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冬时节,回乡参加一位老乡儿子的婚礼,顺便看了看我那个空寂的家:老屋完全坍塌,围墙的砖瓦完全散落丢失,唯有一点围墙的根基还在维持着我的“家”的迹象和主权。这便是我的“根”,我的“家”了!只是院子里野草枯黄,显得一片荒凉,唯有父亲种下的那棵柏树,已有两层楼房那么巍峨,高耸,我用手拤了一下树干,已经3手敞口粗细,伞状树冠青翠葱茏——这是我阔别老家30年后,“家”的唯一“生气”了。它和它的主人一样,承载过生命的希望,饱尝了生命的凄凉,也展现着生命的坚贞。

  我拨开乱草,树下还有父亲为给小树浇水做的一圈土围。我低头看着土围,抬头望着树冠,不禁联想起了我的父亲,两眼一阵酸楚。

  1963年的春天,我多病的母亲卧床3个多月而悲苦离世。当时我家生活困窘,母亲没有预先备下的棺木,父亲临时刨下了门前一棵枯朽的老柳树,勉强给母亲凑了一口棺材,木板很薄,又湿,又朽,母亲入殓后,送殡的乡亲们一抬起灵柩,棺盖和尾部就掉落几块。下葬后没几天,墓土就塌陷了。

  为此,父亲总是不住的伤感。

  翌年清明,父亲从“郎仁集”买来一棵柏树苗,一人来高,大拇指粗细。按老家的风俗,除坟茔、庙宇外,一般家宅是不种柏树的。父亲是位老道的庄稼人,他是深谙这个风俗与忌讳的,可他偏偏在自家院里——而且是院子的正中央——栽下了这棵农村家宅都避讳的柏树。

  我们只知道父亲勤劳,年年种树已是我们的家风。所以我对老人这次种树完全没有在意。

  70年代,我在村里当小学老师。一年清明节给烈士扫墓,我和学生们做了一个花圈。花圈做成后,我和几位老师左看右看,总觉得太单调,好像缺点什么。一位老师说插一圈柏树枝就显得丰满了,还有“长青”的意义。可是,那时我们全村除父亲那棵稚嫩的树苗外,没有一颗成年的柏树,到哪去弄柏树枝啊?我自然想到了父亲的柏树,但那时小树才一人多高,太嫩小,根本没有余枝可剪啊!有老师想打发学生去五六里路远的杨各庄村柏树坟去折,我觉得不放心,也太费时间,就试着让两个学生去找我的父亲,看父亲能否给剪一点儿。

  没想到,两个孩子一会儿就攥着两把树枝回来了。他们说:“爷爷让给烈士们做个好花圈,让他们的精神长青。”

  中午,学校扫墓回来,我回家一看,院子的小树显得非常清冷凋零,父亲还在打理,但看不出一点不高兴的样子。

  父亲看了我一眼,只对我说了一句:“没事,为革命烈士剪了几根枝条,不觉得心疼。”

  我们兄弟都在外边工作。母亲走后,我们每次回家,父亲和我们谈说最多的就是他的这棵柏树:“今年长了不少,我要再活30年,希望能用它给我做一口柏木棺材,到时和你娘埋在一起,弥补一点我对她的亏歉。”我们才知道了老人家当时种树的苦衷。

  只可惜,柏树生长特别缓慢,到30年后父亲猝然辞世,他的柏树才长到2手多粗,父亲的柏木棺材梦远远没有实现。

  父亲走后又将近30年了,院子周边的枣树、香椿、泡桐、榆树、柳树等,或被人采摘砍伐,或风霜干旱为害,都已了无踪影,唯有这棵柏树傲然挺立。几十年没有人给它浇过一滴水,没人为其锄过一棵草,更没人给其抓过一把肥,它完全靠着大自然的恩赐,默默地生存到了今天,一点不显得枯槁。

  看到柏树的顽强,坚韧,又联想到我们父亲的革命情怀。

  父亲是我村最早的共产党员之一,1938年在村里秘密加入中国共产党,曾担任武委会主任等职,领导我村的抗日斗争,我家成了抗日的“堡垒户”。父亲常说,解放后任“卫生部长”的张亮同志当年就住在我家,指导抗日斗争。我还记得,一年冬天,父亲为掩护抗日干部被敌人捉住,被鬼子捆绑吊打,用辣椒水灌口,用开水浇头,折磨得他死去活来,他毫不屈服。村支部了解到他在敌人酷刑下的坚贞和顽强,通过“内线”将其“保”了回来。

  解放后,父亲还念念不忘革命的艰难和那战争岁月的残酷,他经常教育我们,为革命好好工作,别想家,别怕吃苦。他把我们兄弟三人都培养成了共产党员,我们都没有辜负父亲的希望与教诲,在各自的岗位上取得了应有的成就。

  想到这些,就更想到父亲这棵柏树,他就像我们的父亲,历经狂风恶浪,熬过孤独寂寞,顽强地生存,至今已将近60个春秋。

  它让我们永远感念和敬畏,愿父亲和那些为民族逝去的英灵,和这棵柏树一样,万古长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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