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隔代亲属长辈里,留给我印象最深的是外祖父。我的祖父早逝,据说母亲都没有见过他,祖母过世时我只有7岁,外祖母过世时我也才11岁,留下的记忆都不深刻。我10岁时脑袋摔过一次,记忆被摔成了碎片,10岁后才开始有连续记忆,祖母过世我完全不记得,外祖母过世时的场景也记忆模糊。

  那时我还不懂事,不知听谁说,摸了死人的手会手脚冰凉。我不怕,我就跑前跑后多次去摸已过世的外祖母的手,她的手果然冰凉,那以后我的手也总冰凉,不知是不是真有关系。不过我早已回忆不起她的样貌,印象很是模糊。我小时候祖母、外祖母疼不疼我?我不记得了,但从外祖母过世时我还敢去摸她的手上推理,她在世时应该对我不错,起码我一点都不害怕她。


  事实上也只有外祖父,才可能给我留下清晰印象,那是真的清晰,他的音容笑貌,我至今都还记忆犹新,因为他过世时已是1983年。那一年我已20岁,第二年就参加工作了,外祖父终年达92岁高龄。

  外祖父给我留下很深的印象,不只是因为他和我共同生活时间有20年,还有两个原因更重要:一是我和外祖父关系一直很融洽。二是外祖父性格乐观豁达,他对我一生都产生了重要影响。

  了解外祖父,主要是通过我们相互直接接触和交谈,还有母亲拉家常式的叙叨。在我印象里,外祖父身材很高,感觉总有一米七五以上,年轻时应该更高些。但他并不魁梧,体重大概也就只有120斤左右,这在当时生活水平很低,很少见到发福体型的农村,也显得太过削瘦了些。

  不过外祖父精神总是很好,一头花白头发,几缕稀疏同样也早就花白的胡子。岁月却没有痕迹在他脸上,诺大年纪面色白嫩红润,这在当时乡村太多黄黑土地色面孔群里,已经非常难得,人群里,我总是一眼就能找到他,并看到他脸上的笑。

  其实我出生时外祖父就已经一大把年纪,我记事时他已经80多岁,这在今天都算得上高寿了。但在我记忆中,从来没有过外祖父老态龙钟的样子,事实上就在他过世前一个多小时,我还在和他开玩笑!那一年我毕业设计去黑龙江拉林市五常县(今五常市),回来放寒假正赶上外祖父去世。

  外祖父给我的感觉,一直就像是忘年之交的朋友。外祖父在世时很能说,说话还很有哲理。我记得任何场合只要有他在总是很热闹。他说话声音爽朗,笑起来也总是特别开心,无论对谁,哪怕黄口小儿,他也一样和蔼可亲,更别说我这个最小的外孙子了。我们家在村里辈份不大,许多像我一样大的小朋友都敢和外祖父开玩笑,因为论起来人家辈分比他还高,常常直呼其名,我不服气就和人争,外祖父却总是哈哈大笑,骂上句小兔崽子就算了事。

  外祖父身体状况一直很好,从来没有得过什么大病,我记忆中他得的最大的病,好像也就是感冒,这也是他最终离世的直接病因。外祖父走路的样子我至今记得,好像和年轻人没有两样,他走路时脚下虎虎生风,我小一点时要小跑着才能跟上。

  在我记忆里,从来就没有见过外祖父有着急生气的时候,他常说的一句话是:天塌下来砸高个儿!好像他自己很矮似的,当时在村里他身高可是不算矮了,我记得听他这么说我就特替他担心。


  那时村里还是生产队体制,根本没有什么退休制度,既使年纪再大,也总是要到队里找个事做,一般年纪大一些,队里就安排个看库房或者清扫场院之类轻松一点的活计。当然要按劳取酬,工分就少得多了。按资格外祖父早该去做这些,可他耐不住寂寞,工分虽然一样被降下来,他却一直要求和别人一样下地。不是后来农村实行了承包制,或许他会一直干到生命终结那一天。

  也许因为我在这个家里最小,在我们兄弟姐妹中,外祖父和我的父母一样,也一直对我格外偏爱。当时母亲总是让外祖父手里有几个零花钱,当然很少,最多也就是个块儿八毛的。不过那时钱还特别值钱,我记得1分钱就可以买到好几个大西红柿。外祖父每次买了好吃的回来,都是先收在自己小屋的角落里,等我放学回来,他或轻轻招手,或小声招呼。一看到他那神秘兮兮的样子,我就知道又有好东西吃了。外祖父总是喜欢微笑着看我吃东西,一边看我吃,一边和我说话,那种满足的神情在我的记忆里至今清晰。

  外祖父偏爱我,我自然也和他关系最好,他眼神儿不好,每次剪指甲甚至洗脚、修脚都是我帮着他做。他最惬意的事,就是在夏天的树荫下,或冬天背风的阳光下,眯着眼睛摊开手脚接受我的修剪。或漫不经心地夸我聪明,或信口开河地给我聊村里刚发生,我还不知道的事,那种感觉每每让我不知不觉地被感动,伺候起来也就更加尽心尽力。

  外祖父的脚趾好像被霉菌感染过,变形相当严重,修剪起来很是麻烦,但这种时候我心情总是很舒畅,也就很少感觉到时间,甚至连他脚上的臭味都淡漠了。外祖父的手脚一直是我负责修剪,直到他逝世前夕,那时我虽然已经出去读书,但只要回家来,这项任务就一定会主动去做。他逝世前几天我才从东北回来,一回来就知道外祖父得了感冒,我真的没把这事放在心上。帮他修剪了手脚指甲之后,还是和从前一样地和他玩笑:“这次是不是要结帐啊?”“是啊,该结帐了。”外祖父还是一脸笑容。这种话很早就经常说,外祖父只要有个小病小灾,我就这么和他玩笑,他却总是很快就会好起来,我以为这一次还和以前一样。当时已经是春节前夕,外面天气很冷,但外祖父还是每天太阳一出来就出去晒太阳,除了一般感冒症状,精神状态和从前没什么两样,我和家里人自然也就没把他的感冒放在心上。


  逝世当天早上,我一早赶厕所回来,衣服都没穿立整,就还是像每天一样,先跑到外祖父屋里看上一眼。外祖父还在被窝里睡着,我却把凉手直接伸进他被子里。凉气迫得外祖父探出头,我说:“都8点了,怎么还不起来?是不是真要结帐啊?”“是啊!我还想再睡一会儿。”外祖父睁开眼睛说。我没觉得有什么异样,“那我也睡懒觉去!”说完我又跑回自己房间钻进被窝儿。

  大概睡到早晨九点一刻吧,我被母亲叫醒了:“你姥爷要不行了,快起来帮我给他穿上衣服!”“啊?!!可能吗?刚才我还去看过!”我真的不相信,但还是飞快地跳起身来,跑到了外祖父睡觉的房间。母亲已经把寿衣放在了外祖父身边。外祖父一把年纪,那些衣服,母亲多年前就已经准备好了。人上了年纪,别看什么事都没有,说不行就可能不行,母亲早已考虑到了,看来还真是这样。我进屋就立即跳上炕,伸手去摸外祖父身体,这时,他已经没什么反应了,只是口鼻里还有半口气在。我立刻意识到:外祖父可能真的不行了!赶紧在母亲帮助下,抱起他给他穿上寿衣,这时有人把停尸的门板都抬进来了。大家七手八脚地把外祖父抱上门板,又把门板抬到正屋房间里,接着乱哄哄地把门板架起来。我再去试外祖父呼吸时,哪里还有一丝气息!外祖父已经逝世了。就在我们最后一句玩笑过后一个多小时里。这把年纪去世,在农村叫作“老喜丧”,好像还是一件很值得庆贺的事,外祖父去得很安详,我也就没有感觉到伤心,在办理丧事整个过程中,我自始至终都没有落泪,但这中间和之后,我却一直都在对他的追忆中……


  从外祖父逝世时间和他终年年龄上看,今天说来,他已经是出生在上上个世纪了。从我记事起,他已经在农村务农,时间也不算短,大概有近20年,但外祖父一生,说起来更应该算是商人。在我出生前后,外祖父才因政策弃商归农,但那时他已过了古稀,按道理都应该颐养天年了。他务农时间不短,经商时间却是更长,比较而言还是更应算作商人,毕竟那时外祖父年富力强,那段经历也最风光。

  我了解到的外祖父,最早也是从他在京城里做生意养家糊口开始,在那之前的情况,从来就没想起问过,也没听他谈起过。母亲所能了解的情况,大概也就是从外祖母那里听到,或者她亲眼见到的,那基本上都是外祖父成家以后的经历,那时外祖父已经是个生意人。更前的经历应属于大清朝,外祖父不说,自然也就没人知道。

  我是17岁时才第一次到过县城,那还是因为一次物理竞赛。第一次到京城已经是初中毕业以后,虽然初中毕业后我就离开了家乡。在我的感觉里,外祖父在京城闯荡一生,自然算是个做大事的人。据母亲讲,外祖父经商,是当时一家人生活的唯一来源,家里虽说不上富裕,但衣食温饱总没有问题。一家人当时都在城里居住,母亲甚至还读完了“完小”,那在当时已经很不容易了。母亲说不完的戏曲故事,启蒙了我最早的文学兴趣,那应该是从小在书馆和戏院里泡大的,这些都说明了他们当时的生活状况。外祖父这个人很聪明,做生意肯定是个很出色的商人,这一点我从不怀疑,之所以没有最终发达,大概因为他过于淡薄钱财,又不会勤俭持家。母亲就这么认为,她还给我举例佐证:她还挺小时,有一次外祖父赚了一点钱,就带全家人一起出去吃饭店。寒冬腊月,外祖父居然点了一盘顶花带刺的小黄瓜!这个事我很长时间都没弄明白,黄瓜怎么能论盘呢?直到很多年以后,我也吃过了几盘这样的小黄瓜,才终于恍悟,这在当时我连问都问不出来!现在反季节蔬菜已经泛滥成灾,冬天吃回黄瓜当然不算回事,但在那个年代,冬天一根普通黄瓜,价钱都贵到够一家人一个月生活费,更别说那种论盘的小黄瓜了!外祖父真是太奢侈了!这还不算,据说那回外祖父还菜点了“爆炒冰核”,汤点了“朗月无星”,那就更是无谓的铺张浪费了,现在看简直就是“嘚瑟”“烧包”。不过母亲说,那也是她第一次知道这些名目,感觉也实实在在地奢侈了一回!所谓“爆炒冰核”,就是用炒熟的面粉裹上冰块儿,然后先炸后炒,炒好后放在桌上要热气腾腾,吃到嘴里冰块儿却不能化掉,这要求的就是速度和火候!“朗月无星”汤就更是无聊,关键是在汤好后点油手法,要一滴而止,必须点在汤面中心,量要合适,不许有一星油迹撒落在外,花的就是这个手艺钱!

  外祖父这些经历近乎传奇,难免让人联想起没落八旗子弟。


  我一直不清楚外祖父的详细家世,直到不久前遇到一个论起来算他本家侄儿的长辈,我喊他舅舅,他告诉我外祖父的上一辈有老哥儿几个,其中一个排行第六(不一定是亲兄弟)的人一开始没有男孩,外祖父就被过继到人家名下去了,但是后来这家又有了儿子,就是我这个舅舅的父亲,既成事实却没有因此改变。外祖父姓张,排行“万”字,名福。张家在村里是第一大户,但我这个舅舅告诉我,外祖父那一辈老张家开枝散叶太多,外祖父自家亲弟弟还有3个,外祖父在自家排行老大,家里有钱也不会太多了。不过总还有那么点纨绔子弟的味道,要不外祖父怎么会想出那些整人用的馊点子呢?

  当时我只是好奇,想不到外祖父也曾经这么挥霍过。母亲说时表情有点可惜也有点自豪,我听时也是差不多感觉。母亲说,那顿饭后来算帐,破费了全家一年的生活费,外祖父当然会被外祖母数落不止一年。

  这样一个人,永远地也不可能发达到什么程度,这几乎可以肯定。母亲说外祖父最终经商积蓄,就是回农村老家盖了三间“砖房”,当时农村盖房很少有用砖的,我家因此还在村里落了个“砖房”的名号,直到今天都有人这么称呼。其实说起砖房,也只是墙基有十三层蓝砖,上面还是板打墙,但这在当时都已经是村里最好的房子了。但不管怎么样,在村里盖了这三间“砖房”,外祖父带一家人落叶归根时,总算有了一个窝儿,这算是正事。除此外家里还有几亩田,就在离家不远的东坑边上,再就没有什么产业了。说起这事母亲惋惜之余又这样慨叹:“幸亏你姥爷没发达了,要不然地主成分估计是死定了!”砖房之外,土改时我们家没有多余田产,成分划定当然是贫农。

  母亲转述外祖母对外祖父的评价:根本就不是个安分守己过日子的人。外祖父虽不是游手好闲,也总是除了养家之外,很少着急家里的事。


  母亲本来在孩子中排行第六,但据母亲听外祖母讲,因外祖父经商很少回家照顾,她上面前5个孩子都夭折了。母亲出生时,算算外祖父母的年龄都快四十岁了,这个孩子再保不住,难说还能不能再有孩子。在那个“不孝有三、无后为大”的传统社会,可以想象外祖母会急成什么样子。据说有了母亲后,外祖父还是不放在心上,直到外祖母找了“中人”,逼着外祖父立了字据,答应再不远途经商,必须定期回家照顾,他这才收敛了一些。母亲是不是因此才存活下来,那就不得而知了。不过母亲下面后来还有个弟弟,也活到15岁,那就是我没见过面儿的老舅了。

  在我印象里,外祖父是个聪明绝顶之人,他识字不是很多,报纸上的字有一半以上都不认识。但我肯定他非常聪明,因为亲眼见过他计算帐目。当时生产队年底按工分去队里结算分红,一般是日值先下来,然后各家拿着工本去结算。说是分红,最多一家一年收入不过几百元,因为分到粮食还要用钱买,也有一年下来倒欠队上几十到一百多元的,我们家当时劳力少孩子多,年年都是最后这种情况。

  不过每到年终,家里人总还是会怀一点希望,结算之前就把工本交到外祖父手里,外祖父算帐不动纸笔,也不用算盘,就是一只手在关节上自己掐,不一会儿就报告出结果,全家人的希望,总是这样断送在外祖父的手上!他计算结果肯定和队里算的分毫不差!我们家分红其实就是分帐,不但年年见不到钱,还年年累计欠帐,我记得最多时欠到数百元,最后是不是都归还了,那我就不清楚了。

  外祖父这么高智商,孩子应该也很聪明,事实上也正是这样。母亲读到完小,成绩一直很优秀,但因为是女孩子就没再上学。老舅情况更好一些,读完完小继续读高小,成绩一直很出色,后来不知道是一次什么考试,还考了个全通州第一,像中了状元一样,被录取到北平城里什么学校继续深造。然而才高天妒吧,第一个学期结束放暑假,15岁的老舅回农村老家度假,没想却因为玩耍不幸溺水而亡!我没有见过老舅,却见过淹死老舅的那个三角坑。当时外祖父母已近花甲之年,老来丧子的巨大悲痛不难想象!外祖母经此一劫虽大难未死,但以后身体健康状况每况愈下,后来有11年都瘫痪在床!一直是母亲照顾。外祖父却经受住了这次打击,短暂悲伤过后似乎依然如故。外祖母骂他没心没肺,外祖父就这样解释:我就是急死也换不回儿子,要是我也和你一样,这家还过不过?外祖父总也有他的道理。


  说起来外祖父一生也是历经坎坷,年轻时虽然做生意,但也是小本生意勉以养家,其中艰辛不难想象。岁数大了又被政策限制回家,半路归农也不会很轻松,但外祖父总是以一种超然心态处之。大概土改时,外祖父就被迫回到了农村,那之后有一段好像还做过小买卖,但估计就是偷偷摸摸地做了,起码断断续续不敢明目张胆。那时社会状况我不是很清楚,只从书本和前辈人口中有个大概了解。母亲还说过外祖父土改时一件小事,我至今也记得很清楚。那是一次开贫农大会,斗地主分浮财,当时好像是谁想要什么就自己去地主家里拿,贫农们听了都跑去抢,可以想象现场会多么混乱。据说有的人抢到了衣服、首饰,有的人抢到了家具、工具,有些人还为争抢东西大打出手,闹得天翻地覆!那次正好赶上外祖父也在村里,我们家也是贫农,当然有资格去分浮财,外祖父也去了那地主家,不过他要的东西没人跟他抢。外祖父拿了人家什么?原来是十几只鸽子雏!大鸽子不要,轰跑了算了事,要的就是还没出飞儿的小鸽子雏。小鸽子雏肉烙馅饼,那是一道极品美食,看来外祖父真是个美食家!

  外祖父与人不争不抢,安安稳稳就把小鸽子雏掏回了家,当时肯定是心满意足,但回家来就不会安稳了,外祖母可不跟他吵翻了天?不过小鸽子雏收拾干净,连骨头带肉剁成碎馅儿,再加上各种作料烙出馅饼,那味道真是好极了。我后来在大饭店也吃过几回,味道非常鲜美,那还难说是不是鸽子雏,现在的饭店,有几家敢说真材实料?是否全是鸽子肉都很难说!难怪外祖父得意这口儿。但当时外祖母肯定骂他败家!邻居们也会讥笑他太傻,这些几乎是不用说的,大概也就母亲吃着香喷喷的馅饼,算是开了一次“大斋”。母亲一直说那次鸽子雏馅饼特好吃,说完了也总要再找补几句,比如谁谁家那次都抢到了什么,得意与惋惜一起写在脸上。


  母亲和他弟弟差了7、8岁,老舅溺水时她已经出嫁,嫁到了当时漷县,我大哥、二哥好像都已经出生了,虽然婆家和娘家两个村子相距不过6、7里路,但弟弟没了,父母总要照顾,母亲就带着孩子一起回到了娘家。父亲当时在城里工作,不经常回家,搬到外祖父家来住也没什么不方便,当时本是暂时打算,没想到这一住就再没有回去。父亲1962年下放农村,那时候老家的房子地都已经分完了,也就没有再坚持搬回去,户口就落到了岳父母这里,毕竟我外祖父母年岁也越来越大了,真的是需要有人照顾。不但父亲户口落在了母亲娘家,后来祖母也跟着儿子过来了,两家合在一起,这才有了后来我们这个大家庭,我就出生在母亲娘家村子,因此也才可能和外祖父朝夕相处。我在兄弟姐妹中排行最末,上面已经有3个哥哥1个姐姐,全家算在一起10口人,真正是老的老小的小,家里只有父亲算整劳力,分红不倒找队里钱才是怪事了。

  我记事时外祖父就已经是耄耋之年,当时也还在生产队里参加劳动,这一是因为家里经济拮据,二也是当时农村大形势所趋,多大年纪都不许吃闲饭,有钱也不能不出工,何况我们家还穷呢?

  外祖父出工挣不了多少工分,我记得他工分最少时,一天工只有3分半,要知道一个整劳力一天可以挣到10分,他挣的工分将养活自己,但总也是补贴了部分家用。外祖父对此从不计较,他偏爱跟别人一起下地,不是因为他身体好到可以和年轻人较力,这么做主要是为了凑热闹。外祖父劳动时,也是累了就放下,从不勉强自己,当然这种年纪也没人和他特别计较。


  外祖父性格外向,思维和口才也非常出众,但脾气却是极好,从不贪别人小便宜,更没有恃才欺负过任何人。然而外祖父在村里的口碑并不多好,太爱说笑免不了闲话是非,无心之过没人太过计较,但这名声就受了贬损。村里人官称外祖父为“扯淡大爷”,意思就是他说话不太靠谱,我印象中外祖父也挺爱“吹牛”,反正什么地方他都不比人差,尤其是子孙后代。我老舅没了之后,外祖父就没了儿子,这在当时的农村是抬不起头的事。外祖父却早有男女都是传后人的观念,把我们这些孩子都当他的后人,有人嘲讽他还理直气壮,动不动就吹吹牛。我大哥当兵转业,有几次顺路搭单位的车回家,那以后有人再用传后这类话题嘲讽,外祖父就挑着大拇指反驳:“别管家孙、外孙,小汽车开我张万福门口来了。”就是这句话让很多人非议至今,可是现在想想,这句话错了吗?外祖父老年丧子,他这么说不过是给自己解解心宽,想想那个挑话的人,究竟谁不厚道?对于别人的指责和非议,外祖父总是淡然处之,只该说的话一定会说,反正话赶话说也就说了,怎么评论那是别人的事。外祖父有话就说,说完好像这个事就跟他无关了。可外祖父这样说话,常常当时就遭对方挤兑,有的人也真能拉得下脸来。遇到这种情况外祖父往往就不再说了,这样的场景我就赶上过多次。遭遇尴尬,外祖父大多讪笑面对,说不明白只能不说,他从不当时就和谁翻脸。

  在我的印象里,外祖父处世心态特别平和,谁怎么说他都不急,他只是有了话也总当时就说,说过了自己能把心态整治好就行,哪怕面对尴尬。我却为外祖父鸣不平,所以很小就因为外祖父无数次和人爆发争吵,其中很多都是大人。我记事晚,与人争论却肯定早在记事前,我更早的记忆片段多是与人争辩,记忆中与人论辩还从未输过。现在想想,我从小就喜欢争辩主要和外祖父有关。我的“矫情”既像是天生的,也像是逼迫而来,我读书后学习好,似乎也与外祖父有关,无论如何,我得让外祖父以我为荣啊。我记事后与人争辩就更是厉害,那些大人往往几句话就被我问得张口结舌,后来他们都不敢跟我理论,我在场他们也不敢嘲讽外祖父,否则,要遭遇尴尬的可能就不是外祖父了。我不记得这一切的开端是怎么回事,反正一定和维护外祖父有关。记忆中外祖父对我的“矫情”一次都没有过怂恿,他若在场只会笑着轰我走开,过去以后又再也不提,好像这事与我们都没有关系,甚至他从来都不知道有这回事一样。


  很多年后我才有所醒悟,外祖父所以跟我最好,与我这种立场站位也可能有关,不然他干吗对我那么特殊呢?再想,外祖父这样的处世风格,在家里有时也受指说,好像就只有我一直站在他这一边。我是为有这样一个外祖父而自豪的,比较很多成年人那种成天一本正经的样子,我觉得外祖父活得特别率真。外祖父不只与人接触时性格率真,他还一直都童心不泯,我喜欢追着他玩更因为这一点。我记事时外祖父就已是耄耋之年,虽然每天他也去生产队出工,但活计强度不大,再说干累了他就撂下,才不管别人怎么说他。有时候还说开小差就开小差,高兴或不高兴了都敢说走就走。我记得好多次他在出工,见了我就撂下活儿不干了,跟着我去打鸟、捉虫或者去玩水,记忆中这种时候他特别开心。不过毕竟年纪大了,走路我得追着他,玩的时候他一般只站旁边看,尤其我下河游泳什么的,我都不知道他会不会水。我当时就没想过他有多大年纪,总觉得他和我们没什么差异。有几次我们正玩着就有人来喊他,一般是生产队里一起出工负点责任的,他们喊着外祖父的名字,过来就责问。遇到这种情况外祖父总是笑着先说:今儿算我没分儿。有时候对方还是不依不饶,这时候我就会站出来跟对方大吵一架!吵得激烈了,外祖父就赶我走,吵得不激烈,他就在旁边赔着笑,但跟他回去是不可能的,反正工分都不要了。

  后来大概就成了这样一种状况,外祖父出工时记不记工分还不一定,那要等收工时再看能不能记分,能记多少分。那时到生产队出工,每人都有工本,外祖父的工本我看过,那上面三分半以下,记几分的都有,看来外祖父是相当的自由散漫。外祖父记多少工分我更不计较,我开心的就是外祖父能跟我一起玩。我出生时就已年逾古稀的外祖父,还能让我对他有十来年的这种记忆(17岁以后我考进城里读书,假期和周末也常回来,与外祖父的接触从未中断),现在想来近乎奇迹,我在当时却没有什么特别的感觉。

  仔细追忆细节,外祖父跟我在一起都是纯粹玩耍,他甚至连道理都没跟我讲过。有时我跟人吵架回来还愤愤不平,外祖父也只说:别搭理他,搭理他干吗啊!都说外祖父话多,他和我话却很少,他一般不讲故事,就说身边发生的新鲜事,且只说事不评论;他还几乎不讲他自己的事。为什么会这样我不得而知。


  外祖父觉得他那些经历不值一提?他混成这样没资格给我讲道理?可在我心目中外祖父一直是个不简单的人啊。

  不知道外祖父从前做生意时,做没做过什么大事,我所了解和接触的他,是一个平凡但不平庸的亲人。在当时那个年代,外祖父让我看到了大人里,还有一种可以不同于其他人的活法,这让我很新奇,也很欣赏像他那样的活法。但我性格却更像母亲,母亲对生活的态度与外祖父截然不同,她特别争气要强,谁敢说个“不”字,她会跟人家没完没了。这父女俩的性格,差距怎么这么大呢?或者这就是“代际反差”,一辈弱一辈强,非如此家不成家。也是啊,外祖父特立独行,又乐观豁达,但这样不能“扛事”啊,母亲若再性格柔弱,这个家就很难撑起了。

  不过到我这儿性格的养成就有点复杂了,外祖父的长寿和他与我的亲密接触,让我的性格直接受到了他的影响,和母亲一样,我和他也发生了直接的“代际反差”。我从小就经常为外祖父打抱不平,性格非常强势,这倒让母亲和我特别投脾气对劲,但问题是我还同时接受了外祖父的特立独行和乐观豁达。既要特立独行还敢争强好胜,未来是什么样子就不难想象了。

  小时候我对外祖父的印象很生动但又直观肤浅,深刻理解他是个逐渐过程,多年后我才慢慢明白,外祖父的选择有多么的现实无奈。外祖父是个想得开的人,他也活明白了。我不知道外祖父最辉煌时干成过什么,最得意时又是怎样的生存状态,但以他没有多少文化的底子,他可能取得的成功不会太大,他的明白现实直观,他自己也肯定说不清楚。外祖父大半生经商,回到农村身无长技,老年又遭丧子之痛,他还要坚持特立独行自由自在地活下去……这一切本没招惹到谁,但这些已天然地带给他世俗窘境。人性中总有些东西见不得光,中国人又从没有对自由和平等的认知,他们要么给别人跪下,要么就要别人给自己跪下,结果就是谁都得不到自由和平等。如果混得差些,不用你去得罪谁,自然有人来针对你,何况你还要特立独行呢?外祖父遇到的正是这种世道。

  外祖父不能逃离世俗,一个活明白的人,也不可能那样选择,他只能在世俗可能的前提下,尽可能去追求自由自在,但当世俗只有一条活路,此外再无选择时,这种人就会有更多的挣扎和无奈。外祖父在狭小自我时空里坚守自由,在面对现实无奈时则选择“无视”,这是他可能做到的最大极限。为维护这种存在的平衡,外祖父还不能沉默,那样他可能早已心理崩溃,面对世俗诘难甚至寻衅,外祖父有话就说,说出后自己心理平衡了,别人怎么议论他就“无视”了,可如此又怎能化解世俗的敌对呢?最简单的办法就是乐观豁达……外祖父不和任何人记仇,哪怕你上午还当面讥讽,下午见面他还是笑脸相对,这在旁人眼中也成了“没心没肺”,可不如此他又能怎样?外祖父有能力把这些道理给别人讲清楚吗?他恐怕自己也没想明白,他的明白只是现实直观,那就必须接受现实。当时我并没有意识到,外祖父的这些生存观念,对我的影响有多么巨大,很多年后我在追忆中回想,他的影子居然一直在我身上。


  我是性格像母亲那样的强势,在生存理念上又受外祖父直接影响,外祖父在我心目中的形象依然高大。为什么会是这种状况?因为我和外祖父没有现实的相邻代际冲突,感受到的也就都是他的好处。我崇尚外祖父那种特立独行的生存方式,却不接受他那和善的处世风格,这是一件多么可怕的事?更可怕的是我比他还接受了更多教育,我是敢惹事还不怕事,这个样子步入社会还不到处就是战火狼烟?读书时这种状况还不太显眼,成绩好一俊遮百丑,毕业后一步入社会,一切便再也遮掩不住。我在谈步入社会之初的那些经历时,许多人会觉得难以想象,但我一路真就是那么走过来的,现在想想连自己也难以置信,但追忆起外祖父,我终于恍然大悟!谁给了我睥睨天下挑战一切的勇气?正是外祖父!外祖父不就是特立独行,什么娄子都敢捅,什么祸都敢惹吗?与他不同的只是,惹出祸他选择平和面对,我却针锋相对。这么干的结果就等于与天下为敌,但那又怎么了?秉承着外祖父特立独行的生活态度,我一路张扬着我行我素,哪怕被踏成一片废墟……废墟中我还能再一次站起!我不怕屡战屡败,我还能屡败屡战。幸好还有外祖父乐观豁达的处世心态影响着我,无论面对怎样窘境,遭遇怎样尴尬,我都从不绝望,甚至没有过胆怯。如此一来,理应平平淡淡的人生,就这样让我过成了刀光剑影。我却乐此不疲,一平静还特喜欢没事找事,直到我遇到哲学。

  我为什么最终会选择哲学?外祖父那样的特立独行,母亲那样的强势性格,这两者遭遇非哲学不足以救赎,难道冥冥之中,我的未来其实早已注定?

  研究哲学是在挑战更大的权威,但这是自己和自己开战,表面上风平浪静。我的性格在研究哲学前后,发生了颠覆性的转变,很多之前认识的人,想不到我现在有多平和,很多后来才认识的人,也想不出我从前有多暴戾。哲学研究本身也存在这样的转变,自身体系圆满时我目空一切,感觉自己可能真就发现了绝对真理,但当完成了自身体系外圆满时,心态又变得静水安澜。圈子里经常看到一些人,总宣称找到了绝对真理,我知道,他们还在哲学的路上。本性难移却不是绝不可移,哲学终于带给我的平和,让我惊奇地发现,我这后来的性格与外祖父当初竟奇妙地神似!早没了年轻时的争强好胜,我的研究所得,不想与任何人争长论短,我只想把它陈述下来,将来会不会有人接受?那已不关我事。


  外祖父年轻时不会有诗和远方,他却把自己的生活过成了那种心态……人这一生有太多无奈,当现实无法选择的时候,我们总还可以选择心态。当然,在我身上还增加了努力和奋斗,虽然我也曾抱怨机会和命运,但如果可能回去再选择,我一定还会选已经走过的路,或者,这才叫人生无悔。我和外祖父一样,没有诗和远方,但我想把以后的生活,过成诗和远方的模样。

  除了那些特立独行的传说,外祖父还给我留下了某种精神,这种精神在他离去后我才慢慢读懂,有这种精神已经足够。我很庆幸外祖父的长寿,并让我和他之间能有那么长的接触和记忆;我也很感激外祖父对我的偏爱,所有我有记忆的长辈,对我都偏爱有加,这真是我不知几世修来的缘分和福报。

  外祖父一脉的基因,在我身上的传承比父系一脉要多,这从体态、性格、智商等诸多方面都能感觉出来。外祖父的高智商首先传承给了母亲,母亲又把它传承给我,我从小就伶牙俐齿,读书后也成绩优异,尤其记忆力超强,这些都是我后来折腾的基础,也是我一生都挥霍不尽的财富。外祖父离开转眼已近四十年,他的音容笑貌我却至今记得,但我并不常想他,只是一想起来便能浮现眼前。这么多年过去,我也一直没有忘记,因为现实中还时不时就会跳出一些点,一咂摸滋味好像都有他的影子。


  这么多年我只有一次梦到外祖父,那还是他过世后的第一个清明节早晨,那个梦境我至今记忆犹新。

  天快亮了,我大概正处于浅度睡眠。真切地看到从自家院子地面下,忽然就升腾起一股青雾,没错,青色的雾气,慢慢地这雾气聚拢成外祖父的形象。我当时意识好像已经很清醒了,很是吃惊,开口就问:“您不是已经死了吗?又回来干什么?”

  “哈哈,我没钱了,让你妈烧点纸钱给我。”外祖父乐呵呵地说。“知道了,我告诉我妈一声,您回去吧。”我像外祖父在世时一样顽皮地答应着他,并一边说一边玩笑地把手放在他头顶上,轻轻一摁,外祖父便又化作青雾钻入了地下。

  南柯一梦悠然醒转,醒过来时见天已放亮,母亲早已起来正在外屋忙活。我怕继续再睡下去,可能忘了转达外祖父梦中所托,便隔着门把外祖父跟她要纸钱的话转告母亲。“我知道啊!今儿是清明节,我正准备给你姥爷去烧的纸呢……”母亲说得很平静,我听了却是大吃一惊:“啊?!”说真的我是这时才认真起来,本来做个梦就是闲说说而已,我从来就没有注意过清明是哪一天!我这个人不迷信,对梦也没神秘过,但这一梦却让我非常困惑,怎么就正好赶上清明节这天早晨了呢?

  不过此后我再没有梦到过外祖父,我琢磨按照迷信说法,那不久以后他应该就进入了六道轮回。人死后在阴间的时间有长有短,案由简单的就只有几个月,这时亲人才可能清晰梦到,这么算来外祖父转生也就几个月时间。我觉得外祖父可能去了天人道,因为他此生向往的就是那种生活,不过也可能是其它地方,因为佛教五戒十善他可没怎么持守,90多岁时他还经常帮人杀鸡呢!不过无论如何,我都不替外祖父担忧,以他那样的心境,到什么地方都能找到最大的自由和快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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