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学的家里,看到了李卫国,他也看着我,用轻蔑的眼神看着我,我不能伸出手来把他扯过来揍一顿,因为他在一张照片上,所以,我也不用怕他。

  他们都问我是不是跟他玩的好,我说没啊,甚至他们不说照片上的人是李卫国,我想不起来那个大个子是谁。可他们一口咬定我和李卫国是铁哥们,之所以没有成为夫妻,是因为婚姻法里不允许给男人登记。这让我觉得有点恶心,李卫国那人,就是女人,无论什么人,我都不会想多看他一眼,他们说:你看不到他了。

  我知道他死了。我们四十几个同学,刚毕业,就死了一个半,一个女孩子出了车祸,脑袋上被撞进去了一个窝,里面取出一些东西,就这样把生命取走了一大半,她除了活着,再也无法说一句话,无法抬抬手给谁打一个招呼了;另一个就是李卫国,他全军覆没,临走,在他父母的身边,他似乎说梦话般轻轻的喊了一个人的名字:别小默。

  很长时间我都爱低着头自己想想自己的事,我不想听他们再说一个和我无关的人,仿佛他们一说,便有了一条线,把我和那个死去的人联系起来,我正好好的活着,怎么就成了一个死人最后的牵挂了呢,因为他的一句话,我便感觉似乎有一条腿被拖住了,像游泳时被水草拖住了,使我觉得死亡离我如此的近,生与死,仿佛一张照片的正面和反面,伸手可及。

  我很善于说些笑话,使聚会变得充满温馨和情感,我说,如果哪一天,我真的发了财,兄弟们,我就盖一座学校,像游乐场一样的学校,使那些想重温学生时代的人,回来上学,我只在假期里开学,我不教什么课,只为大家能回来当学生玩。然后我就开始喝酒,几杯白酒下肚以后,就觉得自己有了花不完的钱,世上似乎也因此没有了办不到的事,大家互相吹捧着,憧憬着,幻想着,那个学校就在喧哗和酒气中建了起来,甚至,分管各系的主任也定了下来,哈哈,我依然是负责保安系,还有,我打了个酒嗝再告诉你——还有,啤酒系。

  而我这个时候看到了李卫国。

  卫国就站在学校的走廊里,我说,是你吗,卫国,你吃饭了吗?

  我真的看到了李卫国。

  卫国就站在学校的走廊里。他静静的站在那里,我看见了他眼里飘过了一片彩云般轻柔的安宁;我看见了他眼里流露的对亲人和爱人的怀念;我看见他正试图找一件衣服,包起自己光光的背;我看见了他背上那一朵花一样的伤痕,仿佛一个小小的陨石坑,告诉我们青春年华里的一场侵略;我就这样看见了他,大家问我为什么睡着了,我说我没有睡啊,我只是看到了一个人,你听,你们听,他叫我呢,他叫:别小默。他叫我的名字像念圣经,他的声音仿佛从天外传来,无可抗拒地从时间的深处传来,小默,他叫,他这样点了我的名,他仿佛有这样的权利,像唤奴仆一样点我的名。

  我就这样走了出去,我说,卫国,你怎么了,你怎么不进来和我们一起玩?

  他笑了笑,我好好的,除了死了,我别的都好,和你们一样。

  哦,那你保重,我得先进去了。

  不要进去,我问你,你说了徐荣的坏话,是吗?

  我没有啊。

  别人因此丢了工作,是吗,你知道他多么需要这工作吗?

  我没有啊。

  那我帮你想想,我看到了他拿了一根香烟,塞到我的嘴里,我觉得自己的嘴,被强行的扯开了一个洞,黑呼呼的风吹了进来,我的心在风中不安中摇摆,他问我想好了吗,想好了就——他把香烟在我的背上按灭,我哇的叫了一声,拼命的想用手摸到那些被烫的地方,可我的手似乎突然没有了,我想喊,而我的声音也没有了,我看到了自己背上开放的一朵花儿一样的伤痕,像陨石坑,记忆着外来生命的侵略。我看到他在包里摸索什么东西,我非常肯定的认为那是一把刀。

  校工穿着制服去收工具,他是大胖子,侧着身子从我们中间走过。

  语文老师穿了个红裙子,高跟鞋有节奏的声音消失在走廊深处。

  教导主任去校长办公室里了,拿了很多报纸出来。校长,探出头来看她,顺手把茶叶水倒进了花盆里。

  我看到爸爸在很远的工厂上班,正用筷子插俩馒头吃。妈妈在我不知道的地方缝衣服,一边缝,一边哼着小曲。而不远的街上,有警察叔叔执勤,拦住辆车,查啊查啊。

  整个世界只剩下我一个人在这里。

  卫国离我越来越近,我连后退都忘了,我瞥见了保卫室里橘色的灯光,一个老头在那里翻本子看。他仿佛听见了什么,拿了棍子出来。

  咦?俩小孩。

  我当是贼哩。我听见他笑了笑,又回去了。

  我喊:爷爷,你别走,救我,救我,却发现自己怎么也喊不出声音来。我以为自己会死掉,好在我醒了。哥们说我睡了好久。

  我拍着脑袋想怎么了,是不是我真的死了,而以为睡了好久?我以为我醒了,其实是不是来到了另一个世界里?这个世界里有李卫国吗?他还会找到我是吗,什么轮回都挡不住,九重天都挡不住是吗?

  我刹那间觉得活着如此的恐惧和耻辱。

  这都是我对他做过的。

  世界是圆的,尘世间无比博大的东西,地球,太阳系,宇宙,都是圆的,而我相信,世界最最真实和深邃的道理也是圆的,大家会相信吗,起点,会在终点时再遇到。

  我记得他爸爸,一个大学的老师,来到学校跟大人们交涉,穿制服的警察踢了我的屁股,说,小屁孩,你爸爸呢?我爸爸来了说:他还是小孩,给他个机会。大学老师说:小羊啃吃小树苗的时候,羊也还小,可是树苗再也没有机会活下去了,就算活下去,也长歪了。

  他又说:打人的孩子小,可是,被打的孩子,更小啊。

  校长叹口气。警察又踢了我的屁股。爸爸打了我的脸。

  可是卫国死了,人们都说他是得了心脏病,洗澡的时候忽然发病了。也许他开始了另一种生活,他的笑容干干净净,背上也干干净净,阳光洒在那里。

  我不知道我烫了他的背,却也是烫了他的心,我忘了自己简单的一挥手,给他带来了什么,我也不知道爸爸打我的脸,那一挥手,从我的脸上打掉了什么。树苗在小的时候,一点划痕,都会成为生命里宿命的沟,我们的青春就在那个沟里向外爬,爬啊,爬啊。卫国记住我的名字了。他在时光的深处喊我:小默,你在哪儿。我说我也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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