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姥爷是方脸,细细的眼睛,见我笑眯眯。


  各种原因,我们在一起很少。


  他铁定是男的吧,可是我听说,他有个名字叫“别大闺女”。说他当干部的时候,不爱大声说话,态度温柔像个娘们,人们就给他起了这个外号“别大闺女”。那他生气了呢?妈妈说,他生气了就不说话了。


  他的话,都让姥姥说了吧。


  七个孩子,做不完的饭,缝不完的衣,说不完的话,骂不完的人。姥姥把大的孩子养大,又生了最小的孩子,走了。我记得那一年的槐花一树一树的白。小姨还要钻被子里摸奶呢,大人说:你娘死了。从那以后,我姥爷,就是他们的娘了。我姥爷,也是我姥姥了。


  十里八乡的人都来,农家的院子里,悲伤而又温暖。有个庄拉一车麦子,他们说我姥爷在那儿当过干部。


  那个年代的干部,大都器宇轩昂,正气凛然,性情刚烈,像姥爷这样的“闺女”,真的算奇葩。年底了要在主席台总结成绩,他总是推三阻四“还是谁谁说说吧,我说不好”。作为班子成员,几乎没有讲过话,理由是:说不好。


  有个偷羊的,脖子上挂个羊,在会场上罚站。讲话的那位,稿子又出奇的长,眼看人要倒下,姥爷瞅准大家间隙鼓掌时,插句话:把谁谁谁,带下去。这句话,救了他,也救了那只羊。姥爷后来说:他妈在底下看着呢,可怜人。小偷的妈哭了:他没有偷羊,只是偷偷挤了点羊奶给孩子喝。


  姥爷后来送给别人了一只有奶的羊,也不知道是不是这家人。那个年代,是有很多喝羊奶长大的孩子。羊能吃草,不容易饿死,人要是能像羊那样吃各种草,就好了。


  有一次,集体的活,要出劳力拉车,要去九十里外的漯河,一天只有九两红薯干。大家都认可了,甚至连拉车的人自己也说行。姥爷说,不行,一斤半,牲口也得吃草才有劲,没有,从干部口粮里扣。


  有阵子,虚报产量是风气,为迎接上头检查,连麦种子都拿出来凑数。沉默很久的姥爷说:不行,明年拿什么种麦子?连麦种都没有,拿什么种麦子?姥爷必然会被批斗吧,姥爷一句话也不说,好像早已做好了准备。周围的人没有一个人动手。


  后来,很久的那个庄里的老百姓,拉来一车麦子,这不是麦子,生在老百姓心里的念想。有饭吃了,心里才会有无穷无尽的念想。


  外姓的孤寡老人,去世没有地方埋。姥爷说:埋我们祖坟里,村里有势力阻扰。姥爷说:开战。后来,姥爷也埋到了那里,舅舅们烧纸,也会给那个孤独的老人烧一份。人如落叶随风漂泊,有缘一起歇脚,姥爷会递根烟给他吧。


  每个庄里,都有可能有一两个奇人。有一天,有个家伙把他妹妹和妈妈用锄头刨了。满庄子转悠,见人就追。没有人管得住。姥爷从高处跳下来,把他扑倒了。别大闺女,不再慢声细语,喊:快,快,拿绳子。


  很多人家里,都有可能有姥爷家的一个盘子,一个碗,一件农具,一点粮食,一点钱。小小不然的事,也没啥可记的;姥爷的家里,有七个要吃饭的孩子,都慢慢养大了,很多中国人都这样,也没有什么可记的。姥爷不是爱说话的人,从来没有大声说过话,但后来知道,当他要说话的时候,很多人都会听。


  这就是我姥爷。


  我想啊,姥爷现在和我姥姥一起干嘛呢,冬天了,是不是正烤着火说话儿?如果真的有神,是不是可以安排他们看看我们现在的样子?姥姥一定很犹疑不确定的眼光看着我:这胖子是谁?姥爷肯定笑眯眯的说:你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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