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许多年以前的事了。

  成儿跟卢家二小在房后坡下打起来的时候,忘了是谁跑来捎的信儿。我的兄弟,姨家姊妹几个,还有大舅家的姑娘们都冲出了家门,一忽隆跑向房后。待我跟过去时,“战场”已经烟消云散,二小在拍着自己身上的泥土,有些无奈,又有些不甘,“不讲理,哪有你们这样的,跟鹅上岸似的!”

  “鹅上岸”寓意人多势众,可谁让我们三门亲戚都住在同一栋老宅里了呢。

  老宅是一趟青砖房,草苫的屋顶,在老街的一条胡同里。起先只是五间,大舅和姥姥一家三间,我们家住两间。二姨一家由于没有房子,暂时借住了姥姥家的一间。于是我们这些两姨姊妹和姑舅姊妹们夜里像鸡鸭被圈进各自窝里,白天就散放出来了一般,屋里院外乱窜。而院子也没有后来的间隔墙,就那样敞着,任由小孩儿崽儿尽情撒欢儿。对大人来说这无奈的栖身处则成了我们的欢乐园。

  姥姥、二姨和妈常常在一铺炕上捻麻线、纳鞋底或补衣裳,看着出来进去的孩子们,眉眼间漾着喜悦,似乎随意拎出哪一个都会拎出一连串的趣话。

  我们家共有姊妹五个,姨家也是五个,大舅家是四个闺女。现在回头来看,每一个都有不同于另一个的故事,没有一个多余的。假设当初没有生育这一个或那一个,自然就不会发生与这一个或那一个有关联的喜怒哀乐,但回头去想,抹去任何一个,都如同天空少了某一片云霞,雨后缺了某一道彩虹,虽然日出日落如常,咂咂舌头,总会觉出如常中少一些滋味,日子里很有一些无趣了。

  我们这十四个姊妹里面,男子最大的是二姨家的成儿,他是最先能给家里挑水的。

  大人忙着挣钱养家,便顾不得某些细节,比如家里每天要挑满一缸水,人头多,洗洗涮涮的不能缺了水。这是一个大活儿,小孩儿难以胜任。姥姥家是大舅挑水,但他顾及不了别人,他要留出时间批改学生的作业,要做家访,还需要备课。成儿能挑动水的时候,二姨欢喜的不行,虽然刚开始两只水筲里都只装半筒水。我妈体弱,是用一小四轮车推水。后来老二老三可以抬水了,将一只水筲放在扁担中间,两个人被压得弓着腰,前边的一个还要留神身后的水筲是否偏向了自己,往往从街边的供水点到家需要歇息好几次。有一回竟哭着回来,身上的棉衣又是泥又是水的,不用问是摔倒了。傍黑天成儿挑了一担水送过来,往水缸里倒时提不动水筲,用瓢一下一下地向缸里舀。

  更多的时间我们还是在院里院外玩耍,在前街后街疯闹。站在树杈上摘槐花,整个院子都飘洒着乳白色的香气;在街面上摔跤、打野球,半条街道都盛满了嘎嘎的笑声。忽一日有了自行车,一个人跨上去骑,两旁是四、五个护卫,在小街上呼啦啦地跑过去再呼啦啦地跑回来,带起一阵阵风。夏日风凉,冬日风冷,穿过四季,拂过年轻的身体,不觉中腰板就向上窜了。倏忽之间懂得生活滋味的时候,我们这十多个姊妹已在逐渐散失,虽然女的陆续嫁人,但男的会娶进来,没隔多久,又一茬小人崽儿由歪歪扭扭而至蹦蹦跳跳,就在一眨眼的时光里已在院里院外替代了曾经的我们,住房就更紧缺了,便都在院门旁搭建了平屋偏厦。两家的青砖房也相继翻新了,我们家扩建成六间,却改为筒子屋,只为了让哥四个都有放一口水缸的地方。

  二姨后来盖了自己的房子,就在院门前的菜地里。虽然不在一个院里住了,依然是前院望着后屋。这个时候姥姥已经下世,我家与大舅家的院子中间垒起了垣墙,各开各的门,各走各的道。已经在学校领导岗位退休的大舅利用他的人脉办起了辅导班,学生多的需要到外面租房睡觉。又过几年,大舅将已成规模的辅导班交给女儿打理,他与舅母买楼搬走了。

  比大舅更早搬走的是二姨一家,二姨卖掉了浸着成儿汗水的两间砖瓦房,而成儿已经永远走了。丢在岁月深处的还有二姨家的大姐。大姐是十六岁时病殁,成儿是三十岁时离世。纵使过去了三十年、五十年,每一念起,我的心底依然如刀绞般的痛!

  我们这些姊妹虽然还同在这座城市,但下一辈则走远了,除了成儿的儿子和我的一个侄儿消失在繁杂的人海里,几无消息之外,姐的两个女儿和老三的儿子都定居了大连,老三的儿子年纪轻轻便成了路桥建造师。老四的女儿去外市做了教师,而大舅的外孙女有服务于北方机关的,也有嫁到南方深圳的。他们会在某一个梦里突然浮出老宅的影子吗?许是我的一厢情愿了。对他们而言,老宅就如同风中的浮云,在时光的背影里是渐行渐远的。而我们这十多个兄弟姐妹虽同居一城,平日也难得照面,最近的一次聚齐还是在去年3月的殡仪馆,是为二姨送别的那一天。

  那一天的二姨是急匆匆就走了的,没有与儿女打一声招呼;那一天的二姨是否急着要给姥姥姥爷送行?因为就在第二天,大舅将为姥姥姥爷迁移墓地。冥冥之中的所谓天意虚无缥缈,难论定数。

  本来姥姥姥爷与我爹妈的茔盘都在城北的庙岭山上,只是姨夫的坟什么时候迁到城市西南方的小寺山上了?大舅却突然看好远离城市的大郑公墓“日洋洋的”……当二姨的灵柩随着飘动的旌幡西去了小寺山的那一天,姥姥姥爷的骨殖已经落座到大郑公墓的“新居”里了……那一时那一刻,我终于知道,我们这帮从小就在一栋老宅一个大院里长大的一大家子亲戚从阳间再到阴间就此“分家”了。

  其实分家是生存的一种必然宿命,就如同生命必然要经历一场隆重而又虔诚的远行一样。看似来来往往的人,大多毫不相关。只因了种种机缘巧合,才让我们有了血浓于水的亲情。这样的亲人不多,一辈子就这么几个,不能替代,也无可替代。哪怕缘分只有瞬间,时光依然永远。只是我不理解大舅要把老辈坟墓迁走的真实心理,正如不理解他何以要频繁搬家一样。

  大舅搬了很多次家,从城西到城东,从城南到乡下,再搬回城里又搬去了郊外,其间还到养老院里待了数日……如此频繁地更换住处,除了他有资本作支撑,想到哪儿就可以去哪儿,更深层的原因是不是离了老宅,他的内心像被风吹到了空中的一粒草籽,没有了根茎的维系,哪儿都可以是家,哪儿又都不是自己的家?当然,这只是我的臆断。

  十多年前,老二及我相继离开了老宅,近来又有老四上了楼。有一次自来水管道发生故障,市内停水维修,住楼的居民苦不堪言,有邻居告知我每天上下班路过的平房区有一住户院中打有机井,只是该户人家不太好说话。我找了去,一个老人正坐在机井旁的椅子上晒太阳。他看着我很深沉地笑了笑,说:“你姓王,你姨家姓赵,你舅姓刘。”我惊讶地盯着他看,脑子里飞快地搜寻着小时候的老邻居——二小!你是老卢家的二小?!他有些羞惭地嘿嘿笑着。

  那时候他还是个十几岁的半大小子,如今已成了皱纹丛生的老人!

  以后上下班路经他的门口,时常看到“二小”独自坐在院子里闭着眼睛晒太阳,那神情既像在放空,又像在冥想。或许他会常常忆起曾经以一己之力抵挡我们家“鹅上岸”般十几个人的英雄壮举了吧?

  老四一家上了新楼那天,我去为他“温锅”,看到客厅挂着一幅题为“老宅”的油画。画中一棵大槐树,枝叶掩映着一行青砖草苫房,敞着的窗口探出一个老人,看着院子里一帮小孩儿“跳皮筋儿”——擎绳儿的高高举,跳绳儿的翩翩飞,围着的少男少女挨挨挤挤似在唱曲儿,因为我听到了那曲儿传过来,透过厚重的油彩,由耳及心:两姨亲,姑舅亲,一家人,辈辈亲,打断骨头连着筋……

  老四的女儿毕业于美术师范,她在老宅出生,也在老宅长大,这幅油画是她的毕业作品。老四说,这幅画很有意义。

  我不确定怎样的一幅画才算有意义,但确如画中定格的情景一样,所有亲戚的兄弟姐妹能够在一栋老宅的院里院外前街后街牵绊着慢慢长大,那种亲情,需要几生几世才修的来呢?

本网站作品著作权归作者本人所有,凡发表在网站的文章,未经作者本人授权,不得转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