走村串巷的吆喝就累得够呛。想想父亲还要起早炸出来,并且每天按时按点,不用说也是非常辛苦。

  不过当时我还是没想太多,父亲虽然也快六十了,但身子骨还行,孩子自己还没有真正长大时,是绝对体会不到父母在衰老的。父辈挣钱供养子女,感觉上也天经地义,就是再辛苦也很平常,平常到子女都没什么感受。我当时就是这种心态,除了假期亲身体会到一些辛苦外,对父亲那几年的记忆都不是太深刻。

  1984年我毕业参加工作,家里经济状况才略有好转,欠款这时候差不多还清了,父母却还是没能过上好日子,原因是又开始为我操办婚事。哥哥姐姐们成家之后,各人都开始过自己的日子,父母一直没有要求什么,直到1984年。这一年我也毕业参加工作,母亲才提议给我们兄弟分家。

  家里有什么可分的呢?也就是那两处房子,兄弟四人,一人一个大间,两人共用一间外屋,名义上是每人两间半房子。这样一来,孩子们是暂时都有地方住了,但父母却没有了栖身之处,只能临时住在空出的房子里。当时大哥不在家住,我也还没结婚,父母住的地方还能够解决。

  在我的婚事上,父母没有坚持让其他兄弟分担,还是自己全部承担,这样一来父亲就要继续为我挣结婚的钱。我是毕业工作刚开始就要结婚,容不得父亲手上缓一缓,其结果自然是再一次重复借钱还钱。家里刚要好转的经济状况,又一次遭遇困境。我记得很清楚,直到1986年元旦我结婚时,父母一天还要吃一两顿粗粮。

  我结婚时父母尽其所能,花钱算是最多的,有生意在后面撑着,借钱也胆子大些。不过直到我结婚一两年后,父母的经济状况才真正开始好转。还清了所有债务,父亲才终于松了一口气:“我这一辈子,大事算是了了……”

  父亲曾多次抱怨过自己的名字,他这一辈名字中间排“殿”字,父亲的名则是个“财”字,要说这两个字字意都不错,可父亲却偏在字音上挑毛病:“殿财,好不容易有点财,还都给殿(垫)出去了。”又没“垫”给别人,“垫”给自己孩子有什么好抱怨呢?父亲也只是说说,到现在终于也“垫”得差不多了。父亲继续做着炸油饼的生意,孩子们也都如约往家里交钱,父母的日子开始好过了。

  还清欠款,手头慢慢宽裕,一天三顿大米白面,银行还有了点存款,父亲很满足,我这才知道,父亲原来也会吹牛:“我这一辈子,没积攒什么,但把你们几个都巴结大了,可真是不易!”父亲终于总结人生,也只说出这么一句话。

  这样的好日子,父母却没能过上几年。1992年年初,母亲忽然病重,到医院一查已经是癌症晚期,这出乎所有人意料之外!我这时虽已结婚生子,孩子却只有四五岁,本以为父母年龄不大,好日子还长着呢,没想到母亲会突然离我们而去……母亲病逝,最悲伤的当然是父亲。母亲和父亲相濡以沫40多年,这一突然离世,剩下父亲一个人形单影只,那一年父亲65周岁。

  父亲很坚强。母亲走后,父亲一个人坚持炸油饼的生意,孩子们看不过去,一致劝父亲别再这么辛苦。父亲说:“总要把剩下的油、面用完啊……”就这样又坚持了几个月,才在大家的劝说下停下来。父亲告诉我们,他在银行存了7000块钱,以后要是有什么事,就先动用他这笔钱。事实上我们家的日子,这时候已经迅速好转,孩子们一旦成家立业,哪里还用得着父亲这点钱。

  经历母亲病逝的打击之后,父亲也很快衰老,在孩子们的劝说下,父亲先是停下了炸油饼的生意,接着又退掉了责任田。虽说每次都不情愿,但也没有固执己见,因为父亲确实开始老了。

  父亲却是一个闲不住的人,开始几年还养了几只羊,直到有一次出去放羊,差点儿摔折了腿,那之后才慢慢收敛。有一次我套用典故和父亲玩笑,说要给他买一百块砖,让他上午搬出去下午搬回来,他也只是笑。母亲走后父亲就开始独自生活,孩子们都已成家,各自出去忙各自的事情,老房子里就只剩下了父亲。

  好在家里孩子多,二哥三哥又住在村里,两个孙子常去爷爷那儿。对隔辈的孩子,父亲自然稀罕甚至有点骄纵,那些年父亲过得并不孤独。父亲身体不错,年纪也还不太老,自己又是厨师出身,日子过得还算可以。

  父亲开始享受晚年和天伦之乐,尽管在别人眼里,这样的生活够不上享受,但俗话说知足常乐,对于操劳一生的父亲而言,能过上这样的日子已非常满足。“以前农村哪有不出去干活儿的?多大岁数都得出工,很多人都是死在看场的小屋里……”幸福感比较而来,父亲参照的是自己的父辈。

  儿女们平时都比较忙,但孩子多了,隔三岔五就有人回家探望,逢年过节大家更是经常回来聚在一起。看到孙男娣女十多人一大家子,父亲当然高兴,脸上红扑扑的,有几年还总是亲自下厨,做一大桌子菜。父亲不会说什么,只有一句话经常挂在嘴边:“这过日子过什么呢?还不就是过孩子……”

  父亲一如既往地不善言辞,因此也从没对子女提过什么要求,每次回家给父亲一些零花钱他都推辞。其实随着改革开放后物价飞涨,分家时约定的赡养费早不富裕,但每次都是我们自己商量增加多少,父亲又每次都说钱够花的,还节省下来给孙子孙女压岁,再有富裕继续存到银行,说是我们用不着就留给自己办后事用。

  这样的日子过了大约十年,那些年父亲过得很安宁,一个人也在院子里种好多菜,自己吃还招待给大家,有点担心就是担心孩子们过得怎样、孙子辈孩子学没学好……特殊担心我会不会惹事,因为我年轻脾气不好。

  父亲是一天天慢慢衰老,这从院子里种的菜上可以感觉,从各种各样到越来越少,从仔细栽种到挖坑埋籽……我们感觉到父亲年事已高,开始是冬天大哥和我把父亲接到城里,几年后弟兄4个又商定轮流照顾父亲。先是父亲在老家,我们或自己过去或自雇保姆照顾父亲一日三餐;后是父亲年迈需要更多照顾,大哥和我在城里不方便,大家商定轮流把父亲接到各自家里。

  这期间父亲总说自己“没事”,开始是借口自己住不惯城里和楼房,一到开春就嚷嚷着回去,大哥和我都明白他是不想拖累我们。兄弟4个轮流接父亲到家里照顾后,父亲才不再说什么。直到父亲真的走不动楼梯了。没办法,大哥在城里临时弄到了一层楼房,我在老家翻盖了自己农村的房子,轮到我班上时,我亲自回家去照看,大家各自想方设法,父亲最后七八年不再一个人生活。

  父亲一辈子含辛茹苦地抚养我们,到晚年也算是得到了较好的照顾,比较母亲,父亲非常满足,常常遗憾母亲“没享福的命”。事实上父亲为子女那么多的付出,我们又可能回报他多少呢?

  其实我理解父亲,是从我自己也做了父亲开始,1987年又一个丁卯兔年,我的儿子出生了,从医院产房里托出只有两个巴掌大小的儿子,我心里难以掩饰的自豪与喜悦,但路上心情就突然沉重了起来,怀抱的儿子也仿佛沉重了许多。一种从来没有过的责任感,简直压得我有些喘不过气来,因为我想起了父亲。

  这一想就是一种顿悟:父亲当年下放回家,确确实实是出于自愿,但原因肯定不是为了响应政府号召这么简单。父亲当时在城里,根本照顾不了家,他盘算的是怎么才能养活这些孩子。父亲曾经对我讲:“出去要饭都不要剩在家里,在外面要饭都没人知道,在家里受苦让人看不起,吃村嚼户也一样不行……”父亲竭尽全力把一个个子女推出农门,自己却是送上门来!

  3年困难时期,为了孩子们不被饿死,父亲千方百计弄到粮食送回家来,我猜想来路未必正大光明,当时甚至有点鄙意,觉得父亲自私。父亲也许是自私的,但作为父亲,为子女活命自私难道不是一种伟大?

  在儿子一天天长大的过程中,我不断反思父亲,对父亲的理解也一步步加深:我们每个人都有自私的一面,但父母对子女是无私的,如果有一天,需要我把生命换给儿子,我一定毫不犹豫!父亲又何尝不是如此?子女是父母生命的延续,血浓于水的父爱,更是一种牺牲和责任。

  子女对父亲算得孝敬,父亲的晚年生活平静安详。父亲的身体一直都算硬朗,晚年除了老年哮喘,最多有个伤风感冒医院小住,直到病逝前几天,生活还一直都能基本自理。父亲苦巴苦拽了一辈子,这个结果也算是个回报。

  2013年元月18日,父亲病逝于医院,这一天距他87周岁正月初一的生日,还差不足一个月,已经算得高寿。

  病逝前父亲住在大哥那里,大哥后来回忆,几天前已有征兆:一直少言寡语的父亲,那些天一直喋喋不休地交待一些身后事。不断说明财物状况,还连续几天捣鼓身上零钱,一次次掏出来放在桌上,说:“这些钱我以后就用不着了……”大哥几次帮他放回,他又几次掏出来重复。

  那几天父亲没有病重表现,但身体好像有点虚弱,每天散步的习惯没有坚持,行动坐卧软弱乏力,还常常出现动作偏差,这在之前并不多见。15日晚上父亲正常用过晚餐,像平常一样也喝了点酒,但夜里3点醒了说口渴,结果在大哥的服侍下喝了两杯水,又吸了一支烟后睡去,这一睡就再也没有醒过来。

  16日上午我在医院见到父亲,父亲好像睡得很香,只是叫不醒了。各项检查都没有大问题,医生却说父亲各器官都已老化,治愈可能性不大。17日父亲状况依然如故,大家决定按长幼顺序轮流陪床。当天本来是大哥的班,我看大哥那几天忙得有点头晕,就让他回去说我来替他。

  父亲当天中午时出现病危状况,但用上急救药后很快就恢复了平稳,医生还是说问题不太大。晚上守护在父亲身边的就只有我了,抢救室有急救措施,父亲状态依然平稳,只是急救药物一直不断了。

  我当时感觉了一下,直观判断父亲时间已经不多,或许就这一两天了,可随着临床状况发展,我判断的时间越来越提前,大约18日清晨4时左右,在急救药不断的情况下,监测指标开始下滑,加量、加压、换药,指标仍然平稳下滑,下滑速度不快仍然平稳,我就预感到情况已经不妙。

  医生检查脉搏一直正常,还是认为短时间没事,我却感觉父亲已熬不过这个早晨。父亲的呼噜声果然越来越小,虽然一直打着点滴,却口唇干燥排尿不再增加。人像一杯水,这种状况表明父亲生命体征正在枯竭,我曾经见过类似情形……从这一刻起,我决定分分秒秒都守在父亲身边。

  状况果然越来越严重,急救强度不断增加,监测指标却仍然下滑,到5点之后,父亲呼吸已越来越微弱,我判断父亲已经没有多少时间了。5时35分左右,我最后一次为父亲润了润嘴唇,把临别想说的话也讲给了父亲,嘱咐他放心上路。父亲听完之后,安详地咽下了最后一口气……我看看时间:18日5时38分。

  一切早有安排,我和工作人员一起把父亲运到太平间,亲自为父亲擦洗遗体、为父亲穿好寿衣……心中难免悲恸,但能为父亲最后做到这些,对我是个安慰。在兄弟姐妹中,父亲最疼我,是否因此他才赶我在的时候走?不得而知。做完这些天还没亮,我留在天平间独自为父亲守灵,直到大哥赶过来。

  父亲的后事办得也算隆重,毕竟有这么多子女。办理丧事的过程,我没有太过悲伤,父亲已算高寿,晚年也得到了子女的照顾。人生都只是过程,但承上启下便成就了永恒,我们都受到了比父亲更多的教育,血缘传承在父亲这一环节上有所提升,父亲已经无愧于这个生命过程了。

  父亲安详地离开了我们。父亲这一辈子历经磨难,却没有什么辉煌业绩,这除了自身资质和所受教育有限外,很多地方也是被儿女拖累,但他肯定无怨无悔,因为父亲这个角色必要付出代价。

  我看到过很多记述父亲的文字,那些父亲大多与众不同,或者地位声名比较显赫,或者事迹经历有哪里不凡,就像戏曲故事里一样,主角不是才子佳人就是帝王将相,小人物似乎没什么可说的,因为说出来太过平凡。

  我的父亲更是这样,他没有太阳的光芒,照耀不了整个世界,他就像一根蜡烛,只能用微弱的光温暖一个家,让这个家能够有一点点光明,能够维持生命的延续,这,他都已竭尽全力“蜡炬成灰”了。

  父亲的一生如此平凡,平凡得就像许许多多平凡的父亲一样。他们没有高官显爵,也没有可歌可泣的事迹;他们没有做过什么大事,没有轰轰烈烈的功过,不能流芳千古,也不会遗臭万年……

  父亲平凡得就像一棵小草,默默无闻地出生,默默无闻地死去。父亲在这个世界匆匆走过,好像连脚印都没有留下,因为这样的脚印太多,重复在一起难以分辨。但因此,我才决定要写一篇文章纪念父亲:正因为这种平凡的脚印太多,世界上才有了一条路,这条路就成了一部史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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