虞爱芳在石阶上走走停停,不住地揉搓着双手,脚步有些迟疑。进不进去?她拿不定主意。早几天给他打了电话,给了一些压力,他才勉强答应,那种敷衍的口气让她生气。约好今天来,她想当面问问他为什么要这样,自己的女儿还认么?

       第一次给他打电话,虞爱芳记得是在家里。当她听到302这个数字时,身子还是控制不住地凛了一下,这不就是当年招待所房间的号码么?那种怪异感觉如毒蛇一般缠绕上来,差一点就让她窒息了。她说不清楚这到底是为什么,也许是伤痛太深,几乎毁了她的所有。今天她鼓足勇气来,有点走投无路的决然。走在一楼光滑的地面砖上,她很快就陷入一阵眩晕之中。整个区政府大楼分ABCDEF六个区域,在一楼用几十根粗壮的立柱支撑、分割,好开阔,好气派,她在心里暗自感慨一番。电梯的右侧有块正方形的示意图,花花绿绿,上面的指示箭头有点多,她凑上前去仰起头,瞅了大半天,才理出一些眉目。

       严格地说,虞爱芳还是第一次进入区政府大楼的内部。上次来时,只在外围转了一圈,并未进入内部。记得是星期三,天色不大好,秋雨连着下,似乎没个尽头。她觉得自己也成了一场秋雨,心也跟着一点点变凉,变冷。上午九点多钟她就来了,在大楼前面的广场上转了好几圈,然后绕着整幢大楼转了一圈,无心欣赏美景,包括那些湖畔的花草,可以乱真的假山,还有造型别致的各类宣传墙。直到中午十二点的时候,她望了一眼区府大楼,就踅摸着回去了,并没有进入到大楼里面,甚至连楼前的台阶都没有迈上去。

       纷至沓来的糟糕日子已不容她再彷徨,再退缩。昨天晚上,她没有睡好,在床上翻来覆去的,心里有说不出的烦躁和纠结。虽然沙栎在信中告诉了她那个神秘的地址,她也设法混进别墅区里去看了看,用手机拍了照,还在月牙湖边伫立了许久。但很多事情毕竟没有人可以商量,很多委屈无处可以倾诉,心里面终究是空落落的,是不踏实的。她是用好几条理由给自己打气,才来找他的。

       他就是区政府副区长祁理,一个腰身有点变形的男人,一个把她从女孩变成女人的男人。这么多年过去了,那些过往他还认么?还肯相助么?开始,她没有太大的把握,那颗脆弱的心总是悬浮在半空中。但后来捏着沙栎的那封信,她又觉得有了底气,就像拥有了威力巨大的TNT,可以把他炸得粉身碎骨。

 

       那些天,虞爱芳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熬过来的,觉得天要塌下来了。这个世界一下子就变了,一点征兆都没有,UFO似的,平静的水面下确实有惊涛骇浪,有嶙峋暗礁。她想骂人,甚至杀人,却老虎吃天,无从下嘴。她毕竟还小,刚从那个名叫屯甸的农村来城里讨生活,人生经历、生活经验几乎是一张白纸。有那么一刻,她真想跳进招待所内的那条河里,那条河水流并不湍急,但确实有点深,足可以结束自己的生命。那次,她一个人在河边的巨石上,枯坐了半天,呆呆地望着微波粼粼的河面,不知道该怎么办,心里乱成一团麻。

       出事以后,祁理来吃过几次饭,偷偷地找过她几次,还给她送过几件精美的小礼物。在她休息的时候,他还带她去南京中山陵、苏州园林等景点玩,但每次都少不了要做那事。她拒绝,他坚持,最终总是拗不过他,似乎那才是他最终的目的,其余都是一块铺垫的遮羞布罢了。他也从来不挑明他们之间的关系,更不要说作出什么承诺,哪怕连虚伪的口头哄骗都不曾有过。有好几次,她忸怩着提了那层意思,用眼角偷窥他的反应。每次,他都是愣愣的,冷冷的,完全是一只吃饱喝足的木鸡。开始的期盼,慢慢地变成了失望,最后演变为绝望。她渐渐醒悟过来,他们之间是不大可能的,两者中间有条看不见的鸿沟,很宽,很深,那顶“所花”根本填不满,填不平。

       她更不知道的是,郝局长已经相中了祁理。这些情况祁理没说,招待所的汪所长没说,那些姐妹也没说,大家都把自己安全地置于事态之外。郝局长的爱女郝笑在区供电局工作,那是个里里外外让人眼红的单位。这一切对祁理来说,无疑是致命的诱惑,他毕竟只是一名没有任何背景的法制局公务员,哪里有舍弃的道理?上次在招待所302房间酒后失足已让他后悔莫及,但木已成舟,他也没有办法,要怪也只能怪自己年轻、控制力差,怪酒精这种危险的液体,怪旺盛的荷尔蒙。事后,他多次去找虞爱芳,更大的动力是因为迷恋她诱人的的胴体,还有尚存的一点愧疚心理。他总是贪然地去享受,然后再纠结,再悔恨,如此反复,鬼使神差,欲罢不能。

       一边是虞爱芳树藤一般地缠着他,一边是郝笑已经绑定的爱情,两边都是向前走,像两条铁轨齐头并进,说不定在某个时刻就会产生交叉,发生事故,这也是祁理最担心的事情。原先,他是一副持盈保泰的态度,郝笑的渐入佳境使他欣喜不已,但虞爱芳的钉子精神让他难以应付,他渐渐感到力不从心了。他不是体操运动员,无法在爱的平衡木上行走自如。如果再这样含糊、周旋下去,他就会从平衡木上掉下来,摔得粉身碎骨,两头不讨好。他觉得自己应该做出决断了。

       局长已经在单位里散布了消息,准确地说,是发布或公布了消息。同事们都恭贺他成为局长的乘龙快婿,那些马屁拍得很肉麻,又不露痕迹。有几个哥们甚至警告他,说日后可不能忘了兄弟哦。虞爱芳这边呢,还在努力争取他,筹码就是已有身孕,还把人民医院的化验单拍在了他的面前,他当时就傻眼了。每次想到这些烦心的事情,他的脑袋就会訇然作响,眼前是一片迷雾,有种抽刀断水的无力感。

 

       天无绝人之路,祁理当时真的有这样的感觉。退伍军人沙栎是区政府安置办分配过来的,据说要做法制局司机,说穿了就是做郝局长的专职司机,这个消息不胫而走,已经传遍了全局上下。沙栎获得这个岗位,源于他在部队练就了教科书般的驾驶技术,因为郝局长对驾驶技术有着一般领导所没有的苛求。

       几天后,祁理借故去人秘科,装着不经意地查了沙栎的档案,知道他今年已经二十五岁了,比虞爱芳大三岁。巧合的是,两个人竟来自同一个村——屯甸。在祁理看来,这更像是一种天意,一种机缘,让他又激动又担忧。

       那天下班,祁理在下楼的电梯旁喊住了沙栎,表面看是碰巧,其实是他刻意营造的,说是一起去喝一杯,这让沙栎受宠若惊。沙栎毕竟是新来的,得到局长准女婿的青睐,没理由不激动,不惶恐啊。

       两个人是在食为天饭店喝酒的,开始喝的时候还拘谨,喝着喝着就亲近、放开了。祁理的脸色已成酡红,话语也渐渐多起来。他先是问沙栎是哪里人,家里有哪些人?在局里工作习惯不习惯?还有哪些困难?他甚至问了部队和地方有什么不同?沙栎都一一说了,还说在法制局挺好的,从局长到科员对自己都很照顾。沙栎说的是实情,法制局十几个人,不算多,人际关系并不复杂,和所有的事情一样,简单了就和谐了。祁理这么细致地询问他,让他感到很暖心,都不知道怎么表达感谢了。

       稍停片刻,祁理像是很随意地问:“有对象没?”其实,祁理事先就摸过底,知道他还没有对象。祁理甚至记得当初得知这个答案时,那种绝处逢生的释怀。

       “谈过一个,退伍前吹了。”沙栎老老实实地回答,他的话里甚至还有少许的愧疚和羞涩。

       祁理哦哦两声,好像明白了什么。只停顿一会,他突然想起了什么似的:“招待所汪所长是郝局长的老朋友,也是我的老朋友,上次吃饭时问过,局里有没有好小伙?巧了……”

       “谁呢?”沙栎问。本来他不想这么问,他目前还没有谈恋爱的打算,上回失恋还没缓过神来呢。但祁理、汪所长、郝局长都这么关心他,他不好意思拂了他们的好意。

      “好像叫虞……爱芳。”祁理皱皱眉想了半天,才一下子明白似的说。

        沙栎眼睛一亮:“是她呀,一个村的,我家住村东,她家在西头。”

       “这么巧!”祁理露出同样惊讶的表情。

        沙栎说:“她可是我们村里的一支花,上门提亲的都要踏破门槛了。”

       “她是‘所花’,眼光高,非国家户口不嫁。”祁理说,“汪所长是个热心人,到处帮她张罗着呢。”

       沙栎嘟囔着:“人倒是漂亮,可惜是农村户口。”

       “不是农村户口,还轮到你?”祁理责怪似的笑了,他感到这话有点伤人,好像沙栎找不到对象似的,赶紧把话往回拽,“不少人打她主意呢,你还是……”

       沙栎楞了一下,不自然地笑笑:“先谈谈吧。”

       这头说好了,祁理又去做虞爱芳的工作。他先是一个人单独和她说,然后让汪所长和她说。他和她的事,汪所长心中有数,但一直不明说。汪所长毕竟是多年的老所长,什么事没见识过?那晚的荒唐事,汪所长第二天就从虞爱芳红肿的眼神里轧出了苗头。

       那天下班后,祁理就在招待所北面的河边耐心地等虞爱芳。河岸上有几十株一样高矮的桂花树,在迷离的夜色中吐露芬芳。他一会儿在河边徘徊,一会儿在那块巨石上坐下。他心里没底,不知道她会不会听他的。但事已至此,不硬着头皮来说,来面对,来解决,那肯定不行。他反复琢磨着该怎么和她说。

       她来了,虎着一张冷脸,望着河面上浮起的薄雾发呆,好像知道今晚要摊牌似的。已是晚上九点多,月上梢头,高悬的路灯透过桂树枝叶织下不规则的图案,像一双双眼睛,又像一只只耳朵,在偷窥迷茫的世界。他扳过她瘦削的肩头,面对她一直在说,结结巴巴的,想努力把想法说清楚,顺着说,反着说,后面的话总是前面的理由。她呢,不说话,一直沉默着。她感到自己的理由始终没有他的充分,他的说法更现实,更符合情理,更站得住脚。她的眼圈很快红了,泪水夺眶而出 。她觉得自己快承受不住了。

       这不是她想要的结果。国庆节前夕的那个夜晚,在她工作的招待所里,她的第一次被他贸然夺走,哪怕是用一种不光彩的单边方式,她也认定了他是她这辈子的男人。而现在,她认定的这个男人却要将她说给另一个男人,她是难以接受的,觉得自己成了一件被遗弃的商品。又像一支烟,不想抽了,把烟灰掸掉,将烟蒂扔在地上,然后一脚碾碎。她知道那个叫沙栎的男人,倒是不错。如果没有祁理,没有那个夜晚,她可以考虑一下。可是,她已成为他的女人,并且怀有身孕,那就是欺人太甚了。平日里,姐妹们也常议论哪个女人跳了河,哪个去做了尼姑,哪个去对方的单位里大闹天空……她曾经对这些极端的方式嗤之以鼻,现在她倒佩服起这些女人来了。但如果真的让她这么去做,她还是鼓不起这么大的勇气。

       她可以对祁理坚决说不,但无法抗拒汪所长的苦口婆心。汪所长和她父亲是一个年代的,对她有着父爱般的关照。第二天,汪所长就单独来找她了,还是在那条河边,还是那么语重心长,话里话外都是祁理的意思。但同样的意思从汪所长嘴里说出来,就有了不一样的味道。那些话语,那些道理,总是那么入心入肺,让她如沐春风,难以拒绝。她动摇了。


       祁理的婚礼是在招待所大厅办的,盛大而奢华。这一切,虞爱芳没有看到,她也不想看到,都是姐妹们后来告诉她的。她没有勇气直面这场本该属于自己的婚礼,特意找个借口避开了。蒙在鼓里的沙栎责怪她不参加婚礼,也不服务于婚礼。她能说什么呢,只能编织各种理由来搪塞他。好在沙栎是个老实人,听了她的解释,并未深究。

       祁理结婚后,再也没有和虞爱芳单独相处过,只是和沙栎保持着正常的来往。得益于岳父的大力提携,还有自身的不懈努力,他的人生列车驶上了快车道。没多少年,他就成为全区最年轻的副区长了。

 

       沙栎与虞爱芳结婚后,倒过了几年风平浪静的日子。虞爱芳的美貌弥补了农村户口的缺憾。随着时间的推移,户口的概念越来越淡薄,沙栎更没有什么好失落的了。每次他们回到老家,都会吸引村里人羡慕的目光,他们成了村里人成功婚姻的标配。

       祁理念及旧情,无论在哪个方面,对沙栎一家总是照应有加。后来,区政府招待所不可避免地倒闭,虞爱芳也随之下岗了。那天,沙栎找到祁理,请他帮忙解决妻子的工作问题。祁理对这事很上心,想办法把虞爱芳安排进园林处工作。再后来,祁理从法制局调入人防局,不久就成了人防局的一把手,很快将沙栎调入了人防局。这一切,让沙栎感激不已,也让虞爱芳觉得祁理是个有良心、有担当的男人。

       那天是周末,局里几个人饶有兴致地去郊区的水中仙农庄吃饭。这本是同事聚餐,又是周末,喝酒、说笑就没了节制。局办副主任覃未秋好像喝多了,话也跟着多起来,拉着沙栎说个不停,一种意思颠过来倒过去地说,说得沙栎都嫌烦了。他的手搭在沙栎的肩膀上,头抵在沙栎的胸前,双唇翻飞:“老沙啊,你说咱们是兄弟么?”

       沙栎见老覃喊得这么亲热,心头热了一下。尽管他十分讨厌贪杯的酒鬼,还是很配合着喝酒的氛围:“那当然,咱们谁跟谁啊?”

       “那就干一杯。”覃未秋端起酒杯,斜睨着,声音像裂开的布帛。

       沙栎没顾及太多,笑着说:“不要命啦?开车呢。”

       “开什么车你?今晚打的。”覃未秋拍出一张粉红色的大团结,在空中扬了扬,准备去掏沙栎的汽车钥匙。其余几个人见状,也开始起哄,非要沙栎把眼前的一大杯酒干了。

       职业的缘故几乎让沙栎戒了酒,再说今晚还要回去和虞爱芳缠绵呢。这是他们多年来的保留节目,不可中断。他稍稍沉下脸,为难而又生硬地说:“开车不喝酒,喝酒不开车啊。”

      “嗬,真不喝?”覃未秋红着脖子,瞪着一双红眼,逼近一步。

       沙栎坚持着:“不喝!”

       “哼,给脸不要?”覃未秋的脸色挂到了五档。

       沙栎的语气软了下来,但态度更坚决了:“实在抱歉,不能喝,要保证安全呢。”

       “呵呵,局长的接盘侠就是牛啊。”也许是酒精的作用,也许是沙栎态度的刺激,覃未秋越来越口无遮拦。还没等其他人明白过来,他又接着说,“我说沙子啊,你个大傻帽,你那丫头怎么不像你呀……”

       旁边的老刘实在看不下去,急了,一边在桌底下使劲踢覃未秋,一边笑着打圆场:“胡说什么呢?啊,酒多了,酒多了。”

       “这点酒算什么,老子快二线了,怕个球!”覃未秋大声嚷着,一副不管不顾的样子。

       覃未秋今年五十一岁,副主任干了近十六年,一直在各个岗位的副职上转圜,就是不见半点进步。虽然人不坏,还很能干,可就是没人赏识,原因就是他那臭脾气,说话做事一根筋,不带半点迂回,容易得罪人,几任局长都不喜欢他。他也因此和单位、领导杠上了,总是我行我素,有恃无恐,领导也就更不喜欢他了。祁理到任后,了解到这些情况,都有意识地躲避着他。从此,他和单位陷入了恶性循环。

       在座的谁不知道覃未秋的意思呢?这种事背地里嘀咕几声也就罢了,这么明目张胆地说,是职场的大忌,更何况和局长有关系呢,谁都把这类事当作路障,小心地绕开。谁愿意和这些是非粘边呢?大家都明白,羞辱沙栎不就是羞辱祁理么?往远处说,不就是羞辱祁理的部长岳父么?这叫指桑骂槐!这叫一石二鸟!几个人拼命向覃未秋使着眼色,想阻止他的信口开河,他却视而不见,依旧唾沫横飞地在说。那层轻薄的窗户纸,被覃未秋无情捅破,沙栎哪里还坐得住?他脸色铁青,胸口急剧起伏,霍地站起,抓起酒瓶就要砸过去。坐在一旁的小缪急忙夺下他手里倒握着的酒瓶,将他死死地摁在座位上。另一边呢,几个人也不顾覃未秋的拼命挣扎,使劲把他拽出了包间。

       一顿开心的聚餐被折腾得支离破碎,硝烟四起,大家都不住地摇头,唉声叹气。 

    

       女儿沙梧是沙栎心中的一块宝,一个瘤,顽强地吸附在他的骨肉里。

       沙梧是他与虞爱芳婚后不久生下的,名字还是他请祁理取的,在他眼里,祁理是个文化人,又是关心自己的领导,请他取名是再合适不过了。开始是欣喜的,后来就不安了。他默默地掐算一下,心里就有点慌乱。俗话说,十月怀胎,一朝分娩。可沙梧是他和虞爱芳认识九个月后生下的,满打满算少了一个月的时间啊。有一天晚上,他把心中的疑虑说了出来。她的身子顿了一下,眼神从他的脸上移开,慌乱地对他说沙梧可能早产了,还叫他别瞎猜,别听旁人瞎说。

       直到沙梧七八岁之后,他觉得问题还是来了,躲不开,藏不住。沙梧美丽乖巧,他打心眼里喜欢。但女儿越来越不像他,让他苦闷,让他意乱。回老家的时候,村里人都喜欢扳过沙梧的脸蛋,左看看右瞧瞧,直夸这孩子的确漂亮。看了一阵之后,就有人不知轻重地问:“可惜啊,怎么一个都不像呢?”

       那天上午,他去局长室送材料,祁理刚刚抬起头来,就和他的目光在半空中相遇了。他的身子不由自主地颤动几下,脑浆突然被抽空一般。太像,实在是太像了,脸型、眉眼、嘴鼻,没有哪处不像。回到家里,他又把沙梧和祁理一处一处比对,越比越泄气,越比越难过,沙梧不就是一个缩小版的祁理么?

       经历过无数次的不眠之夜,他不断地和自己缠斗。他多么希望这是一粒熟透的种子,深埋地下,永远不发芽啊。他郁闷极了,一块无形的巨石压得他喘不过气来。

       他要搬掉那块石头,再生一个是最好的选择。他和虞爱芳商量,她不同意。他坚持,甚至说出了很决绝的话。没办法,她只好同意。她清楚得很,自己和祁理是过错方,他是无辜的,凭什么让他来承受这么严重的后果?

       第二个也是女孩,起名沙桐。这次取名他没有惊动祁理,但还是顺着那层意思排下来了。几年后再看沙桐,还是那么漂亮,那么可爱,和沙栎就是一个模子里脱出来的。他觉得挣回了面子,男人的自尊又回来了。

       沙栎开心了很长一段时间,可是那些议论像影子一样始终还在。他又苦恼了。怎么彻底摆脱呢?他想了好久,换个新单位是个不错的选择,那样知情人会少,心情也会跟着好起来。他想去盐务局,或者烟草局,都是低调的好单位。可是,调动这么大的事情不是说办就可以办的。他悄悄地去找过战友,托过关系,礼送了不少,但都是泥牛入海。矛盾了一个星期,他还是硬着头皮去找祁理了。实在没办法。他把那层意思和祁理说了,祁理理解他的苦衷,说这不是件容易的事,得活动一下。大约半个月后,祁理很为难地告诉他,事情难办。但又安慰他说,还是算了吧,人防局也不差。祁理还说是非是条狗,你到哪跟到哪,甩都甩不掉。好像很懂他,一番话就说到他心坎里去了。他想,这样说来,还不如呆在原单位,毕竟熟悉,毕竟有人罩着。这么想过以后,他竟涌起阵阵温暖来,那是种很奇怪的感觉,连他自己都糊涂了。没过多久,局里开始选拔中层干部,祁理在党委会上力排众议,任命他做了后勤科的副科长。

       那些日子,他努力让自己忘记沙梧带来的耻辱,多想想沙桐的乖巧可爱,沙桐带给他的快乐是发自内心的。他会买各种玩具、好吃的,逗沙桐开心。每次下班回家,他喜欢抱抱沙桐,用胡子蹭蹭沙桐的脸庞,宝贝长宝贝短地嚷个不停。慢慢地,沙桐打败了沙梧。

 

       区新丰学校要建一幢综合楼,地下室将建成人防工程,平时就做单位里的车库。那天是学校校长和分管副局长一起来的,校长委婉地表达了想减免人防工程费的意思。沙栎和校长算是老朋友了,拍着胸脯说一定全力帮忙。

       但校长似乎还不大放心,吞吞吐吐地说:“是不是……引见一下局长?”

       沙栎的脸色不悦了:“不信我?还老朋友呢。”

       副局长见状,赶忙站起来打圆场:“绝对相信沙科长。只是那样……更保险。”

       沙栎皮笑肉不笑:“那……你们还是自己去找局长吧。”

       校长和副局长面面相觑,知道他不高兴了。两个脑袋凑在一块,低声商量了一阵,最后决定全权委托他办理。

       沙栎这才大包大揽地说:“你们心就放肚子里吧,没问题。”

       校长客气地递上一只鼓鼓的信封。沙栎的嘴角扬起了不易察觉的微笑,假意推脱说:“这么客气干嘛?”一边说着,一边接过信封,轻轻地捏了捏,不经意地顺进了抽屉里。

       权力给了他另一种安慰。人们开始频繁地找他办事。他也一发不可收拾,采购吃回扣,人事变化打招呼,减免人防费……人防局成了他捞取好处的唐僧肉、取款机。局里人开始私底下叫他后勤部长、组织部长、不是局长的局长。他也乐于大家这样说,似乎唯有如此才可以报复祁理,满足心理上的平衡。他不知道这是不是一种病态心理,说不清,道不明。

       后来,祁理听到了一些风声,多次个别找他谈话,让他收敛些、低调些。他也答应得好好的。但尝到甜头的他岂肯罢手?那种感觉实在是太好了。

   

       祁理又喝多了,打电话让沙栎去接他。沙栎问,在哪?祁理说在海明威。砂砾说,马上到。在海明威大酒店喷泉旁,沙栎扶祁理上车,祁理软沓沓地坐进后座。沙栎发动车子,准备往巴黎胜地开,那里是祁理的家。这时,祁理弯着头,打着饱嗝,脑袋往前伸,双手攥住驾驶靠垫说,去湖畔花园。一股刺鼻的酒气袭来,是祁理最喜欢喝的那个牌子,沙栎忍了忍,嗯了一声,油门使劲踩,车子带着他的震惊和疑虑往湖畔别墅疾驰。

       凭借祁理多年的官场经验,他不应该犯这么严重的错误。或许意识到了自己的草率、失措,他在车上临时想出了补救措施,只让沙栎送到湖畔花园区门口。他故意大着舌头说,就到这吧,我去朋友那里喝茶。沙栎没有因为他的掩饰而消除猜疑,依然疑窦丛生,但他没说什么,只是把祁理小心地扶下车来,说,祁局,待会要接,微一下。祁理挥挥手,不必了,回吧。沙栎开车迅速离去。

       沙栎心里打鼓,没开远,把车停靠在隐秘的小竹林旁,然后下车,越过围墙,跟上摇摇晃晃的祁理。祁理在前面走,他侧过身,猫着腰跟着后面。在一栋别墅前,祁理停住了,向四周瞄了几眼。他赶紧闪进路旁香樟树的阴影里。直到祁理进了别墅,他才闪身出来。透过路灯鹅黄色的光线,他终于看清了别墅的门牌号码——湖畔花园别墅六号。

       后来,祁理有好几次在沙栎面前提起这件事,说那次喝多了,去朋友处喝喝茶,吹吹牛,顺便谈点事,怕他久等,才让他先回去的。这明明是试探,是欲盖弥彰,此地无银,他怎么会轻易相信呢?就像训练场打靶,明明脱靶了,还怎么记及格呢。他在心里发出一声冷笑。

       那次以后,沙栎多了一项工作,那就是秘密调查湖畔花园六号别墅的情况。这对军人出身的他来说,并非难事。别墅区的保安是个“热得快”,小恩小惠就是电源。沙栎没费多少工夫劲就套出了六号别墅的有关情况。他得知,六号别墅里常年住着区锡剧团的一位女演员,未婚, 二十五六岁的样子。那个胖保安叼着他发的软中华,贴着他的耳根说:“知道不?就是个小三,有个大块头隔三差五地来。哼,神气什么呀,不就是个戏子么?”保安发了一通牢骚,狠命地抽几口烟,脸色全是一个道德卫士的凛然。他开起了玩笑:“你倒是包打听呀。”保安咧开嘴笑了,又神秘地问:“哪里啊,你知道月牙湖不?”他被刺了一下,想起那个曾经当兵、初恋的地方,有一团伤感的情绪包围过来。他摇摇头,把那些伤感甩掉,深吸一口气,缓了缓神,奇怪地问:“不是在敦煌鸣沙山下么?”保安的眼袋沉了沉,继而笑一下,指指窗外:“你扯远了,就在那里。”他顺着保安手指的方向看了看,张大了嘴巴:“就这里呀。”“是啊,你看看,哪里像月牙?不就是一副手铐嘛!”保安似乎打开了话匣子,有些幸灾乐祸地说,“前年吧,那个戏子还跳湖了呢,差点没被淹死,淹死才好。”他又被惊了一下。

       不知怎的,今天保安兴致特别高,还顺带说了别墅区的许多秘闻,真不明白他是怎么知道的。保安说的,他信,以前他也曾听到过类似传闻。现在他无暇顾及这些,只关心六号别墅,只关心和祁理有关的事情。那天,他躲在别墅前的花圃里,爬上旁边的大槐树,透过缝隙就看到了一个女人。那是个有着曼妙身段的女人,在二楼窗帘背后若隐若现,引人遐想。别墅里还传来断断续续的锡剧《珍珠塔》选段,他想,一定是她在练声吧?

       他的心乱了,彻底地乱了,一个歹毒的念头在他的心底急速地发酵。

 

       听局办的人说,区里要组织头头脑脑出国考察,说是去美国,达半月之久。这真是天赐良机,沙栎的心颤动几下,觉得不能错过这样的好机会。

       那天晚上,天色很好,他没从大门口进入别墅区,而是拿出特种兵的本事飞身潜入。在他看来,这是小意思,既可以避开保安的耳目,又可以避开忠于职守的监控。他对保安的嘴巴是不放心的,他们一点恩惠就可以买通。一进入别墅区,他就把黑色套袜套上了,只露出两只眼睛在外,像一只机警的猫头鹰。他爬上那棵大槐树,然后一个跃步,钻到二楼卧室的窗口。他眯着眼往里看,锡剧演员已懒散地躺在床上看电视,偶尔瞟一眼攥在掌心的手机。橘黄色的壁灯柔和地洒在她的脸上。他看呆了,看傻了,屏息凝气。太美了,比虞爱芳美上一百倍。那种散发着艺术气质的妩媚让他无法克制。他四处望望,周围一片寂静,只有几只不知名的小虫在轻声哼唱。确认安全后,他拨开窗户,纵身一跃,扑倒在柔软的席梦思床上。

       “别动!”他一声低吼,然后极快地钻进被窝里,像迅疾的豹。那晚,他狠狠地折磨了锡剧演员,把特种兵的勇猛演绎得淋漓尽致。这是一种释放,一种报复,来得直接,来得彻底,来得荡气回肠。他突然感觉一阵轻松,以前的一切都算了结了,扯平了。让他奇怪的是,在近一个小时的折磨中,锡剧演员竟然没有一丝反抗,没有一丝声响,像一具白色的面团任其揉捏,任其摆布,看不出有什么痛苦,也看不出有什么快乐,完全是一副任人宰割的木僵状态。这时候,他多么希望她像一位烈妇,极力反抗,为祁理守护纯洁,守护尊严,那样他会更有征服感,更有愉悦感。可是没有,一点都没有,他有一丝失望,有一丝遗憾。

       那几天,沙栎还是很忐忑,很恐惧,毕竟做了不光彩的事情,和当初祁理在招待所强迫虞爱芳又有什么区别呢。每天上班的时候,他都心有余悸,每踩一脚,都像踩在棉花堆里,有种恍惚感,虚空感。每一处墙壁,每一抹灯光,甚至每一位同事,都化作一双冷眼,在瞪着他,在拷问他。

       一切如旧。世界什么都没改变,阳光还是那么生动,花草还是那样葳蕤,同事的笑容还是一如既往,连虞爱芳、两个女儿都还是那样的神色。他释然了,舒坦了,一颗悬浮的心落进了肚子里。

       但他终究不能安心、笃定,因为祁理快要回来了。随着祁理的归期日益迫近,那种愈来愈紧的惶恐还是一波一波地袭来。

       那天下午,祁理从国外回来,是伦敦直飞上海浦东国际机场的班次。这时,他才知道祁理去的不是美国,而是欧洲十国。祁理没有让他去接,他知道这是为什么,心底惴惴不安起来。他暗想,祁理肯定直接去湖畔别墅了。小别胜新婚。他拿不准锡剧演员会不会把那件事告诉祁理,他希望她说,又希望她永远保持沉默。这是一种怪异的心态。不过从后来的情况看,锡剧演员似乎什么也没说,因为祁理并没有什么反常之处,他甚至比出国前还开心。归国的第二天,他还特意到后勤科来,送给沙栎一把瑞士军刀,说是专门给他买的礼物。他没去深究军刀的含义,因为很多去欧洲的人,都喜欢带瑞士军刀作为馈赠亲友的礼物。

 

       如果没有后来的变故,沙栎和祁理也许就会如彼此所想,以维持脸面的友好方式一直相安无事。直到冬日的某个上午,区检察院从人防局直接带走了沙栎,貌似平静的生活,才被层层波澜打破了。

       对于检察院的举动,祁理事先已有所耳闻,但无可奈何。他的信息渠道很多。他曾经提醒过沙栎,不管是出于什么心理,他的提醒算是及时的、真诚的。但沙栎哪里听得进去呢?他早已将祁理的忠告当作敲打,当作威胁。结果呢,他的任性还是给自己带来了灾难性的后果。检察院直接带走人,省去了纪委的介入,意味着他受贿犯罪的事实、证据已经坐实,也意味着捞他出来已没有可能。

       这一天真的来了。一辆警车径直开进人防局大院,把沙栎带走了。局里人好像事先知道内情似的,都静静地立在各自办公室的窗口往外看,一双双眼睛隐没在窗帘布的背后。很多人说,沙栎这回玩完了。还有人暗示着说下一个说不定就是祁理。他们心里都明镜似的,两个人之间有多少爱恨情仇,有多少牵丝攀藤啊。说不定拔出萝卜带出泥,沙栎会报复祁理,毫不犹豫地将他咬出来。

       但这次,许多人还是想错了。沙栎进了检察院以后,对受贿地点、次数、数额和盘托出,半点挣扎都没有,完全是一个优秀特种兵的干脆。这出乎检察院反贪局的意料。更让人想不到的是,沙栎还把所有的责任都揽在自己身上,只字未提祁理。

       这些天,人防局都在议论沙栎进去的事情。有消息灵通人士透露,查办沙栎来自于一封匿名举报信。收到举报信后,反贪局经过缜密侦查,发现了沙栎的受贿线索。说起来也奇怪,局里人对沙栎受贿犯罪的兴趣没持续多久,反倒对匿名举报信产生了持久而浓厚的兴趣。谁举报的?为什么举报?举报的内容是什么?众说纷纭,没人可以说得清楚。有人说,是那个校长举报的,因为沙栎越过局长受贿,减免的幅度并不大;有人说,是某副局长等不及了,要尽快磨正,想借刀杀人;还有人说,举报信来自于一栋神秘的别墅……

       最终,法院认定沙栎受贿三十五万元,判处有期徒刑八年。

 

       沙梧病了,是一种罕见的病,叫莫吉隆斯症,这让虞爱芳既焦虑又郁闷。那天晚上,沙梧对她说:“妈妈,你看,好像有虫子在皮肤下面蠕动。”她顺着女儿手指的方向看,轻叹一口气,心疼地说:“女儿乖,坚强点。”沙梧懂事地点点头。她在睡觉的时候,掀开女儿的内衣,看看女儿的皮肤,发现女儿皮肤伤口处渗出了蓝白色的纤维物质。她怎么也睡不着了,连着几天都是这样。为了治好孩子的病,她只好请了长病假,拿七折工资。她带着沙梧去上海、北京等大医院看病,钱花了不少,苦也吃了不少,但始终不见效果。医生说,治好这种病得花很多钱。

       她一筹莫展。

       自从沙栎进了监狱以后,家里的一点积蓄大半被法院罚没了,背负了很多债务,日子一天天变得艰难起来。她不想去找祁理,那毕竟是一段伤痛的记忆,是一块无法愈合的伤疤。但现实已让她无路可走。她曾经向亲朋好友开过几次口。他们像商量过似的,先是嘘寒问暖,表达同情,然后编织各种各样的理由婉拒。大舅算是最多的,但也只是借给她五千元。原来招待所、园林处的那些姐妹好心捐了几千元。这些都是杯水车薪,难以填补那个巨大的缺口。生活把她无情地逼到墙角。

       她给他打了电话。

       找祁理之前,她和沙栎说了家里的窘境,是在第二次探监的时候。在会见窗口,沙栎望着和他同样憔悴的她,心里一阵绞痛。他拿着对讲机的手颤抖起来,无奈地对她说:“还是去找他吧。”她拿着对讲机的手同样抖了抖,但她没有说话,只是对隔着玻璃的他使劲地点了点头。

       第一次打电话,心怦怦直跳,都忘了怎么称呼,但那意思还是断断续续地说出来了。电话那头似乎顿了一下,耐心地听她唠叨半天,才听清大概意思。等她说完,他先是哦哦两声,然后“这个,这个”了半天。她听出了他的敷衍、走神。

       她有些生气,话语也急躁起来:“是你的孩子,你难道不知道吗?”

       他声音高不起来:“这个,这个……我知道。”

       她几乎是吼了起来:“知道了还推?你什么意思?”

       “这个,这个,容我想想……”他差不多是在哀求她了。

       她的心一下子就软了下来,她经不起别人的哀求。其实,这些年祁理也帮衬了不少,她的工作,沙栎的官帽,还有其它,都是他给的。只是沙栎一直陷在那个泥淖里,爬不出来。她差一点就想放弃找祁理的想法了。

       挂了电话,她愣怔了一会,直起身子,又拎起了电话:“怎么去找你?”

       他迟疑着:“还是来区政府吧。”

       后来,他说:“还是找个茶楼吧。”

       再后来,他又说:“你给个卡号吧。”

      听他这么摇摆,没个明确的态度,她又生气了,真的没法不生气。刚刚柔软下去的心又硬了起来。事情到了这个地步,他竟没有一点担当,甚至没有一点同情心。她赌气地说:“就去你办公室。”

       她赌气去区政府,但是她那点心气一下子就被区政府大楼的气势压没了。大楼太气派了,她突然就失去了去找他的勇气。

       她只好去找汪所长,想请他出面和祁理说说。她想,汪所长德高望重,又是知情人,应该可以起到点作用。那次是在一个老小区里,她好不容易摸进汪所长的家门,可是眼前的情景压住了她刚到嘴边的话。汪所长刚开过刀,正躺在客厅临时搭起的行军床上,老伴在一旁陪着,一勺一勺地喂着白米汤。看着病恹恹的汪所长,她怎么好意思开口求助呢?沉默一阵,她改了主意,说过来看看老所长。她问了病情,和汪所长的老伴说了安慰的话,放下一网袋的水果,就难过地离开了。

       一路上,她都想着汪所长那张干瘪的面孔,感叹着岁月的凌厉。回到家,再看看沙梧不成样子的病态,想着亲朋好友虚热的态度,刹那间她又有了莫大的勇气。她把想法写信告诉了沙栎。其实,同样的意思上次已经说过了,这次只是为自己增添后盾,有请求精神支援的意思。似乎只有这样,她才能迈得开那沉重的脚步。

       这次沙栎回信极快。信中,沙栎叮嘱她要保重身体,争取把沙梧的病治好。她知道沙栎这样说同样需要极大的勇气,她甚至看到了他撕扯头发、蹲坐在地上的痛苦情形。沙梧毕竟不是他亲生的,是他心头的一个疤,一个瘤,甚至是他最终坐牢的源头。这时候,她突然觉得他才是真正的男人,这个男人有一股坚韧的力量弥漫在他的全身。

       她的眼窝里就有了泪水。

       沙栎在信的最后写下了一个神秘的地址——湖畔花园六号别墅。沙栎在信中说:“把这个地址给他,什么都别说,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读着沙栎的信,她惊诧,痛快,但旋即又迷糊起来。她想,这个地址一定十分重大,一定藏着什么秘密。她突然愤怒起来,当初沙栎在检察院为什么不说呢?现在说,不是马后炮吗?不是事后诸葛亮吗?但她转念又想,这是不是沙栎为这个家留下的最后一条出路呢?

       她想去看看那个神秘的地方。这个地方,她此前曾经听说过,知道是个高档别墅区,住着本区有头有脸的人物。别墅区的保安反复盘问过后,就把她拒之门外了。没办法,她不会像沙栎那样略施小恩,套套近乎;也不会像他那样飞身而入;更不会像泼妇那样强行进入。她只得绕着透视围墙转悠,兜了好大一个圈子,没把别墅区看个透彻,也没能看到那个六号别墅。她伫立在围墙外,用手机照了好几张全景,遗憾地打道回府。

       回来后,想想还是不甘,她又一次来到了别墅区。现在,她请了长病假,有成把的时间可以耗,不信进不去。那天,别墅区门口正在举办创建文明城市的签名活动,场面有些热闹、混乱。她瞅准机会混在一群大妈中间溜了进去。没费多大的劲,她就找到了那栋气派的别墅,那种两层楼的格局与其他别墅并无二致。

       不远处是月牙湖,看样子很美,既然来了,还是顺便去看看吧。翻过一座小坡,走过一片草坪,她来到了湖边。湖面十亩地不到,小而精致,风景很不错,是聪明的开发商营造出来的一个概念,说是池塘,可能更准确些。从远处看,月牙湖像一道峨眉,匍匐在一片凹地里;近处细看,像个横卧的“8”字,更像一副锃亮的手铐。湖边杨柳依依,各色花草点缀其间,木桥、亭台凌空架在水面上。毕竟是人工湖,成湖的时间也不长,怎么看都觉得缺了点什么。

       她立在湖边,心中再也无法平静。祁理竟拥有这么好的别墅,依坡傍水,这是她没有想到的,太神秘了,太令人愤慨了。

       她赌气似的来到六号别墅楼前,围绕着别墅转了好几圈,拿起手机,横着照,竖着照,甚至还斜着拍了许多角度各异的照片。她觉得,这几年拍的照片都没有今天的多。

 

       这次来,无论如何是要见到祁理的。孩子那边等不及,自己也等不及了。他曾经让司机送来了两千元,往那张卡里打过三千元,但这些钱与那些借款、捐款一样,都是杯水车薪,不能彻底解决问题。他对她去办公室有过推脱,但她坚持要来,他也没有办法。她知道他为什么拒绝,知道官场最忌讳什么,但她不可能只为他着想,她要为孩子着想,为自己着想,为这个家着想,当初她已经为他想得够多了。

       好不容易找到A处,按了上行健,进了电梯。电梯四周光滑如镜,照得见她的身影。电梯平稳上升,她几乎没有什么感觉就到了三楼。302室的门敞开着,祁理正端坐在办公桌前,茶水冒着热气,散成一团雾,像张热腾腾的笑脸。

       迟疑着坐下,半个屁股搁在沙发的外侧,手里捧着的茶杯还在微微晃动。在来的路上,在电梯里,她一直在打腹稿。现在,她的心里纵有千军万马,竟不知从哪里说起。他把门轻轻掩上,还把镀铜门把往上提提,咔嚓一声保了险。不知道为什么,她突然就想起多年前的那个夜晚,心口仿佛被人狠狠地揪了一把,呼吸变得急促起来。他坐回到办公椅上,喝了一口茶,开始说话。还是像从前在招待所的河边,都是他一个人在说,一直在说。具体说什么,她没法听清楚,没法听完整。只是听到他断断续续地说家里老婆掌管经济,说当官也是高危职业,说现在反腐力度大,哪有什么外快……

    她终于听懂了他的意思,心里又下起一场秋雨。她文化不高,却不笨。但他更聪明,她还没开口,他就明白她的来意,不露声色就筑起防御的篱笆。

       一阵沉默过后,她急了:“你有什么资格说生活艰难?说这些空话又有什么用?”

       他的脸色一下子就变了,青一阵白一阵,两边的腮帮生硬地抖动了几下。

       她更火了,脸色惨白,紧抿双唇。她霍地站立起来,从暗红色的背包里掏出那封信,连带自己的怒气一起摔了过去。紧接着,她把自己手机上的照片拍在他的面前。

       是湖畔别墅,还有那面月牙湖,他刹那间就瘫坐在椅子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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