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照相馆开在村口。

  二十五年前,小村有一个小型的火车站。一条长长的铁轨,连接了乡村和城市。

  那时,公路还未通,村子里的人,去市里或者更远的城市,火车是唯一的出行工具。照相馆离火车站很近。从火车站出来,下坡,转弯,步行300米就可到达。

  一幢红白相间的砖木房子掩映在高高的梧桐树下,在满目清寂的秋日里,落叶纷飞,八月照相馆是一片流动着浪漫童话的投影。


  我有一张坐在铁轨上的照片。

  那年十月,我回到村庄参加堂兄云生的婚礼。云生和他苦恋多年的姑娘涓子终成正果。那日,我和云飞陪他们前往八月照相馆拍结婚照,云生和他的新娘在室内的山水布景前拍照,我和云飞在铁轨边丢石子玩。

  一组镜头拍完,云生出来寻我们。我对云生说,哥,那个山水布景看上去就好假,拍出来的照片呆呆的,一定不好看。你们还不如在木房子前,在大树下,在铁轨这里拍,或者去前面的月湖照,好不好?

  云生想都没想,就说“好”。

  涓子说,你哥最听你的话,妮子说啥都是好的,就听妮子的,去那边照。

  涓子又说,刚刚拍累了,我想休息会,先给妮子和云飞照一张吧。

  我摇摇头说,不,我要一个人照。那天,我穿了一件红色的毛衣,米白色的毛呢裙子。云生说,对,妮子这一身衣服拍出来一定好看。他喊来摄影师,我在铁轨上坐下,几片黄的红的叶子恰好从风中飘来,落在我的身上。

  涓子说,妮子,你长得真好看,衣服裙子也好看。

  我自顾自地对着镜头拍照,忽略了云飞。云飞站在一边木木的,一副闷闷不乐的样子。云生说,妮子,你和云飞照一张吧,这里风景不错,快去。

  一个“好”字刚从嗓子里挤出来,云飞便跑过来拉起我的手,我们站在铁轨两边,左右摇摆,仰头,挥手,开心地笑。

  后来,云生把照片寄来给我,信封里只有我坐在铁轨上的一张,不见我和云飞的那张合影。我问云生,云生说,那张照片被云飞要走了。云飞说,照片只印一张就好,他留着就行。这张照片,一直到三年前的春节,我才看到它,这中间隔了整整二十二年的时光。

  再后来,火车站拆了。不知道什么时候拆的。

  没过多久,照相馆也拆了。不知道搬去了哪里。

 

  八月照相馆的店主兼摄影师是一个断臂男人。姓赵。云生喊他赵叔,赵叔有个和我同龄的女儿名唤满月。满月长得白净秀气,和我一样笑起来有两个小酒窝。满月高中毕业后没有考上大学也没有继续求学,便在照相馆帮忙,跟着赵叔学拍照、冲洗照片。

  那几天里,我和满月整天腻在一起,云生不放心,找来云飞陪着我们。一日下午,云飞有事没来,满月说,要带我去照相馆的暗房。

  暗房是照相馆的一个隐秘之处。这是我第一次也可能会是唯一的一次。我亲眼目睹了一张照片的诞生。满月将我带入暗房时,我的心“突突突”地跳个不停。那当真是个暗房,无窗,四面墙壁上却挂着整幅宽大的黑丝绒窗帘,只有墙角亮着一盏微弱的小红灯,那暗红的光从四面八方射向我,随即将我围绕。

  我说,满月,这屋子好黑,我怕黑。

  满月拉着我的手,轻声说,妮子,你别怕,有我在呢。满月指着桌板上的几盒密封罐说,这是浓缩液,这是显影粉,这是定影粉,这是清除液,这是润湿剂,我听得云里雾里。

  满月开始冲洗胶卷,她说,妮子,你不要去开门,不能让光线进来。你就站在我身边,看着,啥都不用干。我看着她熟练地开始操作,缠片、预湿、显影、定影、挂干、水洗、润湿印放、挑选样片、印放、曝光、冲洗、晾干、选纸、装裱……这确实是一次从未有过的体验,看着层次丰富的影像从水中浮现,变得越来越清晰时,我真切地感受到黑白胶片的迷人之处。


  照相馆墙壁上挂着的照片都是赵叔的摄影作品,大多为黑白人像照,也有少量的风景照。云生说,赵叔只拍黑白照,他最擅长的是拍人物。墙上挂着一幅人物风景照片,是一个女人的背影。照片被镶嵌在棕色的木质镜框里。照片中的女人走在一条没有尽头的小路上,她着长裙,身形修长又不失丰满,波浪形的长发飘散在身后。我站在照片前看了好一阵子,只是看不到她的脸,只能想象这该是一个多么美丽优雅的女人。

  照相馆的一角是一个小型的陈列柜,摆放着一套灰色的旧军装以及几枚奖章。当摄影师是赵叔少年时的梦想。赵叔说,一个男人最帅的样子,要么举起机关枪,奋勇杀敌;要么拿着照相机,拍下最美的风景。这些奖章是他在部队时获得的。赵叔转业后,在村里开了一家照相馆。

  八月照相馆的生意一直很红火,村里小孩的满月照、百日照、周岁照、生日照;青年人的工作照、订婚照、结婚照;老年人的银婚照、金婚照还有全家福等,赵叔都能捕捉到人物最美好的一面。

  照相馆的墙上,有一面嵌入式的大镜子。那天,我站在镜子前左看右看,还时不时地转圈让裙摆飞起来。我沉醉地望着镜子里的自己,穿着一身白色运动服的赵叔从我身后走过,他停下来,看着我乐呵呵地笑。而我却从镜子里一眼望见了他那只空空的袖子,我的笑容在瞬间凝固,我停止了转动。那只空荡荡的袖子,在那个深秋,泛着刺眼的白光,刺痛了我的眼。

  原来,这八月照相馆是一个已然花甲的男人多年来潜心修复的梦。


  三年前的春节,涓子打来电话说,云生睡眠不好,身体不适。我不放心他,便答应在春节时回家与他团聚。

  一日晚餐后,我和云生出去散步,走着走着就到了村口。

  云生问,妮子,你还记得吗?这里原来是个火车站,旁边还有一家照相馆。

  哥,我记得。就是不知道这照相馆搬去哪里了?

  当年,火车站拆了。不到三个月,照相馆也拆了,赵叔不愿意搬走,僵持了差不多有半年的时间,还因此大病了一场。我听村里的人说,最后实在是坚持不下去了就只能搬了。满月嫁人了,他们拿着一笔不小的动迁费搬去庄桥了。你看,这里的房子越盖越多了,都是商品房,价格也很贵,村子里的人是买不动的,外面的人也不会来咱村子买房,现在很多房子都空着,多浪费。

  我和云生说,想去庄桥看看赵叔、满月还有他们的照相馆。

  云生说一口应允,说回头问嫂子要满月家的地址。

  八月照相馆,已不再是我二十岁那年所见到的模样,原来红白相间的木房子被钢筋水泥替代。原来的木门改成了锈迹斑斑的铁门。原本写在木匾上的店名被其他材质的牌匾替代,牌匾四周绕上了一串七彩灯,不管是白天还是黑夜,那灯啊,都闪闪地跳着,晃得人眼晕。

  那是2014年初冬的一个黄昏,时隔二十二年后我再次走进八月照相馆,已然找不到初见它的样子。唯一让我心生欢喜的是店里循环播放着李健的《八月照相馆》。我不知道推门进去后,出现在眼前的会是赵叔还是满月?

  我和云生走进去,看到一个中年女人低着头站在柜台内写着什么。

  照相啊!女人听见了我们的脚步声,头也没有抬招呼着我们。

  云生说,这是满月,赵叔的女儿。满月抬眼,厚厚的嘴唇嘟哝着,已然喊不出我的名字,而我眼前的满月与我二十岁那年所见的也有了天壤之别。满月看看我又看看云生,问,她是妮子啊?云生笑着点头,满月随即拉着我的手,将我带到一幅相框前,说,这是你当年前和云飞在铁轨上照的,是我爸最喜欢的一张照片。很多人都说,这张照得真好看,像韩剧里的人。这些年,一直挂在墙上,没取下来过。

  这还是我第一次看到我和云飞的合影。我怔怔地站在相框前,眼睛湿润,感觉有一层浓雾,隔开了时光,双手拨不开雾气,只能听见自己内心微弱的声音,低低地呼唤着他的名字:云飞,云飞……

  云飞,那个俊朗的少年,会吹笛子,会唱好听的歌,他是我在家乡借读的那大半年时光里的守护神,他陪我上学放学,陪我走长长的铁轨,陪我悲伤,带着我一步步走出阴霾。


  赵叔呢?身体可好?云生问满月赵叔的情况,这才将我从恍惚中拉了回来。

  满月说:爸爸他十年前就过世了,是心梗。突然走的。

  我看到满月的眼睛红红的,眼前又出现了当年晃动在镜子里的那只空空的袖子。

  满月问我可有云飞的消息。我说,只知道云飞在天津工作,这些年都不曾联系,其它的我也不知道。满月说,当年,我看云飞对你那么用心,你们是那么般配,不像我一下乡下人,长得不好看,书也读不好,什么也没有,我以为你们会在一起……对了,我给你看一张照片,她翻开一本相册,在某一页中,我看到了云飞的照片,她说,这是云飞的毕业照,是我帮他拍的,也是我最后一次见他。后来,他就离开了这个村子,再也没有回来过。

  我回头望她,看到她眼中散发出来的一种异样的光芒,原来当年她的心里有云飞,可云飞却不知道。

  满月指着另一面墙壁上的一张照片说,云生哥,妮子,这是我爸爸活着的时候照的最后一张照片,我爸从来不和我提任何要求,这是唯一一次,他说,让我为他拍一组照片,他要穿上军装,把那些奖章全部戴上,照了十几张,他自己最喜欢这张,说要我留给我妈妈。我顺着满月手指的方向望去,那相框里是一个穿着军装,佩着奖章的男人,眉目之间尽显英武之气。满月又指了指那张女人的背影照,说,那就是我妈妈。


  风吹过照相馆的橱窗

  窗外溜走的时光

  当我路过这个地方

  仿佛就像回到昨天一样

  你幸福地靠我的肩

  说就这样过生命里的每一天


  这是李健的《八月照相馆》,低吟浅唱的是一个男人的似水年华。这是一个男人随手写下的散文诗,他说:那一个夏天,在心底深藏,偶尔荡漾,渐渐泛黄的相片带我回到那某一年的某一天。那么一瞬间,当爱消失在时间里面,相片永远把你留在我的身边。

  这个断了大半个手臂的男人,把一生的情都寄托在胶片影像上。他在小村里经营着一家小小的照相馆,独自一人抚养女儿长大。买菜烧饭,拍照、陪伴女儿,生活简单却很充实。

  是在很多年前的那个八月,他和妻子结婚有了一个小家。他的女儿在八月的最后一天来到这个世界。他为女儿取名“满月”,意在祝福女儿有一个如圆月般圆满的人生。他将照相馆取名“八月”,是为了留住那些留不住的幸福日子。谁曾想,他深爱的妻子也是在八月的某一个早晨离他而去,不曾留下只字片言,他明知道妻子不会再回到他身边,却不愿让自己的女儿坠入无望中。他活着的时候,一遍遍地对满月说,你妈妈一定会回来的,你一定要等她回来。

  他并不是一个太过坚强的男人。虽然他曾在军营里将自己练成了如铁一般的刚毅。当妻子决绝地离开,他也会在漫长的夜里躲在被子里痛哭,醒来后将妻子的照片挂在墙上,让女儿永远记住妈妈的样子。当有人说他照片拍得好,他也会开心地笑。当他隐约感觉自己将不久于人世,让女儿为自己拍了一张照片,作为曾经活过的凭证,作为死后留给女儿的念想。


  八月照相馆,是一抹温软的投影,演绎的却是一个个关于别离的故事,只是这种别离仅存于一个男人的心中,旁人是无从知晓的。很多年后,如果他的妻子归来,在照相馆看到自己的照片,看到照片上他那只空荡荡的袖子,看到已然长大的女儿,会不会潸然泪下?

  那张只看得见背影的照片,是赵叔最后的留恋和温柔吧。她还会不会回来?她若回来,与赵叔也是天人永隔,此生终不能再相见。那些来不及说出的解释,再说亦是惘然。那些未曾表达的情愫和遗憾,也只能留在那一帧帧黑白照片上了。

  天色暗下来。云生说,妮子,我们该回去了。不然会错过最后一班车。

  临别前,我问满月,我和云飞的那张照片是否还能找到底片?

  满月说,找不着了,当年照相馆被迫拆除,很多胶卷都毁了来不及保存。不过照片可以翻拍,就是翻拍出来的会很模糊。

  我说,好,那就不用翻拍了。

  再见,满月。

  再见,八月照相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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