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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娘同睡,我43岁,娘64岁。

自从呱呱坠地,我已记不清何时离开娘的怀抱,记不清何时离开娘的床。

只记得再次和娘同床而睡,是2017年3月9日,父亲离世的日子。那刻起,我不敢让娘在失去了父亲之后,感到孤独落寞。我忘不了父亲临终前对我的嘱托。我得把娘照顾好。

屋外,细雨霏霏。我和娘在一起,分头而睡。娘睡里边,贴墙一侧。我睡外边,靠着床沿。我要让娘冰冷的心温暖起来,坚强起来。

父亲患病以来,一直在家和医院间奔走。很多时候,家里只剩下娘一人。清楚地记得,父亲初次住院,我回家将病情告诉了娘。娘怔怔地对我说:“过年时,你要将你父亲完好地带回来啊!”望着娘哀戚渴求的眼神,我心里陡然一沉,重若千钧。我维诺应允,不让娘感到失望。然而,对于病情的结局,我也茫然无知。在娘的心里,父亲病倒了,我成了娘的支柱。尽管在医院,我会不定时将父亲的病情和治疗情况,在电话一端如实告诉娘,娘也会不厌其烦地交代我照顾好父亲,但终究抵不过回家后娘耳提面授般的深切叮嘱。顿时,我感受到了一家之主的责任和重托。

娘身材矮小,腿伸直了只够抵达我的胸前。起初,娘有意睡得离我隔开些。娘不想让她的瘦弱的双脚触碰我的肌肤,哪怕在自己的儿子面前,娘都觉得是丢人现眼。我把娘的双脚挪到身边,几经推却,娘最终顺从了。

娘是地道的村妇,能和父亲走到一起,那是注定的姻缘。父亲性格刚烈,耿直要强的个性让父亲活出了他应有的尊严。和父亲相处,娘虽说有不满,也会和父亲较劲,但终究不会怒火对峙。闹上了,娘只是生闷气,她会头也不回地走出家门,狠狠地瞪着眼睛对着巷子咒骂,或是扛着锄头立在田头无来由地望着水稻嘀咕,娘把对父亲的怨气都撒在了巷子和水稻上。再说谈起一个话题,当主角的永远是父亲,掌控言谈的走势,娘偶尔插进些片言碎语,只能算是铺垫和补充,很难拔得头筹。娘朴素地知道,和一个性格强势的男人过一辈子,自己是无法改变现状的,更不能左右生活,只能以女性特有的温纯与父亲相处。

娘的双腿落下了病根。天气转凉,两腿就会疼起来。腿病的发作,一度让娘难以行动,直不了身,负荷不了东西。带着娘到医院拍片,结果显示,膝关节长了骨刺,影响了活动,医生建议住院治疗。这把娘给怔住了。从没离开过山野村庄的娘接受不了,一个手好腿全的人,怎么就要住在雪白的房间吊水打针十天半月?缓过神后,娘拒绝了医生的建议,只同意门诊治疗。

在诊室,我伴着娘做针灸,拿单取药。医生告诫,禁止挑重担,不能蹲着做事,要按时做腿操。娘依话行事,默声点头,如小孩听从教诲的模样。走出大厅,我没有把治病的花费告诉娘,因为曾经治病,知道了花钱多少的娘,竟会在别人面前,将花去钱的数目念了一遍又一遍,音拉得长长的,满心怜悯,忧伤难禁。甚至数落自己不争气,害得几次三番跑进医院,花去了冤枉钱,连累儿女。

我掖实被子,不让娘的脚露在外面。娘也在我的双脚处掖实,不让着凉。兴许是母子同心吧,只要我将盖在娘脚上的被子压实些,娘也会将盖在我脚上的被子压实些。

娘与土地打了一辈子交道,没有出过远门去看外面的世界。从一个水土丰茂的村庄嫁到另一个草木掩映的村庄,是娘离开娘家最远的距离。不管在娘家还是夫家,土地和庄稼成为娘最亲密的伴友。娘认不得一个字,却将每块土地当作精美的作品潜心耕读,翻滚的稻浪就是跳动着音韵的文字。握笔不成的娘,将土坯捏得粉碎,在猪圈牛栏底料的催肥下,滋养水稻、番薯、大豆……丰收了一个又一个季节。

娘不是依着时钟作息。一个座钟摆在供桌上,只是让钟摆的声音响荡厅堂,使人听起来有音乐的味道。破晓的晨曦才是娘的号令。早上,我和父亲在田间劳作,娘在家里操持早饭。放下饭碗,娘由厨娘变成农妇,和我们一起割稻、插秧、挑水、种豆……干着和父亲同样的农活。农事是力气活,身材瘦弱的娘,付出了太多的辛劳。我还是娘关照的对象,太阳热了,要我去大松树下遮阴乘凉;农活干久了,要我去家里打水歇气;临近中午,娘又会找些理由要我先行回家。

父亲是个手艺人,自知呆在家里,每人八分不到的农田根本养活不了一家人。为了生计,父亲长年背着篾刀,游走在临近的县乡村落,砍竹拉丝、编筐织席……过着刀背上的日子。一把篾刀,看不出半点生锈的痕迹,锋利的刀口随时能将瓷碗粗的老到竹子一分为二。父亲不敢怠慢,他要靠着那把篾刀将全家的生活过得锃亮。

在农村,操犁打耙,多半是男人的活儿。春忙时节,父亲还没回来,田里的农事等不上时辰,娘会领着我们兄妹三人,开启忙季。自然,娘也就接管了犁耙。田野满目苍翠,鸟语花香,到处一派生机,空气中也透着江南水乡的甜味。娘挽起裤腿,提着犁耙,举起柳枝做成的鞭子,赶着家养的黄牛,在水田里一趟趟来回穿梭。冰凉的泥水在黄牛的踢踏下,将娘溅成泥人。

娘翻动着身子,棉被随着移动。我触摸到娘的脚有些冰凉,赶紧用右手臂弯勾住,夹在腋窝,让娘的脚逐渐暖和起来。

娘就是一架不知疲倦的机器。酷暑中午,太阳发疯似的炙烤大地,知了狂叫不已。为了躲避一天中最炎热的时候,大家都在家休息,我和父亲也不例外。此时的娘,得趁着我们午睡,戴着草帽,担着粪桶,顶着烈日去菜园浇水摘菜。娘知道,自己不光要去田间劳作,还要负责一家人的饭食。等到大汗淋漓的娘回到家里,把草帽摘下,我们午休也醒了。父亲发话:“开工了”。没等落座,娘又跟着我们去了田间。

起初,迟钝的我并未觉得有什么异样。一次岳母来家,看到忙碌的娘,对我说,“你们午休,你娘中午也要休息一下啊!”岳母的提醒,让我突然警觉,整日劳作的娘怎么就显得熟视无睹了呢?我为过往自责了起来。是啊,就是铁打的身子,也有磨损的时候啊!此后,我管束起娘来,也叫娘中午休息,避让烈日。浇水摘菜、打理菜园的事,等到傍晚快回家时,由娘提前些去做。

娘也曾有放下土地的愿望。早年,我离开了学校,来到县城工作。暑假帮忙耕种,娘就说过,忙完这一季,下半年就不种田了,来县城帮忙照料我和妻儿的生活。这是娘第一次独自做出的决定,没有征得父亲的同意。依我看,娘是借着我在田地劳作的时机,鼓足勇气说出来的。可以断言,如果单独和父亲在一起,娘是不会这样说的。娘把声音压得很低,带着试探的口气,希望得到父亲的应允。可是,娘的话一出,父亲却顶了回来:“去、去、去,到县城,他们负担得起么?”刚生发出来的愿望,被父亲硬生生给按压了下去,如同掐断了一株破土而出的芽苗。娘默不作声。

夜深了,娘的身子不再来回翻动,逐渐安静了下来。娘打起了鼾,鼾声匀称而柔和。

娘是个做事讲究的人。前年春节,我和妻儿在老家过完年,回到县城。经历几天的热闹,老家渐趋平静下来,只剩下父亲和娘。在父亲的配合下,娘开始整理过年用过的物品。家里的每一件物什都要整理妥当,容不得错位。大年初一摆在厅堂中央,用来祭祀的被烛火烙着了几个黑圈的杉木桌子要放回楼上。过年才拿出来盛装清水供奉神灵的三个缺口青花小瓷杯,该放到供桌的抽屉。招待客人才用得上的嵌着双喜字样的果盘需要归位。靠着灯芯吸油亮着的灯盏要包好。斩猪蹄的屠刀也要藏好。

夜晚,娘整理我和妻儿回家过年的被子。那是我结婚的棉被,针线缝的,印着条纹的被单,被芯是喜庆的嵌着龙凤图案的绸子,很厚实。叠好后,娘装进了洗得干净的编织袋,包上薄膜,捆好绳子。连串的动作,娘做起来极为娴熟。我兀自以为,每年我和妻儿回家,给了娘操练的机会。娘来到另一房间,这里楼面下安排全部挂上棉被。娘将梯子靠在床沿边,提着绑好的棉被,正要借助楼梯挂到楼面下。刚登上第三个梯子,不知何由,连人带被,娘重重地摔了下来,后脑着地,惊吓了父亲。父亲急促赶来,不停比划(喉部手术不能说话),神情凝重,一脸惊悚和不安。娘的意外,让父亲紧张而密切地担心了一宿。

放心不下娘的父亲未等天亮,就拨通了我的电话,催促娘告诉我摔倒的实情。我叫父亲赶紧带着娘到县城医院来检查。下了车,看到娘裹上了棉袄头套,说是怕伤风引痛。载着娘到医院,拍片检查,后脑起包水肿,轻微震荡,并无大碍,大家悬着的心才平静了下来。

如今,娘真正放下了土地,兑现了她的愿想。因为没有谁和娘犟嘴了,娘可以心无旁骛地照看我和妻儿的生活。

而我呢,也可以随时与娘同睡,给娘更多的慰藉和体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