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备说妻子如衣服,按梭罗的说法,衣服是人的一层皮,那换算一下,应该是妻子是男人的一层皮。真是可怜,中国的观念里女人连一根肋骨都不配当,只是一层皮——还是表皮,可以轻易剥去——他不知道就是一件衣服穿久了也浸透了生人味,妖精和身边人都能闻得出来,更别说自己。

      生为女子,爱闻衣香,对红楼里的着装无限神往。

      下雪天黛玉“……掐金挖云红香羊皮小靴,罩了一件大红羽纱面白狐狸里的鹤氅,束一条青金闪绿双环四合如意绦,头上罩了雪帽。”一个细腻精致的小美人走在雪地里。十来个青春女子,十来件大红猩猩毡斗篷,衬着琉璃世界,白雪红梅,旷古绝世的美。

      他们在天上,那潘金莲们这些妆幺大户的姬妾的服装就是不能比的了。她们挖空心思也就这水平:“大红遍地锦五彩妆花通袖袄,兽朝麟麟补子缎袍儿,玄色五彩金遍边葫芦样鸾凤穿花罗袍……”不是袄,就是袍,不是袍,就是袄。

      现代人口密集,争较日盛,人人都在防人欺,并且利用一切机会训练自己的攻击性,所以会西装革履盛行。这种服装本身的兵器味就很重,象佛祖脑袋后面的神光,把自己罩在里面,等闲人等不可靠近。适合职场穿戴,好比军人穿着迷彩服火拚。这种显身分和自我保护的服装其实有类于孔乙己那件长衫,不过比长衫更坚硬一些,穿长衫的孔乙己还肯给小孩子们分茴香豆吃,穿西装的怕是小孩子们围也不敢围一下子。穿这样的衣服可以相亲,却不可以恋爱,可以上班,却不可以旅游,可以动心机,却不可以掐架,尽管它一身的杀气,却又象一身铁皮,彬彬有礼,箍得人喘不过气。

      现代是潮流,古典成了另类。我就是怀古也不敢逆潮流而动,实在没办法我就给我的**秀上那个穿三点式的小女孩子买了一套服装,其实是一件深蓝色闪光锻的斗篷,上面一闪一闪的星星月亮,额上一条勒子。感觉好象芦雪庵争联即景诗里那个穿莲青斗纹锦上添花洋线番羓丝的鹤氅的薛宝钗,滋味不坏。

      我的衣服全是中式的。冬天对襟中式羊毛衫,领口袖口镶滚,左上襟一朵丝线绣的小花,右下襟一枝开了的梅。穿在身上,低眉回首,脑海里一幕情景出现:好友来访,四目相对,红晕上脸,手被对方轻轻握住,自己心里叫一声我爱,你终于有来……感觉杜丽娘还回魂来,仍旧绿窗皓月,面前一个柳梦梅,没有枉了我夜夜等待。

      夏天一件本白布衣,宽宽的七分袖,一走路就兜风,象飞起两只白蝴蝶。穿了几年,已经显旧,不舍得丢。穿上它就想起戏台上的白娘子,象一只白蝴蝶满场里绝望的飞。再飞也飞不出自己的命运,千年修行一旦抛,换来永镇雷峰塔的结局。不怪法海,怪她太痴。还有那个白衣素服来祭祷的祝英台,天下一般痴女子。这样联想好象不怎么吉利,不过没有关系,一样的爱和刻骨相思,一样的伤却无法化蝶。一样的,一样的绝望里下一场无法结束的透雨。

      逛商场爱上一大块闪缎,浅紫的底子上一枝一枝疏影横斜的梅。一下子想起了穿旗袍的女子,如瀑黑发,如丹红唇,嘘气如兰,媚眼如丝,穿这样一身衣裳,不灭的忧伤,魅惑的美丽。

      可是,我拿它怎么办呢?捧着这块因为爱就没有多加考虑买回来的料子,我只好去找一位熟识的同样有古典情结的裁缝要主意。她给我做了一件坎肩,偏襟小立领,沿深紫绸边,盘深紫凤展翅纽扣。做得了却没办法穿,它的表演性太强了,我的讲台不是T型台,我也没有那股子模特身材和气质。从它诞生的命运好象就是要被我锁在衣柜,独自在光线朦胧中散发幽幽的香气。谁让你生就这样的色彩,长就这样的款式,既美丽又见不得光,只好当金丝雀来养,为我一个人歌唱。

      爱衣也穿不尽天下衣,只珍重手里有的这几件宝贝,因为它们沾了我的气味,代表我的一段圆月花朝的回忆。

    哪一天老掉了,还有心情检点旧物,搬出年轻时的颜色衣裳,细细端详,默数流光。好多陈年旧影在心头飘动,遗忘的人和事原来并不是真的遗忘。一个一个的自己穿着它们在眼前跳舞,越舞越孤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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