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50年元旦,一场鹅毛大雪悄然将城市笼罩其中,人们沉浸在温暖的房间里,陶醉在节日的欢乐中,丝毫不在意窗外的大雪顷刻间将柏油马路掩埋,因为他们已经习惯了这个季节的大雪。

  二十五年前,这里是亚洲中国的深圳市,如今虽然保留了最初的名称,然而一切却早已是全新的面孔,譬如,二十五年前的深圳,不管季节如何更替,人们是不会看到雪天的。几十年前的那场灾难,两极冰川迅速向地球中部地带推进,适合人类生存的活动范围骤然减少,稍微熟悉一点世界史的人都会想起记载中冰河纪的那次灾难,所谓天灾,后果都是让人难以承受的。

  凌晨两点半,曲思佳最后校了一遍稿子,确认无误后发送出去,尽管人们对大雪早就习以为常,可是作为一个记者,她不得不持续做这样无聊的事情,元旦夜晚的雪景,总会在第二天的东洲早新闻页面上占有一席之地,这似乎是对人类历史的一种祭奠,亦或是步入新纪元的人自觉而生的警醒,然而这些都不是曲思佳要考虑的事情了,她长长伸了个懒腰,走到卧室,看向熟睡的女儿,此刻,她只想躺到温暖的床上去大睡一觉。

  六年前,曲思佳的丈夫死于车祸,那时候,女儿小鑫才一岁多点,从那以后,曲思佳就扛起了整个家庭的担子,虽然很累很苦,可是每每看到女儿,心里就觉得这一切付出都值得。

  新年的第一天早晨出现了短暂的半个小时阳光,之后又是沉沉的大雪飘落,这样的天气让曲思佳心情郁郁,二十多年前的深圳是不会看到雪花从天空飘落的,那时候即便最冷的冬天,温度也不会降到零度以下,可是这样的记忆仅能够她一人嘀咕,她曾试图跟周围的人聊起以前,怪异的是周围所有人好似对于她所回忆的过往都一无所知,那种感觉就像是,所有的人都失忆了,除了曲思佳。对于不堪的过去,有些人选择铭记,有些选择遗忘,显然后者居多。

  小鑫嗜睡,这也使得曲思佳可以有更多时间处理自己的事情,她只是站在门口看了一会。

  东洲早报的更新时间是上午九点,曲思佳不时抬头将目光掠过方寸不大的电视屏幕,有点奇怪,她并没看到自己的稿子,相反的,今天的大部分新闻报道都被一个抢眼的字眼占据——荒原男子。

  荒原是城市之外广袤地带的统称,据说赤道以南荒原地带毒瘴弥漫,并不适合人类生存,而赤道以北的荒原,已经成了整块的冰川,因而多年以来人们从未发现自荒原而来的同类,这一次的新闻算是爆炸新闻了。

  抢先报告这则新闻的记者署名是唐敦,宇都新闻社记者,曲思佳的同事,一个极富野心的职场新人。

  新闻社的明争暗斗向来激烈,曲思佳知道唐敦其人,虽然工作不过半年,却一门心思想踩到他们这些老员工的头顶上去,这一次无疑是个绝佳的机会。

  九点半的时候,荒原男子的新闻已经占据了所有媒体头条位置。屏幕上出现的画面,记者蜂拥般堵在洲际人权中心的白色建筑物前,金属门严丝无缝,里面没有传出任何的信息。这座庞大的建筑物像一个巨大的乌贼趴在地上,数百米高的建筑外壳全部采用高密度金属聚合物,隐蔽在遮天蔽日的树丛中,平日里是对外隔绝的,它的前身在冰灾之前便已存在,却是冰灾之后改为洲际人权中心并进一步扩建而成,只是这么多年来从未有外界人员能够穿过那道金属门进入其中,庞大的白色建筑物,对于地球上幸存下来的人类来说是一个看得见的秘密。

  百无聊赖的曲思佳开始着手收拾行李箱,车票已经买好了,再过几天,她会带着孩子踏上通往北境的列车,这在她,已是惯例了。

  北境是从北纬三十六度以北地带的统称,那里的温度要低得多,像这样的季节,与北境搭界的区域温度大概也会在零下四十摄氏度,到了北极则保持终年零下一百摄氏度以上的低温,那样的环境显然不适合人类的生存,现在的地球上,人类的活动范围已经缩减在了北境以南,而在南半球也并未因温度的上升有所扩展,人类也仅限于在南纬三十多度以北活动,除却再往南的高温不适宜生存之外,变异的昆虫和细菌,异化的植物以及终年遮天蔽日的毒烟雾瘴等等,早已断绝了人类想要在那里扎根的希望。

  曲思佳往行李箱里塞了一些提炼压缩的复合食物,里面富含人类日常所需的大部分化合物质以及营养元素,只是口味一般,当然了,这是些备用的食物,一般情况下不会用到。

  加厚的棉服要带一套,雪地靴,厚围巾,手套,挡风镜,一应的用品都打包起来,满满的两个行李箱。

  最后拿在手上的是一本薄薄的书,有些旧了,边角的地方,纸张都有一点泛黄。如今保存下来的纸质书籍已经很少了,现在的造纸工艺简直让人不忍直视,成品纸张永远无法消除粘合剂的劣质化工味道。曲思佳有片刻的出神,随即摇了摇头,将书放进行李箱里。

  这个两百平米左右的房间里,四下望去已经多半是老旧电器,即便这栋楼吧,也是冰灾前建造的老建筑,如今的外墙已满布细纹裂缝,像饱经沧桑的老人的脸。房子里的东西虽然陈旧,好在齐全,既有资源的看似充足,大概是人类数量减少后为数不多的几个好处之一,曲思佳想着,不禁摇头,这样的富足,总觉得不是一件好事。

  曲思佳的脑袋里经常会出现很多混杂的记忆片段,这些片段有时会影响她的生活,就像今天,她似乎做出了某种决定,在这样一个毫无特殊意义的平凡早晨,依循着零星记忆里斑驳的痕迹。

  雪积了一半的窗玻璃外面,天空依旧阴沉,曲思佳虽然沉闷,倒也早已习惯了,这座城市,和如今地球上的其他城市一样,即便在没有雨雪的天气,多半也是阴沉沉雾蒙蒙,阳光,是这个星球的稀客,或许这是地球持续低温的原因,亦或是结果,所谓因果,谁能理得清楚呢。

  曲思佳开始准备自己和女儿的早餐,“小时候还是一日三餐呢”,她嘀咕了一句,现在每天两顿饭的生活让她心里还是有点不舒服,虽然她也早已习惯了,但这世上不是所有习惯了的事就是合理的,也并非所有合理的事情都会发生。曲思佳心里还想,要是哪一天连一天两顿所吃的东西也脱离了有机物所限定的范围,或者直接用另一种提供能量的方式取代这一日两次的进食,那样的日子不知是什么样的滋味,她使劲摇了摇头,不愿意继续往下想了。

  盘子里有两个水煮鸡蛋,剥了壳的蛋清像玉石,在灯光下很好看,西红柿的红色汁液更诱人,但在几个月前,小鑫还极为抵触这样鲜艳的食物,那段时间,曲思佳很想找个机会带小鑫去这些食材的产地感受一下这些食物源头的美妙,但很可惜,如今连她自己也无法看到了,这个城市每天所消耗的资源如此巨大,可是人们从来看不到一块农田,甚至在夏季才会看到的葱郁树木和繁盛草地,如今这样的季节也都被白雪覆盖。一切都始于数十年前的那场灾难,地球上的温度骤然降低,冰川覆盖了大片的平原、丘陵,低温蔓延到江河湖海,人类可以寄居的土地面积急剧缩小,最后成了如今的局面。但即便如此,以国家为单位的政治团体依旧日夜不息,人类只要还活着,或许永远不会停下政治斗争的脚步。

  十一点的时候,曲思佳出门,她要送小鑫去学校,说来可笑,学校这一群体教育方式竟然还保留了下来,她有时候会想,这样的教育还剩下多少意义,相近年龄的孩童聚集在固定的场所,统一接收严格筛选之后信息——所谓的知识,像机器一样,她想过,之所以还要保留这一集体教育方式,或多或少都跟政治有点关系吧。

  曲思佳并不很关心政治,也无意做一个引领时代的标杆人物,她还是像其他人一样,每天按时送小鑫去上课,日复一日。

  小鑫上课的地方离家并不远,大多数时候曲思佳选择陪小鑫步行而去,这是她一天当中少有的可以放松的时间。

  出门过两条街道,马路边的一个排污管爆裂,远近几条街道都能闻到里面散发出来各种化学试剂混杂了腐朽物质的气味,算算时间,快有半个月了,还是没有人来修理,就这样晾在那里,这条路直通学校大门,想避也避不开。她越来越想去北方了,只不过是她记忆中的北方,那个她得以度过几年快乐童年岁月的北方,虽然如今早已不适合人类居住。

  曲思佳把小鑫送到学校就立即赶去上班,临行前的一些工作还是要交代清楚。

  一座一百一十八层高楼的顶端,整层楼的最上面三层就是他们的新闻中心了,有些人还记得这栋楼曾经的名字——平安大厦,名副其实,它确然在冰灾中平安幸存下来,天气晴朗的时候,可以看到远处的风景,虽然这样的机会不多,且所看到的风景也不过就是远一些的建筑物,但比起匍匐在地表尘雾里的人们,他们多少还是有一些优越感。

  办公室里很热闹,长发微卷的唐敦被人群围在中间,成了焦点。这样的热闹,定是来自唐敦抢到的那个新闻了。

  曲思佳从人群的边缘略过,并不停留,但她的眼角依旧察觉了来自唐敦的目光,那目光里有自信、轻蔑、挑衅和张扬,但曲思佳并没理会。

  因为是办理请假的手续,从公司出来得时间就比平时下班要早很多,细算下来,她还有很大的一段空闲。

  曲思佳在手机通讯录里翻找了,然后拨通了一个号码。

  “倩倩,来我家喝茶吗?”

  手机里传出来的声音嘈杂不清,似乎信号也有些延迟,或许是她的手机也有些老旧了吧,冰灾后第一批生产的老牌子了。

  “我没时间啊,正在处理一个遗产纠纷的案子。”电话那头终于有了清晰一些的声音传送过来。

  倩倩是曲思佳的朋友,一个半路出家的职业杂牌律师,曾经陪曲思佳度过了她失去丈夫的那段艰难时光,是曲思佳为数不多的朋友之一。

  关于“朋友”这个词汇,在曲思佳的意识里不仅限于陪吃陪喝陪聊天,这是一种可以在寒冷的漫长冬季给与对方以温暖希望的精神寄托,朋友是可以相互慰藉的,虽然她不知道现在的社会,还有几个人拥有真正意义上的朋友,每每看到周围那些日益陌生的熟悉面孔,她总是庆幸,自己还没有彻底迷失吧。

  没有邀请到倩倩,曲思佳一个人回到住处,泡了一杯茶,在靠近窗子的位置坐下,外面没有阳光,灰蒙蒙的。曲思佳的茶叶是很久以前存留下来的,久远到她自己都不记得何时所有,至少近十年来的市面上已经很少有这样好的茶叶出售了,如此闲情逸致的东西远远不适合愈发忙碌的人们,茶叶,仅限于小众人的圈子里在传播,或许再过一些年,这东西该从地球上消失了吧,曲思佳有时候也会这样想,这不算杞人忧天,因为她现在已经打探不到任何一个有关种植茶叶人的信息了,毕竟这种略显娇贵的植物已不能适应现今的生态环境。

  一个人的时光,有时会很漫长,有时候又会很匆忙,这多半是和心情相关的。杯子里的茶渐渐淡了颜色,也褪尽了茶香,手心里的温度渐渐降下来,看看外面活跃起来的人群,是时候去接小鑫了。

  小鑫在数字与生物上表现出极大的兴趣与潜质,但是对于文字却没有多大的热情,曲思佳觉得自己应该适当的进行一点补救,毕竟在她看来,文字依旧是人类文明得以传承的第一要素,就算如今的人类已经愈发缺少长久延续下去的希望,她也不想就这样放弃,希望,是每个人留给自己的。

  “北方有佳人,绝世而独立。 一顾倾人城,再顾倾人国。 宁不知倾城与倾国? 佳人难再得!”

  曲思佳轻声念出来,随后又看了看小鑫的表情,这孩子似乎对此并无兴趣,一脸的漠不关己,和现在的绝大多数孩子一样,毕竟于他们而言,诗歌是一个很陌生的东西,尤其是古诗,就算是曲思佳自己吧,她记得小时候上课,自己也是万分厌恶背诗。可她还是要教给小鑫这些东西,至于原因嘛,有一些说得清,有一些说不清,比如,许多年来一直纠缠着她的一个梦境。

  遥远的北境,呼啸的风夹裹着厚重的雪花,冰封万里,天地间是一色的白,便是夜晚,也是白亮的,只是冷。晶莹的冰山上,有一个女子,长发垂肩,一袭白衣融在雪天里,她仰着头,目光依旧是北方的天空,不知道在看些什么,甚至于她的面孔都不曾出现在曲思佳的视线中,这个重复了无数次的梦境里,每一次,曲思佳看到的都是一个遥望北方的背影,像极了诗里的佳人。

  曲思佳抬起一只手揉揉眼角,仿佛那个背影又出现在眼前,她赶紧让自己的意识在现实中清晰起来,合上书。

  小鑫已经自己去找晚饭了,因为她对母亲嘴里冒出来的奇怪语言实在提不起兴致。

  外面的天空快速进入黑暗,房间里的灯光就显得根外温暖,曲思佳没有胃口,越过餐桌来到窗前,窗台上有有个大号的玻璃瓶,里面是托人找来的半瓶黑土,她直盯着瓶子看,希望看到一些新鲜的东西,但现实让她再一次失望了,黑土里并未孕育出绿色的生灵,哪怕是一棵野草,都没有,上周埋下的花种还是没有发芽。

  城市的灯光渐渐安静下来,衬着夜色更显寂寥,缓缓地,整座城市都进入沉眠,像一条安静下来的土狗,等待天亮后继续吠叫。

  曲思佳带着小鑫踏上北上列车的时候,天空依旧是昏沉沉的,有风,无雪。多数时候的窗外都是雾蒙蒙的,看不清沿途的风景,或许本就没什么风景可言。两天以后,曲思佳来到北境边缘的一个小旅店,这是最北端的人类聚居地了,所谓聚居地,其实只有很少的人,毕竟这个地理位置的环境太差了,生活在此处的人基本是那场冰灾之前就在此地的原住民,他们熬过了最艰难的一段日子,生生扛了下来,用仅存的血脉留在原地繁衍生息。再往北徒步一千多米,据说有一条无形的防线,算是边界线吧。冰层十米以下有深埋的高压电感应线,附带的红外线障碍网可以蔓延到高空近千米的范围。曲思佳只能走到这里,她无法越过这条防线,虽然不知有关边界线传说的真假,她毕竟不会拿自己和女儿的生命去尝试,只能让目光带着她的思绪继续北行,事实上就算她不顾忌这从未见过的防线,让她一个人走进无边无际的北境冰原也是不可能的。

  旅店的老板是一对年老的夫妇,头发都是花白的,人很好,在这样人迹稀少的地方,或许称呼他们的建筑为旅店并不合适,但曲思佳是这样理解的,她借住在这里,给老人相应的酬劳,最主要的是这栋建筑也确实是保存下来的旅店格局。

  老夫妇很热心,他们也记得每年春节前的几天,会有一个女子不远千里而来,这一次有些意外,曲思佳还带来了小鑫。

  小鑫毕竟还太小,曲思佳安顿好之后就让那对老夫妇帮忙照看,她一个人走到外面,迎面飘着雪花,纷纷扬扬,落在身上久久不融。

  一个人站在冰天雪地里,仰望北方的天空,远处的天空并不都是阴沉昏暗,随着夜色降下,天际出现稀疏的星辰,有星,有雪,这是很怪异的情景。

  青云衣兮白霓裳,举长矢兮射天狼。

  天空的尽头有一颗很亮的大星,即便在遮蔽天地的白雪印衬下,依旧闪亮的有些突兀。

  曲思佳捏了捏有些僵硬的脖颈,准备回去了。

  长久的凝望,她有些记不清要来此地的初衷,依稀记得最初只是因着对记忆深处故乡的怀念,现在嘛,似乎有些不确定了,因为那个记忆中的故乡,随着时间的推移也早已变得模糊不清。

  记忆中的故乡有很多青石板铺就的小路,有红瓦房,临街的店铺里有卖棉花糖的白胡子老头,路边有成荫的绿树,树下野草青青,繁花似锦,浓密的枝叶间还藏着会唱歌的精灵,这些画面都成了脑海里模糊的片段。

  曲思佳在北境待了三天,在她准备离开的第四天早上,小鑫发现了一个奇怪的东西,那东西原本倒也不陌生,是一只蟑螂。

  以如今的环境来看,地球上每天都会有一些物种灭绝,永远的消失,然而蟑螂却不在其列,这种原本就生活在南方湿热环境中的恼人虫子,不仅成功熬过了冰灾,还比以前进化得更加顽强,即便在零度上下的低温里也依旧活力十足。然而小鑫在旷野发现的那只蟑螂却是格外的大,比篮球还大一圈,它被封在浅冰层里,栩栩如生,眼睛睁开,让第一眼看到的曲思佳一度以为这不是蟑螂,而是其他未知的物种,可是经过她的仔细辨认,这就是一只蟑螂,异常大的蟑螂。

  按照小鑫的想法,她准备回去询问那对老夫妇,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曲思佳略想了想,最终拉着小鑫的手,上了回程的列车。

  回到家的当天晚上,曲思佳又做了那个梦,一袭白衣的绝世佳人,仰望遥远北方的天空,只是这一次,在那女子的远处,隐约还有一个人影,太过模糊,以至于分不清那人是男是女,多大年纪,只依稀觉得,是个人。

  梦醒时,曲思佳擦了擦额头细微的一层汗,梦境里出现了一个人,却不是她的父母,多少年了,自从父母在那次冰灾中过世之后,她没有一次在梦境里重遇二人,她担心如果再这样下去,会不会有一天自己彻底忘记父母的样貌。

  她没有多少时间持续这样的担心了,因为准备早餐的时候就接到了领导的电话,让她放下一切手头的事情,赶紧到公司去一趟,语气之急切让曲思佳一度怀疑公司所在的大楼遭到了恐怖袭击,但是她似乎也没有超人那样力挽狂澜的能力。虽然领导催得紧,曲思佳还是准备好了小鑫的早餐,好在新年将近,小鑫不需要再去所谓的学校了,省了不少事。

  曲思佳火急火燎赶到办公室的时候,发现那栋大楼依旧完好如初,只是面前的人似乎少了一些,想来该是被派出去采稿了。

  “思佳,你可算来了,快,赶紧的,有个紧急任务需要你去出一下。”

  曲思佳的直属上司是一个半秃了脑袋的中年男人,隆起的肚子彰显了这个年龄段男人的独特气质。

  “去哪?”曲思佳还算镇定。

  秃头扔过来一叠资料,说:“没多少时间了,你自己看一下,一会让小李带上设备跟你一块出发。”

  他口中的小李是个二十多岁的小伙,高挑瘦削,笑起来有两颗钻石般发光的小虎牙,很受大家的宠爱,只是出身一般,且又是从航空专业跨行过来的新手,平日里并不得领导器重。此刻,小李正向这边走来,秃头转身消失。

  随后的简短时间里,通过手上的资料和小李的叙述,曲思佳大概知道了此次任务的情况以及自己此刻的处境。

  前几天唐敦拍到的那个荒原男子,现在已经被查了个底掉,他并非东洲人,而是来自西方国度,这样的身份很敏感,尤其是他横跨荒原而来。外界隔绝了所有关于此人的调查进展,只是最后当局给出的说法,要对此人实施终身监禁。

  原本,这样的结局也算平静,但不平静的是,西洲方面发声,要求东洲将此人交还给西洲,他们声称此人是西洲要犯,极度危险,至于具体怎么危险倒是没有详说,只知道最后东西两洲达成协议,东洲这边派出两名特警协助西洲特警押解犯人,并且安排随机采访记者,这个记者的名额就落到了曲思佳的头上。

  东西洲已经很多年不通往来了,自冰灾重建之后,这两个崭新的阵营就像是陌生的邻居,常年不曾见面,这一次还是随行押解犯人,危险可见一斑。

  想必旁人也清楚这个任务的危险性,所以才会派了毫无背景的小李,这也正可以解释为何小李从出现到现在就没有露出过那两颗小虎牙,所谓内幕,他自己也是知道的。只是曲思佳不明白,领导为何找到她的头上,不过这个疑问在她随即看到路过的唐敦以及唐敦嘴角那抹隐现的笑意之后,她彻底明白了。

  唐敦的具体背景如何,曲思佳不清楚,隐约有一次听说是某军政领导的独生女,这消息真假难辨,但是从新闻社一把手在唐敦面前露出的谄笑,她也可以猜到一两分。

  有人的地方就会有纷争,而且很多时候,这种纷争并不随着人的离开而结束。这是魔咒,也是一个稍陷其中便不能自拔的泥潭,好在曲思佳没有陷入这样的泥潭,她只是按照自己的意愿去生活,尽管多数时候这样的意愿很难实现。

  如果有可能的话,曲思佳一定会推掉这次任务,毕竟谁也不愿趟浑水,况且还有几天就是春节,撇下小鑫一个人,她很不放心。然而曲思佳又看了一眼小李离世一般的表情,她知道此行已不可避免,唯有利用剩下的一点点时间尽量作出安排,她把小鑫托付给倩倩,希望春节前自己还能赶得回来。

  从西洲飞来的直升机并不大,只能乘坐几人而已,他们仿佛也知道东洲这边必然会派自己的直升机一同前往押送。最后确定的人员除了小李与曲思佳之外,东西洲各有两名特警,和“罪犯”乘坐东洲这边的直升机,西洲来的飞行员独自驾机随行。

  登机前,曲思佳凝望身后的一切,想要把看到的深深刻进心里,毫无来由的,她心里有一些不安。

  东洲这一架直升机从外观上看,比西洲那一架还要不堪,军绿色外壳,放在冰灾之前的那几年,这必定是淘汰掉的过气产品。

  螺旋桨开始转动,曲思佳坐定了,熬过了起飞阶段的一阵颤动,她看一眼小李,他手上的机器已经打开,至此,曲思佳都不知道这所谓的随行采访是个什么样的任务,她没有接到具体指示和要求,稀里糊涂就到了半空里,也是到了此刻,她才有机会仔细打量最近引世人注目的焦点人物。

  那个男人蜷坐在一角,整个身体裹在厚重的黑色大衣里,身上还算整洁,只是低垂着脑袋,看不清容貌,他是黑色的头发,黄种人,曲思佳猜测这应该是个曾经的亚洲血统,只是看身形却也高大,又有西洲的体型特征。如果他能抬头,通过眼睛的颜色,她一定可以做出判断,曲思佳这样想,心里默默希望,希望那个男人可以抬起头来,可是她失望了,那个男人一直低着头,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四个特警分坐在两侧,俨然通过座位划分清楚了各自的阵营,四张一样冰冷的脸,除了冷漠,再无其他表情。驾驶员也是个东洲人,只是曲思佳没有看到其人。

  机舱里很安静,除了金属机器发动时发出的响声再无其他,透过一块加厚的玻璃,曲思佳看到眼前飘飞而过的白云,一堆一堆往后跑。不时有几只飞鸟掠过,是斑鸠,倒退几十年,人们一定不会相信这种跟鸽子差不多的禽鸟也可以长时间飞得这么高。

  直升机稳定在固定高度之后持续飞行了将近三十分钟,看上去一直在闭目养神的两个东洲特警突然发难,对面猝不及防的两个西洲特警一死一伤,猛烈而迅速的一番打斗就在曲思佳和小李的眼皮底下进行,两人吓得目瞪口呆,倒是角落里那个蜷坐的陌生男子显得格外镇定,他已经抬起了头,只是此刻曲思佳并没有心思去看他的样貌了。

  受伤的西洲特警喘息粗重,此刻被反绑了双手丢在角落里,一双淡蓝的眼睛已经开始喷发红光,那是愤怒与不甘的目光,他没有无谓的挣扎,除了眼神。他亲眼看着同伴尚未凉下来的身体被两个敌人抬着扔下了飞机。

  几分钟之后,一直在前方飞行的那架西洲直升机被击落,挟裹着阵阵浓烟,呼啸坠下,留下一条淡淡的影子。

  曲思佳和小李稍稍缓过来,她抬头看了看那个被押送的陌生男子,那人依旧镇定,只是这样的从容让曲思佳心里越发不安。

  “好像改变了航线啊,”小李悄悄扯了扯曲思佳的衣角,低声说到。

  对于小李的话,曲思佳并不怀疑,因为小李学的专业就是航空航天,但她不明白忽然改变航线到底意味着什么,或许这才是她此次出任务的终极目标所在吧。

  “你们果然不死心。”一直沉默而镇定的陌生男子忽然开口了,而且是这样没头没脑的一句流利汉语,顿时将曲思佳和小李的目光给引了过来。

  东洲特警中的一个冷冷说道:“你看到了不该看到的,知道了不该知道的,这就是你的结局。”

  “他们呢?”陌生男子只是嘴唇动了,并没别的动作,但是任谁都明白他所指的“他们”是谁。

  曲思佳依旧看着那个男子,心里有一种奇怪的感觉,似曾相识,却又陌生得紧。和曲思佳的反常不同,小李的眼睛早已随着那人的追问而转向两个特警,脸上写满了紧张和恐惧。

  “你虽然从荒原来,但你发现的秘密,应该在北境吧。”其中一个一米八大个,长脸剑眉左眼角有一颗黑痣的特警这样说道,他并没有回答陌生男子之前的询问,一只手轻拍了拍手中的枪。不知道是不是有意为之,枪口正对着小李,另一个稍矮胖一点特警手中的枪口则悄悄地对准了曲思佳。

  陌生男子没理会这些,自顾自说道:“你们两个特警,面对这两个毫无经验的平民应该不至于紧张吧。”

  似乎是这句话起到了作用,虽然两个特警并未给与正面的语言回应,但枪口却都被压低下去,曲思佳紧绷的后背也才稍稍松缓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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