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年,我告别了居住八年之久的城市北部,搬进了城市中心一百多平米的四楼大套。用妻子的话来说,这是一下子从非洲跨进了欧洲。我呢,则是一副功臣模样,脸上笑成了向日葵。开始的一年是在新鲜、安稳中度过的。那时,我走在小区的道路上都是一跳一跳的,脚底像安了个性能良好的弹簧。特别是儿子就在对面的名牌小学就读,脚一抬就到了,方便得很。每当此时,妻子就会点着我的鼻子说:“你就这事做得靠谱。”

  这套房子是我通过规划局的朋友买的,优惠的幅度比较大。听妻子这样夸我,我能不得意么?但得意之后,就是隐隐的不快,好像我从没做过什么正经事,特没谱似的。我没有和她计较什么,在我们这个家里,妻子是那种使下眼色别人就会乖乖听话的厉害角色。说起来,奇怪得很,虽然我们都是教师,但她那个教师似乎更有话语权,连我那位当了一辈子教师的岳母都让她三分。我只好对她讪讪地笑着,完全是那种过度讨好的神色。


  当我们搬进402室的时候,竟发现对门401室一直空着,没人住。开始,我高兴过,也纳闷过。妻子暗自高兴,喜滋滋地对我说:“哈哈,没人住,总算清静了。”我明白她的意思,此前她的睡眠状态一直不大好,经不起半点动静的打扰。住北部那阵的对门邻居是棉纺厂的机修工,喜欢在家捣鼓那些五金电器,有时半夜还在折腾,那些零星的金属碰撞声、坠地声,冷不防会把人吓得心惊肉跳。我怀疑邻居想做爱迪生、瓦特兄弟之类的人物。对此,妻子一直有满腹怨言,嘀咕不说,还上门义正言辞地交涉过几回,但始终不见效果。无奈之下,一向强势的妻子也低下了高贵的头,气咻咻地说,惹不起,还躲不起吗?这也成了此次换房的主要原因。看妻子开心的样子,我夸张地迎合她:“独享一层,局长待遇啊,总没人打扰了吧?见鬼去吧,机修工。”

  妻子望望我,像犒劳我似的笑了:“你立功了,这回可以睡个安稳觉了。”


  可是这样笃定的日子没过多久,老问题就来了。某个双休日的早上,小区轰隆隆开进一辆半新不旧的卡车,就停在我们单元的楼下。一群郊区农民模样的男女七手八脚地把一大堆家具、锅碗瓢盘从车上卸下来,堆放在单元的门洞里,几乎堵住了上下的通道,然后一件一件地搬进了401室。那种浩荡的阵势让人以为是知青返城了。妻子立在阳台上,冷冷地看着这忙碌、进出的场面,眉头不由自主地紧蹙起来,以前的那些抱怨又回来了:“真是见鬼了,怎么又是不上路子的邻居啊?”

  我把我家的大门开了一条缝隙,见一帮人上上下下的,忙得不时地用毛巾擦汗,用大号茶缸喝水。我回到阳台上,安慰妻子道:“算啦,有什么呢?说不定是好邻居呢。”

  妻子责怪似的说:“你懂什么?你不懂。”

  我悻悻地说:“我怎么就不懂呢?”

  妻子的鼻子里嗤出一声,用手指了指下面,皱着眉头说:“你看看,都什么人啊?”

  我朝着妻子手指的方向往下看了看,不作声了。但我心里不服气地想,人不可貌相。再说了,门一关,各过各的日子,管他是哪路神仙?

  后来我们了解到了,搬进401室的是郊区拆迁户的一对老夫妻,说着西南角某个乡镇的方言,一口叽里咕噜的土话估计没几个人能听得懂。妻子每次在楼道里碰到他们,都会自动侧过身子,留出很大的空隙,让他们先行通过,仿佛他们得了传染病似的。我会努力地挤出一些礼节性的笑容,或者轻轻地点下头,但我自己都觉得虚伪僵硬。所以那段时间里,我很害怕在楼道或小区里遇见对面的邻居。


  最初的半个月还算好,可以说是风平浪静,我把这理解为邻居对陌生环境的敬畏。但是没过多久,我就隐隐听到对面屋里传来了各种不大和谐的声音,有时是碗碟坠地的碎裂声,有时是锅铲相碰的的哐啷声,还有就是两个老人不留情面的口角……我闻到了401室步步升级的硝烟气味。看来陌生期一过,邻居的狐狸尾巴就露出来了。

  两位老人经常如此,吵闹、摔打东西对他们来说或许已成家常便饭,不值得大惊小怪,倒霉的是家里的瓶瓶罐罐,它们经常粉身碎骨,发出凄惨而委屈的控诉。不过,这一切说上天也就是家庭内部矛盾,大门一关,谁也管不着。但老太婆似乎还不过瘾,还不满足,她要把“战火”燃烧至更广阔的范围。从老太婆的N次絮絮叨叨中,我听出了一些事情的眉目。这几年城市大饼摊到了老人所在的村庄,和所有拆迁户一样,老人一家的生活境遇转眼间就火箭升天,他们不仅得到了两套安置房,还得到一百多万元现金的补偿。现在,那两套房正在紧锣密鼓的装修之中,他们花了很大力气把孙子送进了对面的重点小学就读,所以就在这里租下了这套过渡房,这样方便接送孙子。用老太婆的话说,她是拐弯抹角托了一个远方亲戚,花了好几万才办成这件事的,算是居功至伟。但老头子讥讽她花了不少冤枉钱,说进个小学还要几万几万的,算什么义务教育?还亲戚呢,肯定是被骗了,或者是被中间人吃了水。听老头子这么挖苦自己,贬损自己,老太婆那个火呀,蹭蹭蹭地往上直冒,什么难听的话都蹦出来了。她还责怪没用的老头子只知道黄赌,不知道办点正经事。不但不办正经事,还在背后说风凉话,还是个人吗?又说,有了几个臭钱就分不清东南西北了,你那点钱还可以和李嘉诚、马云比?有意思了,老太婆居然知道李嘉诚、马云,看来还未必缺乏见识。老太婆像只衰老的喇叭到处广播,倒过来颠过去地说,到最后连老头子也没脸着家了。


  现在,阳台成了广播台,比中央电视台新闻联播还准。每天早上六点,若是冬天,天还没亮呢,大多数人还在睡梦之中呢,老太婆就开始现场广播了。老太婆先是推开阳台铝合金的窗户,然后踮起脚,探出半个身子,往楼下两端瞅瞅,然后清了清嗓子,也不管面前有没有听众,对着空气,对着楼前的那几株广玉兰,声情并茂地开始讨伐老头子的前世今生。听得多了,我才慢慢发现,这些故事有很多重复的地方,忽东忽西的,几乎没有太多的逻辑,跳跃性极大。一会是老头子偷鸡摸狗的往事,一会是陈芝麻烂稻谷的花边新闻,这些角落里的暗事一次又一次地在老太婆起皱的嘴巴里奔涌,一遍又一遍地灌进在周边邻居的耳朵里。妻子听了,不住地摇头;我呢,也快忍受不了了。估计楼上楼下的邻居们也和我们是一样的心情。

  最要命的是,老太婆似乎不满足于阳台新闻发布会,她要在更大的区域内散布老头子的斑斑劣迹,一定要让他遗臭万年,死无葬身之地。我发现,每周六上午九点,她会准点从401室门口出发,一路慢腾腾地下楼,甚至停在某个楼层,一边讨伐,一边低泣,很像农村操办丧事时哼唱的三六那样,婉转凄凉,连绵不绝。我和妻子同时感叹,老夫妻有多大的冤仇啊?那些难听的话怎么好意思说出口啊?往深处想,大人尙有较强的免疫力,至多摇摇头,发几句牢骚,叹息一声也就过去了。我那十岁的儿子毕竟年幼,不大懂事,还不具备辨别是非的能力,抵抗力有限得很,我们的心里不免担忧起来。

  我的态度也好不起来了:“作了什么孽啊。”

  妻子说:“家丑怎可外扬?还要不要面子?”

  “地道农村人。”我骂道。其实,我平常最反对把农村人等同于低素质、不知廉耻了,而现在,我竟然也这样说了。

  妻子又说;“你听听,都什么话?真是一派鸟语。”

  我侧耳细听,那些鸟语从敞开着的阳台那边飘过来了,不堪入耳,我急得不知所措了:“可怜的儿子,你可怎么办啊?”

  妻子稍作沉吟,气咻咻地说:“这样下去可不行,我得去提个醒,我就不信了。”我们在玄关处刚换好鞋子,突然响起了一阵窸窸窣窣的敲门声。妻子感到很奇怪,赶紧上前,把脸贴近了猫眼,眯缝着眼睛努力往外看,门外变形的人竟是对门的老头子。妻子气不打一处来,突然打开门,冷着脸问:“干嘛呢?”老头子被吓了一跳,抬起头来,愣怔了一下,脸上的肌肉不自然地抖动了几下,他一拍稀疏的脑瓜:“弄错了,弄错了。唉,被老太婆骂昏了。”话毕,转身去敲对面的门了。妻子不禁火冒三丈:“什么素质?”话还未说完,门就被重重地关上了,发出一声沉闷的巨响。

  我忙上前打圆场,安慰道:“消消气,老人家年纪大了,怕是辨不清方向了。”心里却在想,拿自家的门撒什么气呢,有本事去对门骂个山门。

  妻子忍无可忍了,虎着个冷脸,对我的安抚视而不见。她动作粗鲁地穿好了鞋,不由分说就拽着我立在401室门口了,赌气似的地按响了门铃,很快就进入了401室。几乎没有寒暄,没有过渡,也没有铺垫,直接就是一阵噼里啪啦的警告,一阵气势汹汹的威胁。我不知道两位老人是否听懂了妻子的话,是否掂出了话里的分量。其实我很担心老人的理解能力和重视程度。从后来的情况来看,老人也根本没听进去多少,当然主要是老太婆没听进去,至于老头子听没听进去倒没有什么实质影响。老太婆还是老样子,雷打不动地继续着周末的节目,好像没有谢幕的迹象。妻子束手无策了,在客厅里烦躁地走来走去,不时揉搓着双手,嘴里还骂骂咧咧的。根据以往的经验,我判断她一定是在想什么办法了。

  果真,妻子又拉着我去居委会反映情况,说是助攻她。我不大肯去那些婆婆妈妈的地方,但妻子铜铃般的眼睛瞪着我,我一下子就失去了抗拒的勇气,只好乖乖地跟在妻子的后面。那天,居委会主任老方正在接待造访的居民。见我们来了,就和那几个造访的居民打招呼,专门接待我们了。妻子笑了一下,只一瞬就切换成严肃的神情,对老方的口气都不大友好了:“方主任,现在小区精神文明出大问题啦。”

  老方看看妻子,又看看我,不解地问:“出什么问题了?”妻子说:“401室老太婆有神经病,实在不像话,那些话怎么说得出口,孩子还不被熏坏啊?这算不算精神文明出问题了?”

  “这事啊,我也听说了,真不像话。”老方有点急了,“可是你别给我扣大帽子呀。”

  听老方这么说,妻子好像得到了鼓励:“那你得管管,这不是大帽子,可是真问题。”

  老方为难了:“唉,是问题,可这种事怎么管啊?神仙难下手啊。”

  “你就神仙嘛,办法有的是!”我不失时机地恭维老方,不知道在妻子看来这算不算助攻?

  “那还不容易?你主任嘛,不听就把她驱逐出小区。”妻子狠狠地说。

  老方“这……这……”了半天,没明确说出措施来。


  那天傍晚时分,我看到老方和居委会莫大妈敲开了401室,在里面呆了很久,我估计是去处理我们反映的问题的。但从他们出来的脸色看,好像并没有什么效果。因为老方的脸挂着霜,那两只眼袋似乎下坠得严重了些;莫大妈也是一副垂头丧气的样子,还不住地摇头叹息。我还很少看到这个老开心果这么沮丧。我摇了摇头,有点泄气了。妻子却不肯罢休,还取笑我,说我就不是个男人,做事一点坚持都没有。她捏捏我的高鼻梁:“这下好了,还赛金宝么?”早些年,我经常劝她别和邻居吵闹,多忍让点,还用“邻里好,赛金宝”这类陈词滥调来说服她。现在好了,她用这些东西来反驳我了。

  我的脸霎时红了起来,开始了自我解嘲:“还金宝、银宝,铁宝都不如。”

  她得意地笑了:“长进了啊。”那个“啊”字阴阳怪气地上扬着,明显有嘲讽的意味。

  我只好装出傻乎乎的样子说:“现在改了,叫邻里坏,成祸害。”

  她一下子被我逗笑了:“真有你的,正反都你说。”

  过了一会,她无奈地摊开双手,重重地捶打着自己的脑门,自言自语道:“城北活闹腾,现在活见鬼。什么时候是个头啊?”

  看着妻子痛苦的样子,我心疼起来,一时不知道怎么安慰她。但我知道,对她最大的安慰就是帮她解决眼下的难题,那样她才会得到真正的安慰。焦虑中,烦躁中,我灵光乍现,想起了很多“以下克上”的故事:“有了!老人顽固,不有子女吗?”

  她笑成一朵花,又拍脑瓜:“对呀,我怎么没想到?还优秀老师呢。”

  我故意激她:“你只顾损我了。”

  她嘿嘿几声,话也跳起来:“这对妖怪,只有子女来降服了,有请孙悟空。”

  “就这么办。”我向她扬了扬握紧的拳头。


  我和妻子立即行动,开始在小区里深挖这对老人的底细。信息时代就是这点好,世界几乎就是透明的。没费多大劲,我们从老方、莫大妈,还有同幢楼里其他老人那里,把这对老人子女的情况摸了个底朝天。妻子一阵激动,连打电话都有些手忙脚乱了。我暗暗笑她,还把手掌朝下,示意她镇定。她也朝我扮了个鬼脸,算是对我智慧的肯定。我已经记不起这样的犒劳是什么时候出现过的了。

  老人的儿子很快接听了电话,在电话里他先是百般道歉,客气话估计重复说了好几遍,然后开始唉声叹气,听着感觉只差下跪了,最后他无奈地道出了实情。他说,父母就是我们乡下人常说的鸡和百足,吵吵闹闹几十年了,就是没吵得散伙。这几年吧,拆迁了,有几个臭钱了。不是说男人有钱就变坏嘛,哪知这话对老男人也管用,老爹不安分了。老妈哪里肯放过他呀,不骂个狗血喷头不会歇的。

  “不好意思啊,顶多十个月,就可以搬进新房了。添麻烦了,添麻烦了。”儿子一连串的道歉让妻子也有点不好意思了,仿佛我们才是蛮不讲理的邻居。

  挂断电话,妻子杵在那里半天没动,好像挨了一记闷棍。我拱拱她,她才突然从愣怔中反应过来,思绪万千地说:“这对活宝,怎么养出这么懂事的儿子来呢?”

  “谁知道呢?痴人有痴福。”我同样感慨。

  她白了我一眼,向我挤眉弄眼,双手大幅度地一摊,像个表演的西班牙女郎。


  老人的儿子说的没错,我们忍受煎熬不到十个月,这对暴发户老人就搬走了,阳台上、楼道里、小区空地上又恢复了往日的安静,再也没了老太婆让人生厌的新闻发布和唠叨。我们心里好一阵轻松,犹如压在心头的一块石头落了地。这些年,单元里的邻居进进出出,搬走多少就进来多少,就像夜市里的流动摊位一样。这里是几所重点中小学的学区房,永远不缺买主,也不缺租户。单元里的面孔不断更新,只有我家还在坚守阵地,一直没搬,倒像个不折不扣的“钉子户”。依妻子的意思,直到现在才算真正回归了换房的意义。

  那天晚饭后,我和妻子准备去不远处的人民公园散步,这是我们多年来养成的习惯。我们刚刚换好散步专用的耐克鞋,正准备开门下楼,门铃就兀自响了起来,虽然铃声清脆悦耳,还是让我们感到十分意外。

  “谁呀?”我和妻子都感到诧异,同时皱起了眉头。这个时段刚刚吃过晚饭,一般不会有人打扰的。再说了,在我们的朋友圈里,有事喜欢微信联系,遇到大事、难事才会上酒店、茶楼,谁还会上门呢?

  妻子嘀咕着,打开门,我们更惊讶了。来的不是别人,正是以前的对门老夫妻。虽然时间过去七八年了,虽然做邻居只做了一年不到的时间,但相处的印象太深刻了。往事一幕一幕地涌上来,模糊而又生动。

  我隔着门槛打量着,玄关处的乳白色光亮斜斜地罩在他们的身上,两个人的面容显得有些模糊。我连眨了几下眼睛,才看清了他们的面目,他们虽然更老了,但气色却更好了,穿着也光鲜了不少。两位老人此刻正立在门口,手里拎着大包小包的,脸色发窘,一副进退两难的尴尬相。

  “这是?”妻子递过去探询的目光。

  “干什么呀?”我也是一脸的困惑。

  “哦,哦。找,找覃老师。”老太婆的脸色开了一些,挤出一些不安的笑容,嗫嚅着。和许多人一样,她把“覃”念成“谭”了,我不禁暗自笑了一下。

  “哦。哦。”我恍然大悟,半握着拳,伸出食指朝上指了指。

  还是老头子反应快,刹那间就醒悟过来了,尴尬地笑笑:“看我这记性,老糊涂了,记不清楼层了。”

  “先上去吧。待会儿来坐坐。老邻居嘛。”我最大限度地释放着热情。时间是一副中药,这么多年过去了,我早就不记恨以前的事了。我看看微笑的妻子,她也看看热情的我,那意思很明白,今天不能去散步了,月色再皎洁,晚风再沉醉,也比不上曾经的老邻居重要啊。

  “嗯,嗯。”老夫妻连声说着嗯,轻手轻脚地上502去了。


  说起来,挺有意思的,这种敲错门的事经常会发生。我们家楼上住的是一对年轻夫妻,都在位于城东的名校——河滨中学教书,教的又都是主要学科,后来我才知道老公教的是数学,老婆教的是英语,都是中考必须要拿下的大学科。这些年来,家长对孩子教育的重视到了变态的地步,总期望教师对孩子的学习额外关照,这就免不了对任课教师进行围追堵截、百般讨好,或请客吃饭,或送这卡那卡,有的干脆现金奉上。这种登门拜访的事更是司空见惯了。好笑的是,我们家的门铃就这样时常被按错,弄得我们很是尴尬,好像偷窥了别人的隐私,我们也见怪不怪了。

  有时候,妻子心里也会不平衡。在她看来,同为教师的我们为什么就享受不到这种待遇呢?不过她也只是在门被敲错的时候,偶尔发发牢骚,平时倒总是一副知足的乐天模样。我对她说,家长才不傻呢,想想我们教的是什么,就明白是怎么回事了。这时候,妻子就会装出懊恼的样子说,明明是理工女,却上了体育道。我呢,明明是英语迷,却偏偏选了生物系。都是没人理睬的副科,都是非中考科目,与语数外相比,就是冰火两重天,当然没家长来找你啦。

  只十分钟功夫不到,老夫妻就下楼了。我客气地把他们迎进门,泡了上好的金骏眉,削了两只富士苹果,对他们嘘寒问暖的。见我们这般热情,老夫妻好像有些不自在,好像还在为以前的事忐忑、羞惭。但我更多的理解为他们是为这次误打误闯而尴尬不已,这从他们的局促不安中可以看出来。

  “怎么去楼上呀?”尽管心里明镜似的,我还是假装不懂地问了。这就有了故意的成分,好像我在揭他们的短处,好像我们在为自己争取地位。妻子向我使使眼色,还用脚轻轻地踢了踢我。我明白她的用意,但我话已说出口,根本无法收回来了。

  “哦,这,孙子在河滨念书,在覃老师班上。”老太婆看一眼老头子,迟缓了一下,还是道出了实情。她把“覃”念成“谭”了。妻子对我睒睒眼睛,忍住笑意,把脸别向了一边。我知道她忍住了什么,连忙用“喝茶、喝茶”来化解尴尬。

  “是呢。这覃老师真好。”老头子同样把“覃”念成了“谭”。这回,我没看见妻子的神情有什么变化,也许她已经习惯了。

  “哦。哦。”我故意摆出了突然明白过来的的姿态。

  “以前丑大了,真个对不起啊。”老头子低下头,终于这样说了,似乎这句话才是他今晚的中心句。我听出了他自责的语气。

  “没什么的,都过去了。”妻子大度地说。

  我也笑着说:“不都邻居嘛……”

  “我们吧……”老太婆叹了一口气,接着老头子的话说,“吵吵闹闹几十年,就是吵不散,就是鸡和百足,不吵还难过了。”

  妻子向我挤挤眼睛,我猜测她想起了老人儿子电话里所说的话。我也向妻子挑挑嘴角,算是回应,仿佛在说,这不就是母子同心嘛。

  “说这干什么嘛?”老头子埋怨着,“哪是什么光彩的事?”

  “有什么嘛?都是老邻居,有什么丢不丢脸?以前丢得还少?”

  “不都你嘛。”老头子责怪道。

  “我?”老太婆反唇相讥,“就你嘛,有什么好赖的?”

  我和妻子坐在他们对面,相视一笑。

  老太婆似乎看出了我们的心思,用牙签戳起一片削好的苹果放进嘴里,边嚼边说:“不瞒老邻居,现在嘛,全亏了小孙子。儿子、媳妇在南京发了财,生意做得很大,没法管孙子,把宝贝孙子扔给我们,我们开心哦。可小孙子人小鬼大,骗我们说要去南京上学,才不要我们带哦。我就问小孙子,为什么呀?爷爷奶奶不好吗?你说这小孙子怎么说?嘿,这小东西斜着眼睛说,爷爷奶奶整天吵闹、打架,烦死了,不好玩。其实呢,小东西也不想去南京念书,这里多好,都是熟悉的小伙伴。小东西说不要我们带是将我们的军。”

  老头子很专心地听着,还没等老太婆说完,就笑着骂道:“这小东西!”

  “别插嘴!”老太婆停顿片刻,也许是说累了,也许是怪罪老头子打断她的思路,或者说这两种意思都有。她看看我们,又瞪了一眼老头子,“你猜怎么着?小东西说要和我们‘约法三章’。”

  我忍不住笑了,想起了儿子和妻子的“约法三章”。看来,“约法三章”在家庭关系的处理上蛮流行的,也挺管用的,绝不是废纸一张。

  “哦,对了,居委会老方呢?莫大姐呢?好久没他们的消息了。”老太婆关切地问。

  “噢,老方呀,退了。莫大姐嘛,好像去上海带外孙了。”妻子想了一下,说。

  老头子半天挤出一句:“噢,都挺好,都挺好。”


  此时,客厅文化墙上的电视机里正在播放热播剧《都挺好》,我在心里乐了一下,眼前的老头像不像苏大强,老太婆是不是明玉她妈呢?而我们呢,一时半会还没找到可以对应的剧中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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