淇意识到,姥爷去世的那个夜晚,她正舒适地坐在异乡的酒馆,翘着二郎腿,听着足够有情调的民谣,不时呡一口手中摇晃的凯旋1664,昏暗的灯光将每个人的模样都变得模糊,她半醉半醒地为自己的二十岁干杯,于是淇想这场谋划已久的生日旅行成了一生的遗憾——没有见到姥爷的最后一面。

  对于自己的姥爷,说不上感情深,所有的一切都是限于一个老人和孙女之间正常规矩的感情。姥爷不善言辞、不易将情绪挂在脸上、对人总是温和善良,对于一个这样性格的人来说,貌似也只能是这样。所以现在正走在送葬路上的淇,怎么也难过不起来,只是渲染的气氛太过压抑,吵闹的号角与人们放声恸哭的声音此起彼伏,让淇情不自禁埋怨起自己来:自己敬爱的姥爷去世了,为什么可以不难过呢?

  为什么难过呢?那些悲伤之情溢于言表的人当真在为姥爷的去世感到惋惜吗?真正爱着姥爷的人必须用眼泪来证明这份沉甸甸的感情吗?舅舅花钱雇得大哭的人,拙劣的表演下面又有怎样的想法——是在抱怨雇主都不给他们烟酒,还是在计划下一次工作要不要涨价?隆重的仪式和声嘶力竭的哭声倒反而可能是对于逝者的不尊重。

  只是见不到姥爷了,没有什么。只是见不到姥爷了——从淇二十岁开始,没有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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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再回到姥姥家这个小山村已经是姥爷去世三个月以后了,每年的大年初三是固定来给姥姥姥爷拜年的日子。“祝姥姥、姥爷福如东海长流水,寿比南山不老松!”去年对照此时恍如隔世般,淇努力地咬了咬嘴唇:“祝姥姥姥…姥新的一年身体健康、万事如意。”姥姥微笑地把压岁钱塞给了淇。淇想:一切都是那么不真实,明明每年都是姥爷递给我压岁钱,可今年为什么是姥姥呢,我感到了没有来由的别扭、不对劲儿。在姥姥家的一天,大家都匆匆忙忙,时时刻刻都有要着手去做的事情,也不约而同地没有提到姥爷。

  “人会死三次,第一次是在他停止呼吸的时候,从生物学上说他死了,他失去了思考的能力;第二次是在他下葬的时候,人们来参加他的葬礼,怀念他的过往和人生,然后在社会上他死了,活着的世界里不再会有他的位置;第三次是世界上最后一个记得他的人把他忘记的时候,那时候他才算是真正的死了,永远的死了。”淇不是特别理解:显然姥姥、妈妈、舅舅、表妹、自己大家都没有彻底忘记姥爷,可大家都对这件事讳莫如深,好似从不存在一般。淇知道自己印象中的姥爷只是一个扁平化的存在,那对姥爷的感情之于姥姥、妈妈、舅舅这些人呢?

  “舅舅,姥爷年轻时当过几年兵呢?”“提这些干嘛。”舅舅苦笑着摇了摇头,他机械般地从淇身旁走开。缄口不言隐藏的,是怯于面对的懦弱,还是消极无奈的苦闷。死在姥姥家变成了一个敏感的话题。二十岁的淇所感受到的,是四十岁的对于死的避讳,六十岁的对于死的伪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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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季节的更迭是每时每刻都在进行的,当时淇所以为离开自己相处两年的男友后便没法生活,甚至一度想到自杀和死,可此时自己还是安然无恙地哼着小曲、骑着小电动悠然行驶在路上,顺便嘲笑自己当时愚蠢的想法。世界上所缺少的,永远只是一个社会上的位置,而不是具体的某一个人,是谁来承担这个位置根本没有什么区别,即使你不承担还是会有人去承担的。而死亡是不是也与之类似呢,一个人是怎么也不会影响到世界正常轮转的。

  这次暑假淇想回村子里看望姥姥,自寒假回去一次已有半年左右时间没有见过姥姥了,路过的村子边上有分布不均的墓碑,淇很自然地想到了自己的姥爷,地下埋葬的,除了发臭的蛋白质、腐烂的葡萄糖、冰冷而僵硬的躯体,还有什么呢?淇不寒而栗,埋怨自己不该想这些遥远的事情。淇强迫自己将电动车停在路边,刚刚在想这些事时身体突然有了失重的感觉,像极了坐过山车时向下俯冲,加速坠落带来的刺激。

  死亡的感觉是不是与之类似?

  回到姥姥家,淇细声细脚地走向厨房,打算给姥姥一个惊喜,姥姥好像还是听到了声响:“是马国昌吗?”淇眼泪刷地掉下来——这正是淇姥爷的名字。

  淇飞快地奔出门去,如一个逃兵般落魄地骑着自己的电动车拐了一个弯,然后气喘吁吁地停下来。至于为什么这样做,淇到现在也无法作出一个合理的解释。总之是这样做了,百感交集的情绪驱使他这样做了,仅此而已。

  人的一些可笑的伎俩在死亡面前好像不值一提,淇想:姥姥一个人在火炉旁时,是不是才会暴露自己内心真正的情绪?燃烧的火光印在她的脸庞,将情绪浇得火热,眼泪似珍珠般是一滴一滴落下来的,即使拼命咬着嘴唇也无法掩饰内心中深层次的悲伤,突然她笑了,嘴角微微上扬的笑,泪光划过的地方映照着这笑格外灿烂,淇才反应过来这竟也是自己此时此刻的状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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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淇端坐在姥姥家的床上翻看以前的老照片,姥姥在一旁握着淇的左手,一边看着淇的脸微笑。淇很明显感受到自己已经与姥姥没有什么共同话题了,聊天的内容多限于家长里短,淇实在不知道怎样勉强地找话题维持这样说不上愉快地聊天,这样的气氛很微妙,因为淇还是在这种情况下感受到了浓浓的亲情。姥姥的手其实像针扎一样疼,只有他和舅舅摘花椒,血迹已褪去,斑驳的伤痕永远驻下。

  “姥姥,这照片上的是谁啊?”淇指着一张照片上的两个人问。“嗳,你姥爷啊,六七年他去西南当兵走时,本地驻守兵用黑白照相机照的。”“那时你们认识吗?”“两年了!他当兵太迟了,可他偏要去,唉。”淇识趣地不再问下去了,淇才想明白原来姥姥姥爷也年轻过,姥爷也曾是那么鲜活的一个生命,正如她现在二十岁一般,六七年时他刚好二十岁,而照片中的人与他的老人的关系是否也如现在一般。

  这真是一个复杂的问题,想不明白的问题。淇在台灯下徐徐写下了今天的日记:“今天回到姥姥家,姥姥好像没有以前难过了,她也可以大方地谈起姥爷了。真不想上学,想多陪一会儿姥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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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今天上完最后一节马哲时,淇脑子里悄然想起观音桥附近的盖饭很好吃。“小小,请你吃观音桥那边的盖饭。”“不去啦,陪男朋友去食堂呢。”淇很想耸一下肩膀,略一迟疑背起自己的双肩包:“那就下次,没关系啦!”本来是想乘地铁的,但不知怎么错过了地铁站,索性就走过去了。淇想:我没告诉小小盖饭里有蒜香味的烤猪蹄,吃不到是她的损失,哼。正在斑马线中走神间,一辆车从自己身前几米处呼啸而过,淇有点不知所措,她脑子里想到如果自己再往前走几步会怎样,突然眼前像过电影般看到了被嚼烂的口香糖、被倒掉的白米饭,她捏一捏自己的大腿,看到马路对面的绿灯已变成红灯,不假思索地退回几步回到人行横道的原点。

  好久没有这样慢下来欣赏自己上大学城市的夜景了——高耸入云的CBD矗立在不远处,旁边的大厦鳞次栉比,大剧院上的灯光像演绎剧情般流转。“贵州茅台”、“我爱中国”等字赫然显现在高楼上。淇恍然喟叹:“很美,美得像童话里的样子。”

  左边的串串很香,淇决定进去买点好吃的。“臭豆腐嘞!”“新鲜的梨,看一看呐!”这条巷子是一条菜市场啊,淇赶忙拿出自己的手机来照相,备份发朋友圈用。两旁嘈杂的砍价声响彻四周,混着串串、酸辣粉、铁板豆腐的香味。淇置身于中感受到了不可言说的幸福,不开心的事情暂时都抛到了一旁。

  走到菜市场的尽头是一处年代很久的居民小区,墙上的青苔加深了这里的破败,咫尺处钢铁大厦的霓虹灯衬得这残砖败瓦有点阴森,却又不失俏皮之处。有烟火气的万家灯火也是一番景象。

  淇知道这座城市好像是不属于自己的,但想到姥爷原来就是在这片土地当过兵的,在这片土地留下痕迹。淇喃喃地说:“姥爷,最近怎么样呢?我在这里上大学,一切都很好吖!”热风吹得有些鼻涕流下来了,淇心里却只想赶紧去吃自己的蒜香味猪蹄盖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