非常有幸,在国家图书馆逗留的三两天里,赶上了一场关于昆曲表演的讲座,江苏省昆剧院国家一级演员龚隐雷、钱振荣两位老师关于《玉簪记》的情致与表演的讲座——《款款情深云水心》。 

  上半年,国家图书馆非常系统地进行了两个主题的系列讲座,一个是关于非物质文化遗产保护方面的,一个是关于昆曲表演方面的。非物质文化遗产的摄影展仔细看了一下,受益匪浅。但讲座太专业,南京大学的徐艺乙教授主讲,稀稀朗朗的听众中,一半是和徐教授一样头发花白的年长者,我深有自知之明,半路悄悄退出来了。

  昆曲讲座是另一番情形,同一个小礼堂,座无虚席。我卡着时间去的,找不到座位,后排几张闲桌子和前排走廊的台阶都有人坐。我有点尴尬,这个岁数坐桌子显轻狂,坐台阶也不庄重。正踌躇时,第一排一个陌生的阿姨热情地向我招手,我有点懵。原来她要等的同伴有事没来,我便幸运地坐到了最前排的好位置。

  这次讲座是我第一次面对面地欣赏昆曲演员的表演。两位老师一边讲解《玉簪记》的情感体现,一边进行示范表演。我情不自禁,被两人细致的讲解和灵动飘逸、含蓄温婉的表演深深吸引,秋江【小桃红】一段,竟然就湿了眼睛。

  其实,小时候是经常看戏的。安徽的黄梅戏,浙江的越剧,河南的豫剧,山东的吕剧……还有京剧,只是那时简单,以为京剧就是北京地区的地方戏。那时候看戏有两种形式,一是平时的露天电影,二是过年时候的村戏。三邻五村哪里有电影放、有戏演,早早吃过晚饭呼朋引伴去看是必须的,去晚了要么得在后排站小凳才能看得见,要么就只有到大幕的另一面看反影。

  诸多经典的戏剧曲目,几乎全是小时候看的。由于人太小,理解能力差,很多唱段台词都听不懂,所以闹了不少笑话。越剧的台词最难听懂,而且发觉剧中的演员全是女的,感到非常稀奇。吕剧是我们山东的地方剧种,每逢过年过节,县吕剧团一定要到各村循环演出,演出的曲目也很多,通俗易懂很受欢迎,《双玉蝉》《小姑贤》、《姐妹易嫁》、《王定宝借当》、《李二嫂改嫁》等故事至今想来都耳熟能详。县里也有京剧团,但那时候看京剧根本看不懂,比如总也不明白苏三脖子上干嘛要套个木板?霸王的腰里怎么没有别只鸡?所以就看光景看热闹,看美若天仙的女角翘着兰花指婉转伶俐地唱,看她们夸张地甩着水袖美若行云流水,看她们半遮半掩哭得梨花带雨心生怜惜;看年轻的男角弄枪舞棒腾挪跳跃大展身手,看花脸的老爷爷吹胡子瞪眼忍俊不禁……也会为自己的独具慧眼而沾沾自喜——京剧中很多俊俏女人都是男人扮的,很多老太太也是男人演的,真是奇怪!

  我们自己村里也有戏演。印象最深的是《小女婿》,讲的是一个童养媳反抗封建包办婚姻,追求真爱的故事。一部戏排练很久,小年开始上演,演到正月十五。先在自己村演,再被邻村请去演,没人请的时候再在村里演,天天演天天看也不生厌。那时候家里除了广播,过年看戏是惟一的娱乐。二姐在《小女婿》中演恶婆婆,二哥、 三哥一个敲锣,一个打镲,这也让我在小伙伴中颇感自豪并极尽炫耀。小孩子们白天聚在一起,经常模仿戏中自己喜欢的台词、动作过过瘾。一台村戏啊,满足了多少大人孩子的精神需求?

  农村文化生活贫乏,所以对看电影、看戏总是兴趣盎然、场面隆重,哪个村放电影、演戏了,哪怕相隔十里、哪怕天气严寒也在所不辞。我记得经常去的时候一路奔跑跳跃,回来的时候就趴在二姐厚实的后背上睡得心满意足。二姐比我大13岁,身体结实,朴拙能干,是村里的妇女队长。上小学前看电影、看戏的那几年,二姐不知道背着我走了多少路。我常常在睡梦中感受到她怦怦的心跳,感受到她结实的大脚踩地时有力的节奏。如今,二姐花甲之年,相继失去丈夫和独生儿子,最疼爱的小孙女也随儿媳改嫁他乡。强悍能干的二姐做梦可能都没想到会老来孤苦,这样多舛的命运堪比一部跌宕起伏的戏曲。

  从什么时候起,我没有再那么兴致勃勃地看一场完整的戏剧?好像是上世纪八十年代吧,我已升入初中,村里先是大队买上了一台黑白电视,晚上搬到大队院里, 吸引了全村的大人孩子来看。露天电影没了,戏台子拆了,县剧团解散了,村里也不演戏了。几乎陪伴了我整个童年的露天电影、戏剧演出就这样被电视取代。后来,电视逐渐普及家庭,人们都关上家门在自己家里坐着躺着享受看电视的乐趣。生活节奏越来越快,电视频道越来越多,节目越来越丰富多彩,让人眼花缭乱目不暇接,除了家中的老人,哪个还有心情欣赏戏曲频道那些慢节奏的舞台戏?

  师范毕业后留校,年轻,精力充沛,天天晚上和姑娘们聚在办公室织毛衣看电视,文印室里有一台破黑白电视机,经常图像不清需要有人扶着天线, 或者拍打几下才能显像,却特有凝聚力,把单身的女职工们紧紧团结在它周围。尤其是寒冷的冬夜,一个火炉,一台电视,两根毛衣针,一个毛线团,就可以熬过一个个漫长的夜晚。那时候港台剧大流行,很多台星、港星的脸比同事还熟悉。《综艺大观》《曲苑杂坛》等受欢迎的综艺节目也看得津津乐道,除了文艺节目中偶尔穿插的豫剧、黄梅戏、京剧等唱段表演,戏剧真的远离了我的生活。

  有了孩子之后,电视更是成了女儿的专属。而我,每天风风火火忙忙碌碌,像一个轴似的停不下来,似乎这地球离了我转不起来,加上手机功能越来越多,网络空间越来越大,房间里的电视竟然成了装饰品被束之高阁,无暇问津了。生命里那么多粗陋浅薄的时日,就那么踉踉跄跄地远去了,每日里忙着工作挣钱养孩子,现实得连梦都是琐碎的、重复的。都说人生如戏,可是过于现实的人生是不能入戏的,戏曲演员的人生也不例外。生活不需要戏曲的那些年,龚隐雷老师去唱民歌去了,一唱就是好几年。还有很多戏曲演员唱流行歌曲去了,演电视剧去了,做生意去了……

  2001年5月,昆曲首批入选“人类口头与非物质文化遗产”,同年,由杨凡执导、王祖贤和宫泽理惠主演的电影《游园惊梦》上映。出于教学的需要和对中国传统文化的喜爱,自然而然地对中国“百戏之祖”的昆曲有了兴趣。《游园惊梦》中,宫泽理惠和王祖贤一个妩媚柔弱,一个清秀大方,配合默契、美到极致又相得益彰。视觉的醇美之外,耳畔时时传来婉转细腻的昆曲唱腔,“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良辰美景奈何天,便赏心乐事谁家院?朝飞暮卷,云霞翠轩。雨丝风片,烟波画船。锦屏人忒看的这韶光贱!”好一个千回百转欲说还休,真真扣人心弦,令人沉醉。

  在电脑上找《牡丹亭》的完整视频,小心翼翼地尝试着看下去,竟做不到人戏合一。没办法,艺术素养过于薄弱。我们这一代农村孩子在义务教育阶段太缺乏艺术方面的熏陶,整个小学和初中阶段,我们几乎没有上过音乐、美术、体育课,对戏曲的理解全靠童年看戏的那点底子。况且观看时断断续续很难完全静心,总是有这样那样的事情必须去处理。不能入戏还有一个很重要的原因,就是在电脑上看昆曲表演的视频,有一种隔靴搔痒的感觉。昆曲之美,集太多的中国元素于一身,如果不能沉静下来用心品味,怎么能领略到其中的意味深长呢?

  于是工作之余开始有选择地读一些中国文化方面的书,提升文化素养;学古琴,与古人对话,感受指尖流淌的千年底蕴;练书法,体会毛笔在纸上跳舞的韵律与节奏;旅行,拓宽视野开阔心胸。我庆幸赶上了一个好时代,中国传统文化复苏与传承高度发展的时代。而今,能够专注地倾听一场昆曲表演艺术的讲座,能够有板有眼地欣赏一出戏的唱腔、动作并被其感染感动,我确定我真的是老了,老得恰到好处,不再为生存风风火火,不再对生活患得患失。老到能够沉住气等待一片嫩芽拱土,陪伴一朵野菊盛开;能够静下心聆听春风秋雨的声音,聆听自然界生命循环往复的心跳;能够专程赶到国图礼堂,欣赏一场清丽婉转的昆曲表演。这绝不是附庸风雅,只为让自己离喧嚣远一点,再远一点,让自己的内心纯一点,再纯一点。更不致辱没教师这个职业,在文化传承方面尽菲薄之力。

  宋代禅宗大师青原行思提出参禅的三重境界:参禅之初,看山是山,看水是水:禅有悟时,看山不是山,看水不是水:禅中彻悟,看山仍是山,看水仍是水。其实人的一生又何尝不是有这样的三重境界:涉世之初一切事物清亮新鲜,纯洁无暇,无不真实可信;涉世之深逐渐看透虚伪的表象掩盖下的事物本质,不再单纯地相信眼睛,而学会了思考、判断;中年以后阅人阅己、洞察秋毫,豁然明朗、返璞归真,珍惜当下向往素简质朴,这也是人生的大智慧。

  我自知浅薄,对参禅不能彻悟通透,但往后余生,果真能够守住一份素朴、淡泊的情怀,何愁没有清风明月来相伴,冰清玉润云水心?豁然明朗、返璞归真,珍惜当下向往素简质朴,这也是人生的大智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