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雨后。我夹着黑色的公文包去位于市民广场北侧的上岛咖啡馆。离约定的时间还早,我点了一壶铁观音,一盘南瓜子,一碟茴香豆,不知道我点的是否合初一壮的口味?我喜欢想当然地替人做主,这是不是我的职业惯性呢?咖啡馆离我开的律师事务所并不远,事务所斜对面就是森严的法院,我当初是憋着一股气开的,有和法院对着干的意思。现在想来,挺幼稚,挺可笑的。向咖啡馆大厅四周瞅瞅,没几个人,服务员比顾客还多。几面墙壁挂着几幅本地书法家的作品,别致,接地气。南边窗外就是市民广场,坐着就可以领略广场全貌,还有点居高临下的通透感。

  “哦,哦,你好,欧阳律师,我是一壮,你,你什么时候有空?我,我……有事找你……”

  电话是上午接到的,那时我正埋首于大堆文件里,又意外又惊讶。他先是哦哦两声,客套一番,自报家门后才小心地说找我有事,迟疑、忐忑,我仿佛听到了试探的喘息声。愣怔一会儿,我才想起他是我初三班主任初一强的儿子。我们好多年不联系了,我几乎把他忘了。我奇怪他竟然有我的号码,或许是心细所存,或许是从别处打听来的吧。

  我放下手头正在撰写的一纸诉状,把笑意挂在脸上。尽管电话那头看不见,但笑容承载的态度必须到位,那是一种礼节,也是一种尊重。我惊喜地说:“是你呀,稀客,有,什么事呀?”好像我们是久别重逢的朋友。

  电话那头凝滞片刻,支吾着:“我,我爸死了……嗯,还是,还是当面说,好吗?”

  “ 啊?哦,哦,也行。”我的心突地往下一沉,哦哦两声,把刚刚堆砌的笑意不露痕迹地切换成低沉的回应,我不知道这样的语气是否得体。

  放下电话,我一阵恍惚,把前倾的躯体往后靠了靠,然后伸出酸疼的双臂,尽力向外划着圆圈,努力使自己活泛、清醒一些。此刻是上午十点多的光景,从七点多到现在,我一直在赶写诉状,还没抬过屁股呢。窗外刚刚下过一场小雨,地面湿漉漉的,反射出一片白亮亮的光泽。空气中夹杂着一股香樟树的清香,像婴儿的嫩手搔挠着我的鼻孔,太好闻了。

  初一壮急急地来了,和十多年前相比变化不大,还是那样的身板,还是那样的面容,只是浓密的黑发四散着覆盖在头上,像一只黑漆漆的锅盖扣着脑顶,提醒着你他还很年轻。他越来越像初老师了,应该是强大的遗传基因所致。我们好久不见,没着没落的,怎么都牵不出合适的话头。还隔着半辈,只通过几次客气的电话,关系自然生疏些。

  说起来我是他父亲的学生,比他大不少,也算见过一点世面,应该主动些。那时,我不确定初一壮找我有什么事,只想尽快知道恩师死亡的真相,但又觉得不便直接问,只好含糊地问:“一壮啊,初老师的事都处理好了吗?”

  “唉,差不多了,不大好。”初一壮开口了,嘴唇艰难蠕动,“欧阳律师,我,我真不知……该如何开口?”

  “说吧,有什么直接说吧。”我鼓动他。

  他没有直接说,反而绕到往事上去了,不知道是否在铺垫着什么:“真得谢谢你。当初没有你,我根本进不了物资公司啊。”

  我想起来了。那是十多年前的一个冬天,天上飘着稀疏而大块的雪花。恩师冒着严寒摸到我所在的法院,说要给不争气的儿子找一份工作。初老师人消瘦了,两腮的颧骨都突出来了。我的心里酸酸的,这就是我的恩师吗?那个玉树临风的青年呢?那个燃烧了整个湾柳中学的数学老师呢?

  初老师是我初三的班主任,还是我的数学老师。他经常给我开“学习小灶”,原本成绩并不突出的我,在那个大半年里一路高歌,竟考取了市里的师范学校。三年后,我被分配到乡村小学做了老师。在司法局工作的远房叔叔怂恿我报考律师,说做老师有什么前途呢,说“家有三斗粮,不当孩子王。”我心动了,一边教书,一边挑灯夜战,终于取得了律师资格证书,并在叔叔的帮助下顺利进入法院工作。

  恩师开口了,我不能无动于衷,在脑海里搜索着,试着打电话给缪亦然。他是我在县青年知识分子读书班的同学,短短一个月的时间,我们结下了深厚的交情。他在物资公司做经理,是那个年代手眼通天的人物。“那可是个好……”他总是得意而节制地说自己所在的单位,还意味深长地对我睒睒眼睛。我知道那些没说出的话里所蕴含的分量。

  让我想不到的是,他竟爽快地答应了。同学给力,给我面子,也给了我现在可以居高、可以谦虚的机会。我对初一壮笑了笑,说:“举手之劳,不值一提。”

  “真是谢谢了。”初一壮的嘴巴很甜,始终不离感谢。

  “不足挂齿,不足挂齿。”我说得轻描淡写,但还是很享受初一壮的感激和恭维。

  “唉。”初一壮长叹一声,转换了口吻,“死老头子……”

  我不解地望着他。这时候,我可能误解了,他是不是家父过世,过于悲戚,找我来宣泄郁结的情绪了。但这个想法只是一闪而过,就被我否定了。我和他并不熟悉,也隔着一圈的年纪,他怎么可能找我倾诉呢?我一定是自作多情了。

  “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尽管开口。”我笑着说,好像我有多大能耐似的。

  “又要麻烦你了……原先找了几个人,要么含糊,要么推却,只好……”

  “没关系的,尽管说吧。”我尽量用随意的口气打消他的顾虑。

  “真要你帮忙的。”初一壮说,“死老头子自从被骗婚后,日子一直过得不顺心。”

  我很惊讶,以前我们这帮学生也曾议论过初老师的婚姻,集体讨伐过壮实的师娘,诅咒过阴险的书记,没想到他儿子竟然也这么说。是否骗婚?当初我并不清楚,只是听村里人影影绰绰地提过。那个夏天,初老师从南师大数学系毕业以后,被分配到湾柳中学任教。快放寒假的那个周末,学校所在地的大队书记邀约初老师去家里吃饭。开始初老师是受宠若惊的,是犹豫的,是推却的,但后来还是去了。这一去,就喝醉了,糊里糊涂上了书记大女儿的床。醒来后,事情已不可挽回。现在想来,这种婚姻往往是年轻的经验无法左右的,初老师自然难逃某种命运的安排或者捉弄。

  其实,初老师在大三时就谈了对象,是扬州的祁缘,典型的扬州美女。那一年国庆期间,祁缘还来过湾柳中学,两个人去镇江三山玩了一天,登过塔,划过船,拍了照,尝了西津渡的可口小吃。这是和他搭班、教语文的覃老师后来说的。覃老师说的时候摇了摇头,重重地叹了口气,深陷的眼窝里满是不甘,好像他自己饱受了巨大的无辜和委屈。但现在生米煮成熟饭,初老师能怎么样呢?他只能做一个提线木偶,被命运牵引着。婚后,他变了个人,那团火不再燃烧,那双眼睛不再清亮,那颗心也变成了一口枯井。他开始编织各种理由以校为家,全身心扑在教学工作上。不几年,由于教学业绩突出,被调进了县城里有名的第二中学。

  有些隐秘的事情都是女班长杨才娣后来告诉我的。上学时,她多嘴;工作时,她快嘴,就是同学群里的包打听。她还私底下和我八卦过,说初一壮就是那次酒后的产物。

  “你看一壮是不是有点痴傻?”她眨眨眼睛,有些诡异地撇撇嘴。

  我斜了她一眼,想起她的另一个外号:“大喇叭,这种事可不能乱说。”

  “ 岂敢?初老师最得意的门生,在你面前。”她又换了一副俏皮的神情,真搞不懂她。

  我只好讪讪地笑了,不知道她说的是真是假。

  初一壮也不管我的游离,自顾自地说着:“我爸心气高,我母亲除了有一副种田的好身板,还有什么?哪有什么共同语言啊?……进城后,我爸好几次周末都夜不归宿,据说是去扬州了。”

  我只得似是而非地说:“嗯嗯,听说过。”

  “后来,听说他扬州的那个女同学一直没结婚,几年后出国了。他开始经常发呆,人也像霜打的茄子,真不知道在想什么……”初一壮唉声叹气。

  我静静地听着,心里翻滚着波澜。突然,他想起了什么似的,对我说:“对了,有一次我妈把他的一张照片撕了,两个人吵得可凶了,还摔了碗筷。那次以后,两个人再也没吵过,打冷战了。”

  “啊……”我的眼前突然一片灰黑,朝窗外看,天色黯淡了一些,好像有一大块云朵遮盖了光线。

  “两个人心里都不直落。”初一壮给父母不和谐的生活做了一个权威总结。

  “那后来呢?”沉默一阵后,我刨根问底。

  “后来,后来……”初一壮欲言又止。稍顷,他似乎挣扎了一下,然后有了坚韧,说,“后来,父母就分居了。可能是碍于面子,极力伪装,我还是看出来了。”

  我顿时尴尬起来,仿佛偷窥了别人不堪的一面。而这个别人,正是自己的恩师。我想,初老师是不是在用一种冷暴力的方式在报复师娘,报复荒唐的婚姻,报复岳父的阴险。是的,一定是的。我甚至升腾起一阵隐隐的快意。我赶紧假装喝茶,掩饰着自己慌乱的心虚。我弹出一支软中华,也顺手递给初一壮一支烟,是缓解,是致歉。我摸出打火机,啪啪几声,淡蓝色火苗向上一跳一跳的,优质烟丝细微的燃烧声清晰可闻。

  “我,我也不怕丢脸了。”初一壮像是豁出去了,他一定是鼓足了勇气,但我依然可以察觉出他窸窸窣窣的顾忌。毕竟是自己的父亲,毕竟是我的恩师,他那种顾忌是可以理解的。“我真搞不懂,父亲居然喜欢去浴室那种地方,得过几次脏病。每次都是偷偷地去皮防所。更可笑的是,有一次竟然有小姐上门讨要嫖资。唉,多丢人哪,上不了台面哪。”

  初老师怎么会这样?这么不齿!这么不堪!一种难以言说的滋味涌上心头,我的嘴里好像吞进了一只死苍蝇。我此刻不能发表任何感慨,不能表露厌恶,哪怕叹口气都不行,一脸霜雪、缄默不语是现在最恰当的表情。

  咖啡馆里依然静谧,白亮的光线透过窗帘的罅隙溜进来,在桌面上织下凌乱的图案,不断跳跃,闪人的眼。铁观音冒出的缕缕香气,在面前扭动柔美的身姿。我呆呆地望着这一切,心里一片死灰。

  “唉,这次算是臭大了……”初一壮终于说了,我看到了他的迟疑,他的努力,他的悲壮,“出了这等事!”

  其实,上午接到初一壮的电话时,我就莫名地有了预感。昨天傍晚我去菜市场买菜时,就听人说一个老头死在小姐的肚皮上了,说得有鼻子有眼睛的。今天早上所里的保洁阿姨拉住我,也和我说了这事……把这些琐碎的细枝末节连缀成片,我越来越觉得那个老人很像我的恩师,我不知道为什么会有这样的感觉?是不是某个细节、某个特征缠住了我?我不知道。回到家里,我和老婆说了心中的疑虑,她取笑我大惊小怪,还责怪我玷污了恩师的清白。初老师是我们的恩师,还是我们的媒人。她的态度转得很快,忽晴忽阴的:“什么事啊?这律师怎么当的?这都不懂?现在的老人解放着呢。”我不明白她要表达什么,但后来还是明白她的意思了,心里像打翻了五味瓶。说完,她还把客厅当作舞台,表演起老人进皮防所的鬼祟模样。那样子真像鬼子进村呢,我差点被她逗笑了。

  我不能笑,至少不能放肆地笑,因为我们谈论的主体是我们的恩师,是我们的媒人。我要保持适度的严肃。作为律师,我以前曾耳闻过这些事情,甚至还调解过这类纠纷。但现在这种事落在恩师的头上,我还是有一种强烈的不真实感。我的心情异常复杂。

  “耳闻了。”我说得轻飘,虽然心里一片汹涌,“去交涉过吗?”

  “去过了。”

  “浴室方怎么说的?”

  “不认账。”

  初一壮没有细说事情的经过,可能是不想细说,或者是没法细说吧。反正浴室方把责任完全归咎于初老师。

  “怎么能这样?”我愕然,“不管怎样,浴室方总是有责任的,法律责任呢?人道主义呢?”

  “就是,老板死活不认帐,态度恶劣得要死。还有王法吗?”

  我明白,发生这类事,大多数老板都会采取这种策略,先凶,再赖,最后拖,挤牙膏似的一步步打太极,减轻责任,似乎不这样就容易吃亏。在我看来,这时候的责任认定其实很简单,甚至都不需要复杂的过程。人死不能复生。这种事对双方都不利,都不好听,很难摆上台面,息事宁人是最好的处理方式。需要坐下来协商的无非就是责任的轻重、赔偿金的多少,彼此扯皮又有什么意义呢?

  于是我问:“浴室方愿意赔多少钱?”

  “一万。”初一壮怒不可遏,“打发叫花子呢。”

  “太少了。还不如一条狗啊。”我也被激怒了。我想,不管是怎么死的,初老师都不该是这个价呀,连条狗都不如。

  “没办法,只好找你了,你是律师,懂的。”初一壮眼巴巴地望着我,仿佛我就是他的一根救命稻草,“母亲觉得老脸丢尽了,得了气臌病,回老家去了,撒手不管,全扔给我。我只得求你帮忙了,我也不要脸皮了。”

  “不要这样讲嘛。”我忙安慰他,“你也不容易。”

  想不到,初一壮竟伏在茶桌上呜呜地哭了,一定是伤心了,一定是委屈了,那句安慰话一定是戳到他的痛点了。我忙立起身,朝前倾,越过咖啡桌,轻拍他的肩膀,安抚他。几个没事的服务员朝这边张望着,还努了努嘴角,我不知道她们在嘀咕什么。

  “别哭,别哭,说说具体情况。”我本不想这样问,但我还是这样问了。我突然觉得自己是多么阴暗,多么无耻。

  “几天前,是周四下午吧。”初一壮揉揉红肿的眼睛,然后说,“那天,老头子不知为什么多喝了几杯,摇摇晃晃去城南浴室洗澡。下午四点钟不到,就接到了老头子猝死的电话……”

  初一壮说得比较简洁,但依然字斟句酌了,我听出了备课的痕迹。我暗想,也许事情经过远非外界传的那么缤纷,更不会像菜市场老太、所里保洁阿姨说的那样曲折。那些局外人总是热衷于传播市井花边新闻,越离奇越来劲,似乎不这样,生活就失去了色彩和味道。

  我凭借职业的冷静与敏感,很快梳理出事情的主干,问:“浴室方报警了吗?”

  “报警了。辖区夥巷派出所很快到了现场,”

  “警察怎么说的?”我追问。

  “自古警匪一家,合穿一条裤子。没个人,能开浴室吗?”初一壮先发了一通牢骚,接着说,“警察装模作样地问了情况,做了笔录。说私了算啦。”

  “那你准备公了,还是私了?”我问。

  他迟缓了一下:“怎么好点?你律师,拿个主意。”

  “各有利弊。”我这话等于没说。

  “唉,人死也就死了,只要给钱,公了私了有什么。”

  我心里有数了,木然地望着他,心里真是五味杂陈啊。

  警察说的没错,初一壮说的也没错,这类事情公了对大家都闹心,还是私了比较好。私了,可以大事化小,小事化了。这里面的水深着呢,作为律师,我深知其中的猫腻。但我不好明说。我还没有揭露内幕的勇气,我还得在这些深深浅浅的江湖里讨生活呢。凭直觉我可以号准一壮的脉搏,他并非要为父亲讨回什么公道,揭开什么黑幕,何况这个黑幕本身就不堪入目,他无非是想多争取点赔偿金罢了。

  果真,初一壮狠狠地说:“人死了也就死了,一万元太少了吧?”

  我理解他,心里还是有疙瘩,但话到嘴边却变了:“……放心,你爸是我的恩师,也是我的媒人,这事我会尽力。这里面有刑事问题,也有民事问题。”

  “谢谢,太谢谢了!”得到我的专业分析和口头保证,初一壮长吁一口气,又开始感谢我了。他站起来,捉住我的手,左右摆动,幅度有些大。我的掌心都感觉到了那双大手的颤动。

  我去付了账。那个有些妖冶的吧台结账员认识我,不解地问:“大律师,今天怎么有雅兴结账了?”

  “呵呵,你不懂。”我对她不怀好意地眨眨眼睛。

 

  城南浴室在十字路口的西南角,门口人来车往,十分热闹。初一壮带我在二楼找到老板,那时老板正坐着发呆,应该是为这事在苦恼。三人相见的一刹那,我和老板都怔了一下。还是老板反应快,从呆愣中醒悟过来,极快地伸出双手:“太阳从西边出来了,欧阳庭长。”

  我也热情地迎上去:“你好呀,巫厂长。”

  初一壮看看我,又看看浴室老板,脸上疑云密布。

  我笑着解释说:“在法院工作时,处理过巫厂长的案子。”

  “哦。”初一壮的脸上云开日出。

  五年前,我还在法院民一庭做副庭长,审理过巫厂长的离婚案。那时,巫还是城乡结合部一家服装厂的老板。那年月生意好做,尤其是那种来料加工的外贸订单,随便一个单子就能赚个十万八万的。有了几个臭钱,巫就管不住自己了,与一位陕西来的打工妹好上了。后来被老婆抓了现行,一纸诉状把巫告上了法庭。巫七拐八弯找到了分管副院长的关系,大概也送了不少礼,所以副院长对这个案子特别上心,多次敦促我按巫的意思办。但这起离婚案的过错方明显在巫一边,关键证据也十分扎实,那些巫出轨的露骨照片就有厚厚一沓,我岂能大白天说瞎话?最终自然是巫输了官司。有趣的是,巫并未对我过多计较,倒是副院长开始和我计较了,给我小鞋穿,处处打压我。我一气之下辞了职,离开了法院,在斜对面创办了一家律师事务所,好像故意开给副院长瞧瞧的。我为我的耿直和尊严埋了单。

  我示意初一壮去楼下等我,借故支走了他。

  “好久不见,可好?”巫说。

  “哪比得上你?”我说。

  “损我是吧?现在生意不好做,烦死了。”巫说。

  “我看你蛮滋润嘛。”我调侃他。

  他苦笑一声:“你看有几个顾客?滋润得起来吗?”

  我朝浴室走道那边探了几眼,里面空荡荡的,几个技师正无事地晃来晃去,嘴里叼着烟。我收回目光,和巫打招呼:“不好意思啦。”

  巫换种口气说:“不要笑我啦,都过去啦。我知道你为什么事来。”

  “哈哈。”我也笑了,话语宽泛,“现在怎么样?”

  “你说哪方面?离婚?生意?”

  “都说说吧。”

  “还能怎样?婚肯定离了,也害了你,对不起啊。”巫为我泡上一杯绿茶,挠了挠后脑勺,“至于生意,你也看到了,竞争太激烈了。不然我也不会打擦边球啊。”

  我含义不明地嗯了几声。

  巫开始向我大倒苦水,还絮絮叨叨地为五年前的那件事道歉。其实,我早已把那些事忘了,我是个不喜欢纠缠往事的人。

  “老巫,你看,一万是不是少了点?”我带着职业痕迹,略带严肃地说道。

  “唉,欧阳庭长,不少了。你不了解情况。”巫还是习惯性地称我为庭长。

  我笑着纠正他:“是律师。”

  “唉,怪我。不是我你都院长了。”他仍不忘揽责,这么怀旧。

  “哪里,你客气了。天生律师的劳碌命。”我笑了,巫也跟着笑。

  “欧阳庭长,噢,不,欧阳律师,你不知道那初老头多骚、多犟!还老师呢。”巫的口气是不屑,是控诉,但更多是强烈的抱怨,“那天吧,跑堂的老仇看他喝多了,死活不让他下池,怕他滑倒,怕他下池子会把酒气泛上来。这死老头骂骂咧咧,差点和老仇动起手来。什么人哪?不识好歹!洗好了,硬要敲大背,老仇只好依了他。谁知,出事了,真是霉到德国了。”

  他还知道德国,有意思了。他的话很难听,但基本属实。大致情节和初在咖啡馆说的七不离八。我想了想,双方在某些环节上是有共识的。初只想多得到点赔偿金,巫估计也不想把事情闹大,只想尽量少出点血,事情的真相反而变得无足轻重了。在哪些方面用力争取,在哪些方面一带而过,这些过门关节我心里有数。作为律师,这对我来说是轻车熟路。

  “我怎么这么倒霉呢?厂亏了,婚离了,陕西妹跑了,办浴室死人了,什么狗屎人生!”老巫为难地看着我,继续大念苦经,“虽说和派出所关系好,但是再怎么铁,罚款总是免不了的,没个十几万打不下来。你做过法官,是律师,懂的。”

  也是。我忽然有些同情眼前的这个男人了。五年前那个浑身鼓胀的男人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被生活磨砺过的沧桑男人。现在的巫多么像一张长年弃用的破旧渔网啊!

  “都被你撞上了,你这霉鬼!”但我不忘使命,依旧剜了他一下。

  他没听出我话里的骨头:“是啊,看这日子过的!”

  “不坐牢就算大幸了。”我补上一刀,话里藏针。

  “唉,霉透了。”他又哀叹了,“我也咨询过律师朋友了,没什么的,主要是要承担民事赔偿,讲点人道主义。”

  “什么狗屁律师朋友?”我快笑破肚皮了,“没刑事责任?把苦你吃呢。”

  “铁板朋友,哪会?”他说得很肯定。

  “是嘛?比如说初老师有高血压,有心脏病,你浴池旁张贴警示标志了么?比如你老板是否容留妇女……”我阴阳怪气地拖着音调,并留着半截话。我现在有些错位,好像我才是他的律师,正设身处地为他着想呢。

  他的脸色红一阵白一阵的,嘴巴张了张,又闭合。我适时把话往回拉:“这种事要双方理解呢,我给你普及一下法律知识吧,你是未贴警示标志、容留妇女卖淫罪……”

  “这……老兄……多担待。”老巫口吃起来。他比我还大,竟然这样向我套近乎,还叫我老兄。

  我皮笑肉不笑:“你是油锅里滚过的嘛。”这话意思模糊,不知是赞赏,还是讥讽。

  “哪里,哪里。”老巫咧开嘴,露出一排吸附烟垢的灰黄牙齿,“找找人,低调处理吧。”

  “哪是你可以左右的?”我笑着捅了他一下。

  “还是要你帮忙嘛。”巫反过来了。

  “那好,你看公了,还是私了?”我如初一壮那般说道,但意思和腔调明显不同了。

  老巫显然感到了压力,嘴巴像贴了封条,半天没张嘴。好久,他才含混不清地说:“当然是私了好啰。”

  见火候已到,我略略收敛了笑意:“巫老板,和你说实话吧,初老师是我的恩师,不管是谁的错,一万元是不是少了点?”

  巫的身子一凛,装出一副窦娥模样,顾左右而言他:“你怎么会有这样的败类老师?还恩师?”

  他这样说,不仅仅是侮辱恩师,更像是侮辱我。我现在可攥着他的案底,于是毫不留情地回击他:“你有什么资格取笑别人?”

  他似笑非笑,两腮的肌肉不自然地抖动着。

  稍顷,我控制了一下情绪,我知道情绪解决不了问题。于是,我尽量用平和的语气和他说了初老师的事情,特别强调了恩师的不幸婚姻,还有对我的无私帮助。当然我用的是春秋笔法。他怔怔地听着,似乎听出了我的弦外之音。

  “死老头,不容易啊!”老巫一声叹息,若有所思。

  “是啊,不看僧面看佛面。”我趁热打铁,“初老师还是我的媒人呢。”

  “嗯?”巫的嘴巴一张,惊诧不已。

  “可不是。”我继续烧火、加码。

  “这样说来,是得……”老巫停顿片刻,终于松了口,吃惊的语气转为艰难爬坡。

  巫有松动迹象,我也暗暗松了口气。

  那天下午在咖啡馆,我就帮初一壮出过主意,包括解决方式、赔偿数额。我清楚地记得当时初就说:“最好有七八万,实在难缠,五六万也行。听说打官司累人的,拖不起,也不大好听。”

  我续上:“是啊,最好的处理方式就是双方协商。真撕破脸皮上法院,必定两败俱伤,对谁都没好处,出钱的窝气,拿钱的别扭。老板犯容留妇女卖淫罪,得坐牢。你呢,拿着一张难以兑现的胜诉判决书,等于捏着一张空头支票,问谁要呢?光是执行就让你够呛,不知拖到猴年马月,你知道的,这年头这样的事多着呢……”

  “我们物资公司的那笔货款法院判了四年多,到现在还没执行到位呢。”初深有感触。

  “这叫执行难,全国的通病。”我用专业的口气说道。

  “什么世道?”初骂道。

  ……“那就八万。”我试着抛出这个数字,右手叉开大拇指和食指,其余手指弯向掌心,弯出一把手枪的姿势,“多吉利的数字。”这方面我有经验,先把数字抬高,给对方还价的余地,然后一点一点地讨价还价,一步一步地拉锯,最终艰难成交。好像不这样,哪方都会觉得亏了似的。

  “还吉利?霉死了,太多了吧?”这时的巫就显出滚过油锅的精明了,“我也不容易啊。”

  “哪里多呢?”僵持了一会,我说,“总比蹲监狱好……”

  巫的脸皮绷紧了,像一面鼓,沉默着。

  我打量着,缓了一下,说:“那,那你说个数字。”

  巫急速盘算着,浓黑的眉头微皱,又舒展,再紧急集合。他半天没有言语,最后似乎下了很大的决心:“五万。”

  “加点,给点面子。”我稍作坚持,往上抬了抬。

  “六万。卖你老兄的面子。”巫又称我老兄了。

  “好。六六大顺!”我看拉锯战差不多了,达到了心理价位,就适时收网,一锤定音。

  过了一阵,我又补充道:“这边呢,我帮你做做工作,保证不闹,不上访;你呢,再去走走路子,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你想得真周全。不愧是著名律师。”巫哭丧着脸说。

  问题解决了,接下来就轻松俏皮了。其实,在和巫交涉之前,我就预备了好几种方案。有的是和平方式,有的是极端方式。我是律师,不打无准备之战。处理这类事对我来说,是小菜一碟。我知道这类特殊行业的七寸在哪里,别说让浴室关门,就是让巫坐牢,也不是一件难事。我甚至做了最坏的打算,当然这也是万不得已的一种办法——让初纠集一批老弱病残在浴室门口拉横幅,讨说法,这类方式迎合了社会情绪,容易获得社会舆论的支持。当然喽,我只做幕后军师,具体事项由初一壮去冲锋陷阵。自媒体时代就是这点好,人人都可以成为世界的主角。只要这些视频一上网,上本地论坛,绝对是特大新闻,再雇些水军在网上跟帖、评论,把声势搞大,那肯定是够巫喝一壶的,至少脱层皮。可是,巫这只老狐狸拎得清,稍作挣扎,就缴械投降,根本不让我有施展拳脚的机会。我想,做人也不能太绝,得有进有退,有个大概就行啦。双方都以维持脸面的友好方式鸣金收兵,一定会皆大欢喜。我们以茶当酒,一杯一杯地互敬起来。送我出门时,巫都和我勾肩搭背了:“常来玩呀,你这个老兄我交定了!”

  我心情舒畅,步履迈得轻松,像踩在弹性极好的弹簧上。走到一楼,人群里有议论声传来,依然是关于浴室卖淫女的故事,自然故事的版本已经更新到N版了,这引发了我的停顿,我的侧耳。那个卖淫女究竟是谁?初老师究竟怎么猝死的?好奇心像一条毛毛虫在我的心底蠕动,只是一闪念,我就觉得自己肮脏不堪,丑陋无比。我像一截木桩呆呆地杵立在那里,挪不开脚步。但不知怎么的,那种强烈的感觉在更深处怂恿着我,噬咬着我,使我欲罢不能。我在楼下伫立、徘徊了许久,以至于初一壮提醒我好几次,我都浑然不觉。

  终于,我对初一壮说:“事情OK了,你肯定满意。你等我一会,我上去一下。”那一刻,我感到自己的心已经管不住自己的脚了。

  “嗯。”初应道,眼里闪耀着兴奋的神采,来时的忧愁不见踪影了。

  来到二楼,我迫不及待拉住巫的胳膊:“我问你,给恩师敲背的是谁?”

  巫楞了一下,随即笑了,扯开嗓子把老仇叫到跟前。老仇从盥洗室里小跑过来,甩甩带水的双手,瞟着我,笑容暧昧:“哈哈,大律师也……怪了,那是个快五十岁的老女人了。”

  “别人都点年轻的。”巫补充道。

  “那初老师……怎么?”我迷惑了,但羞于明说。

  “是啊,死老头每次都点她。”巫摇了摇头,不明就里。

  “怪了……”我更迷惑了。

  老仇说:“有一次,初老头喝高了,开心了,神秘地说,老女人像一个人,太像了,像扬州的……”

  我哦了一声,忽然明白了什么。

 

  此刻,我下楼的脚步变得犹疑不决,脚下的那只弹簧不见了,我有种踩在棉花上的虚空感,世界变得陌生而摇晃起来。

  初一壮在楼下等我。我看到他在小卖部门口来来回回地走动,双手在交缠着,一副心神不宁的踌躇样子。见我来了,快步上前捉住我的右手,眼巴巴地望着我。我故意摆出一种严峻的脸色,他好像更焦虑,更不安了。他或许是怕事情生变吧,我在心里不由得暗笑起来。

  我简单地和他说了交涉的结果,当然没说心中的那个疑虑。我伸开右手,竖起大拇指和小指,其余三只手指弯向掌心,像谢了花瓣的兰花。我在他面前晃了晃兰花指:“六六大顺,巫老板还是通情达理的。”

  他先是舒展了一下紧锁的眉眼,仿佛吃了一颗定心丸,然后嗤之以鼻:“哪里哦?你没看到他的凶样。”

  我笑了:“大多数老板都是这死相。”

  “可不是嘛。”他气咻咻地说。

  我拍拍他的肩膀:“结果总算完美。”

  “是哦,是哦。”他附和着。

  他嚷着要请我喝酒,说该庆祝一下,那激动劲儿仿佛把父亲猝死的尴尬彻底忘了。但我坚决推辞了,这种名目可疑的酒我怎么喝得下去?

  他没发觉我情绪的变化,磨磨蹭蹭的,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

  “还有什么吗?”我问。

  他怔了一下,斟酌着对我说:“我想,我想,给老头子,开个小型追悼会。”

  “你脑子有问题呀,好意思说。”我哑然失笑。

  “他,他教学业绩还是很突出的嘛。”他嘟囔着,坚持着。

  “那是你的事,反正我不想参加。”我这样说估计是想撇清什么。

  “其实,不是我想办。我还嫌烦呢。”他想了一下,还是说了,“是,是他的几个学生提出来的。”

  “怎么回事?什么学生?”我纳闷了。

  “有他原来教的,也有辅导班的。”

  “什么?辅导班?”我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他说:“老头子退休后,在社区办了数学辅导班,不少学生呢。他不收钱,纯义务,教得可好了。教室都是居委会免费提供的。有几个他辅导的,考上了复旦、南大。有好几家培训机构高薪请他去,他都没去。母亲为这和他吵过好多回,总骂他,有钱不赚,脑子进水了……”

  原来这样!可是……我沉默了。

  “那,那……”他尴尬地笑笑,脸上的肌肉一上一下地抖动着。

  “节哀顺变,愿恩师一路走好。”我说。

  他不再说什么,和我悻悻道别。

 

  一个多月后,我正在乡下调查一桩案子,那是打工丈夫怒杀出轨妻子的凶杀案。那一段时间,我接了许多这类情杀案,连我自己都感到不解。我正在给村里的知情人做着笔录,突然接到了初一壮的电话:“欧阳律师,你好,今晚在京杭大酒店吃饭,务必赏光……”他的态度比上次恳切多了,理由也格外充分,说是事情处理比较完满,聊表谢意。他还特别提到有一位扬州来客,我的心底突然一动,欣然应允。

  那天晚上,我裹挟着一团乡野的风往城里赶,急匆匆地推开了京杭大酒店的贵宾包间。一路上,我的思绪上下翻腾,我算了算,初老师已经走了三十多天,今天莫不是烧五七了吧?这可是我们那一带比较看重的祭奠仪式,说不定就是烧五七呢,可是为什么不在家里而在酒店里呢?按风俗,五七一般在家里办,我有些糊涂了。

  我一进门就面带微笑扫视了整个包间,只见十几个人镶嵌在硕大圆桌的四周,被桌子上方的七彩水晶灯笼罩着,一派姹紫嫣红的气象。奇怪的是,一圈人中没有初老师的老伴,全是一群陌生的脸庞,我的疑虑更重了。一位气质优雅的老年女人映入我的眼帘,满头银发和一身藏青色丝绒服夺人眼球。我向她的身旁走去,还没等我在她旁边的空位上落座,她就欠了欠身子,向我招手:“坐这边来。”

  “嗯,好。”我迟缓着坐下来,左右瞅瞅,心想她就是扬州的吧?因为初一壮在电话里提过,而且她的气度明显地高于周边这一圈人。

  果然,她轻声说:“我是扬州的……”

  我愣了一下,点了点头。几个时空开始在眼前叠现,拉扯,蝴蝶般上下翻飞。好半天,我回不过神来。

  初一壮是以答谢的名义召集饭局的,可师母为什么今晚没有来吃饭?这究竟是怎么回事?我不知道,只好沉默,闷着头喝鲜果汁。但大多数人似乎都忘记了这次吃饭的主题。经历起初的拘谨之后,包间里的气氛开始活跃起来,好几瓶天之蓝顷刻间就见了底,一壮的那几个朋友又开始了新一轮的喝酒,喧闹声此起彼伏。小祁,不,是老祁或者是祁老皱了皱眉,望了望一大桌陌生的脸庞,又望了望我,眼含茫然的神色,之后她开始闷头吃自己的,动作略显迟钝。我侧身看了她一眼,心里是说不清的滋味。停顿了一会儿,她微微侧过身子,轻声对我说:“听说你是一强的学生?是律师?”

  我有些惊讶:“是啊。你怎么知道?”

  “你来之前一壮说过。”

  “哦。”我明白过来。

  “你帮了大忙。真是谢谢了。”她说。我觉得这话更应该是一壮说,或者是一壮的母亲说。

  “举手之劳。”我谦虚着,像那次在咖啡馆里对一壮那样谦虚着。

  “你太客气了。”她语气平静,一副大家闺秀的淡然。

  “真是应该的。”我真诚地说。

  她想了一会儿,犹豫着:“你,明天有空吗?”

  我咯噔一下,没立即回答,拿不准该怎么回答。其实,明天我手头上有好几件事要处理呢,特别是那桩情杀案的调查到了紧要关头,需要趁热打铁。今晚我还要回所里整理基础材料呢,明天几个律师要会诊案子……但我显然看出了她的期盼,她的真切,而且我心底的那个疑问又冒了出来,似乎在一个劲地催促我去解开。看来,再大再急的事也得让路,于是我努力用很轻松的口气说:“有的。”

  “那,陪我去一趟镇江金山寺,好吗?”她依旧用征询的语气说。

  “好的。”我爽快地答应了。我觉得这既是满足祁老的心愿,也是对初老师的一种交代。

  晚餐结束后,在去所里的路上,我打电话安排好了明天的几件事。我犹豫着要不要给初一壮打电话,问问他明天是否有空,最好一起去。纠结了一阵,我还是拨了他的电话:“明天祁老要去金山寺,你去吗?”

  电话那头传来雄壮的音乐声,好像是一首很流行的军歌,阎维文唱的,我直接怀疑初一壮晚饭后和几个哥们去歌厅潇洒了,莫非他的朋友中有曾经当过兵的?我没有放纵自己的想象,晚上还要加班呢,一大堆材料等着我梳理呢。我耐着性子等他说话。他在电话那头哦哦一阵,不说去,也没说不去,仿佛我的问话就是一团空气。

  我胸口起伏,气不打一处来,但我还是极力忍住了。我又问了一遍:“明天祁老要去金山寺,你有空吗?”

  话筒里还是沉默,隐隐传来另一首歌曲。他终于说话了:“哦,哦,明天……有事呢,公司要开……季度总结会呢。”

  我听出了他现编现卖的搪塞,不想说什么,生气地挂断电话。

 

  第二天,我一大早就起了床,用自来水把爱车奥迪A6清洗一遍,开着去酒店接祁老。虽然昨晚加了班,生着一壮的闷气,但我心情依然不错,可能是一路香樟树的清香沁入了心脾,或者是可以去一探幽微的缘故吧?我说不清。踏入酒店的大堂,我一眼就看见她坐在大堂的柚木椅上等我了。

  金山寺位于长江边的金山上,山与寺恋人般地缠绕在一起,互依互存,景象壮观。天色逐渐明朗起来,阳光也一片黄白,显得浪漫而生动。通往山上的石阶小径曲折有致,在花草的掩映下,别有一番意味。

  我搀扶着她拾级而上,走一段,歇一会。累了,我们就会舒展双臂,捶捶肩背,然后向两边和远处眺望。两边是宜人的花草树木,葳蕤茂盛,远处的长江水面上笼罩着薄薄的雾气,在阳光下闪耀着纤维般的光线,但她似乎对这些绝妙的风景提不起什么兴趣。一路上,她时而默不作声,时而望望山脚下的江面,时而问一问关于初老师的一些事情。我小心翼翼地作答,生怕说错哪一句会引起她伤感的回忆。

  终于到达慈寿塔前了,塔下的广场呈不规整的正方形,鹅黄色的地面闪烁着柔嫩的光泽,显得梦幻而低调。她伸了伸手脚,仿佛在活动筋骨,又像是在驱逐登山的劳累。

  她说:“老啰,爬不动啰。”

  我说:“您老精神好。”

  她说:“哪里?古稀啰。”

  我笑了:“一点看不出来。”

  她也呵呵地笑:“你抬举我,终于又来啰。”

  “嗯,坐一坐吧?”我看着广场边的石椅对她说。

  她说:“好的。”

  我们刚坐下,还未来得及喘口气,就看见巫老板正从广场的另一端沿斜角线走过来,身后还跟着几个人,我愣了一下。他也看到了我们,加快脚步跑过来,一双手早早地伸过来:“好久不见了,老兄。”

  他又喊我老兄了,好像我们是多要好的朋友。其实,那次浴室事件后,我们也就一个多月没照面,哪里算得上“好久”?

  我有些奇怪:“怎么来金山寺了?这么清闲?浴室不忙?”

  他叹了口气,挠挠前额:“唉,这不又严打了嘛,你说我们这行不首当其冲嘛,干脆停业整顿嘛。”

  我明白过来,有些不好意思:“都怪我。”

  “哪里能怪你呢?”他倒变得好说话起来,“平常乱忙,都没空出来,现在正好可以出来走走,透透气。”

  我认出了和他一起出来走走的老仇等人,他们也对我笑了笑。

  “对不起啊,对不起!”我双手抱拳,忙不迭地打招呼。

  “又来了。我们谁跟谁。”他拍拍我的肩背。

  我笑了笑:“老朋友嘛。”

  “旁边的这位是?”他瞅了眼坐着的祁老,努努嘴问我。

  “初老师的……”我不知道怎么准确地表达。

  他顿了顿,哦哦了几下,一脸的思索状。我不知道他是否明白了我的意思。

  过了一会儿,他把我拉到一边,低声问我:“上次追悼会你怎么没去?”

  我暗暗吃惊,这段时间忙于工作,差不多把那事给忘了,初一壮真的开追悼会了吗?一定是开了,不然巫老板也不会这么问。我奇怪起来:“没去,你去了?”

  他说去了。他怎么知道开追悼会的?为什么要去参加追悼会呢?当我反问他时,他竟然笑了:“这个啊,是我儿子微我去的,儿子在国外回不来,一定让我代他送送初老师。”

  “你儿子?还微信了?”我更奇怪了。

  “儿子那年参加了辅导班,这是我后来才知道的。”他得意地笑了,“微信真好,方便得很。这不,在国外指挥起老子来了。”

  我明白过来,初一壮当时说过这回事,我羞于参加一口回绝了,我还记得当初曾含蓄地羞辱了初一壮一番。我拍拍他的肩膀,笑得不自然:“微信好,微信好。”

  祁老侧过脸,往我们这边看了看。我和巫老板握握手,互道再见。然后搀扶着老人向慈寿塔走去。祁老感叹着:“好久不来啰。时间过得真快。”

  “是啊。”我说。

  “还是那么美。”她说。

  我感叹着:“是啊,山美,水美,寺美,塔美。”

  她抬头望望远处的江面,好像沉入遐思之中。果然,她感慨了:“三十多年啰,那么远,那么近。”

  我想起了开国伟人的《重上井冈山》,用同样的语气说:“弹指一挥间。”

  “那时候,一强最喜欢和我说‘水漫金山’的故事。”她动情地说。

  “嗯,初老师也喜欢给我们这帮学生说。”我回忆道。

  她不说话,头抬得更高了,视线更向上了,整个身子仿佛一条衰老的直线杵立在石阶中间的平台上。此时的慈寿塔半截塔身淹没在绿树丛中,金黄色的塔身和褐色的翘檐焕发出凝重而活泼的禅意。塔顶直插云霄,金光万丈,几只胆大的鸟雀环绕着登塔的人流上下旋飞,一派人鸟和谐的生动景象。八只若隐若现的风铃悬挂在塔顶的圆圈上。金黄色的太阳光照在她的身上,仿佛给她披上了华贵而喜庆的外衣。

  我突然感觉时间在身边无声地飞逝,像脚下的那片黛蓝色江水,那般轻盈,那般纯净。眼前的画面实在太美,我陶醉了。

  她收回目光,低矮着头,抖索着从贴身的衣兜里掏出一张相片,轻声说:“看,照片。”

  我回过神来,接过照片仔细端详。这是一张有些历史的老照片,已经泛黄,甚至都有些卷曲,像一把悬挂在老墙上的旧弓。我把相片细细抚直,画面褪色得厉害,但依稀可辨男女主人公当年的俊俏模样。我看着英俊的初老师,眼前燃起一团年轻而炽烈的火,三十多年前的初老师玉树临风,从照片中笑着向我走来。我的心里唏嘘不已。

  她指指照片中的自己:“这是当年我们互换的信物呢。”

  “哦。”我涌起一阵悸动,那根柔软的心弦被轻轻拨奏。我看了看照片的背面,上面的蓝色日期“1982.10.1”已淡了许多,仿佛被时光的浆水清洗过多遍。“初一强”三个字写得拘谨,足见当年签名时的庄重。

  “大概是在这儿,请了一位中年男人帮忙照的。”她指了指正对着塔身的那块地方。

  我顺着她指的方向看去,那里正对塔身,后面是几棵粗壮的大榕树,是极好的取景角度。现在这里人流如织,喧嚣不已,大片大片的太阳光正尽情地泼洒在游人的身上。

  “不知道我签名的那张还在不在?”她自言自语。

  我猛然想起初一壮和我说的话,心莫名地慌了一下,缕缕遗憾的情绪开始蔓延。直到现在,我才真正明白初一壮和我说的话,才明白初老师当初为什么发了那么大的火。我红着脸说:“肯定在。”

  “但愿吧。”

  她笑了,是那种善解人意的微笑。她紧绷的身形松弛开来,慢慢恢复成略显佝偻的样子:“那天,是共和国的生日,我和一强就是在这慈寿塔前许下诺言的,然后照了相。那时来这儿玩的人不多。”

  她的话语很轻,轻柔得像此刻天空中的一抹淡淡的云朵。

  我说:“现在时兴旅游,人多了。”

  “变化太大啰。”她叹息着。

  “就是嘛。”我说。

  “离开老家这么多年,这世界也看不懂啰。”她又叹息一声。

  一种说不出来滋味的强烈感觉堵塞在我的喉咙口。

  “当初拍照片时,还听得见塔顶的风铃声呢。”她的眼里闪出一丝亮光来。

  我的心底蠕动了一下,那是多么富有情调的事情呀。望着一波一波的人潮,我突发奇想,如果是现在,还听得到风铃声么?

  那个多嘴又快嘴的女班长是地道的镇江人,她告诉过我,金山管理处曾试图恢复“观慈寿塔,听风铃声”的传统旅游项目,但因为时过境迁,当年的浪漫再也无法重现,这项充满浪漫气息的活动被迫取消了。想想也是啊,现在旅游热不断升温,游客越来越多,世界越来越热闹了,塔可见,风铃声还听得见么?

  “现在哪里还听得见呢?”我遗憾地说。

  她不无遗憾地说:“都没啰,铃声没啰,一强没啰。”

  我想说点什么,安慰一下老人,但始终无法翕动双唇。我注视着一脸庄重的她,此时的她好像已跌进遥远的过去,时光在她苍老而富有气质的脸上驻扎了,只留下一片黄白的光影在眼前闪耀。

  过了一会,她的腮帮鼓动一下,说:“当时一强说他就是许仙,我是白素贞。”

  我带着羡慕的口气说:“多美的传说啊。”

  “只是传说,不是现实啰。”她又叹了一口气。

  我没头没脑地说:“也许吧。”

  她努力向上抬了抬头,眼睛眯成一条细密的缝。她把头转向不远处的江面:“现在许仙没啰,白娘子老啰,法海呢?”

  我愣了一下,侧耳倾听,周围一片寂静,初老师年轻的声音从照片里漫洇出来,有代数和几何的讲解,也有水漫金山的描述。我又环顾四周,不远处的江面上有无数只大小船只在扬帆起航,慈寿塔高耸入云,塔下的大榕树繁茂如盖,稠密的游人正沿着石阶往山顶涌去 。

  好像起风了,是初夏微醺的暖风,有丝丝缕缕的风铃声传来,绵长,真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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