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小学五年级,我是在一座祠堂式的学校上的。

  它离我的家很远,居住的村庄和这座学校间,隔着好几个村子,隔着一条横亘着连接县城和乡村的石子公路,还隔着一大片的稻田以及零星点缀的水塘。顺着曲折的巷道、蜿蜒的田埂,到它那儿,足有四华里的路程。

  它是一座三进的老式祠堂,威严的大木门。跨进,可看到回字形天井,两侧是偏房。两间大的,一间是教室,一间是厨房。而木板隔着的几间,作为教师的宿舍。中间一进最为宽敞,硕大的木板叠垒雕刻的圆形天穹,如同一口倒扣的大锅悬挂屋顶,有着繁复的色彩和图案,多么富有历史感。我猜不出是清代的,还是明代的,抑或是更久远的遗物?可以肯定,和十里八乡的建筑相比也不落下风。后来改建,还完整保留了原状,成为这座学校显著的标识。两边呢,同样是木板隔开的房间。空间很大,用作教室。木板的外侧,用红漆写满了醒目的鼓舞人心的毛泽东语录,一屏接一屏。再跨过一个天井,就是它的第三进,那儿要高些,也设了一个教室。

  它不是座落在村子里的,离村庄有一两百米的距离。它耸立村前,好似蛟龙把守要门,村民进出,都要从它的面前经过。它在以一种高昂的姿态注视并迎送着来往的路人,护卫着它的村民。它的周围环绕着大片的稻田,还有一园一园的菜地。随着季节更替,站在远处看它:春天,像极了摇曳在绿海浪涛中寻觅希望之光的帆船;秋天呢,更像是睡卧在金色地毯上的散发着饱满灵光的圣佛,面对这样绝妙的境地,还可以生发出更加充满诗意的奇异想象!

  这样与众不同的一个场所,就是我十一岁时求学的地方。按理,在隔壁村小读完四年级,我们是要到辖区内的完小就读的。从距离上算,去辖区那所完小远不了多少,甚至说不会远。同村有个从村小读完后,就是去了那儿,可是我们没去。

  直到现在,我也没有细问去这座学校上学的缘由。


  二

  教我们数学的是一位中年男子。因为腰身壮圆,我们这伙少不更事的孩子,给他取了个不敬的诨名。他是教学骨干,还是学校的教导主任,一直担任毕业班的教学。那时没有六年级,小学阶段的任课老师都是以教五年级为傲的,也是孩子们最为尊崇的对象。

  我的那位数学老师,一脸严肃,难得有机会看到他的笑容,都说配了张包公脸。只要一看他面相,准会无端地升腾起一股威严。无怪乎,每接任一届毕业班,第一堂课他都会在黑板上写上“严师出高徒”的告诫,与他的神情天然吻合。

  也有例外,第一个教师节,数学老师穿着整洁的短袖,步履轻盈,跨过门槛。他站在讲台,郑重地说:今天是新中国第一个教师节……后面的话我没记牢,只有这句,好似一颗刚冒出了芽眼的种子,深深地扎进了土壤里。他的表情,舒坦、自豪、满怀憧憬,全没了过往的严厉。这天,我关注到学校里每个老师,都沉浸在愉悦中。大体记得,我向他送上了教师节快乐之类的祝福话语,至于献上花呀、明信片呀,甚至水果呀,我断定没有,一来没有这般细微的心思,再说经济上也不允许。

  我是被数学老师的威严慑服过的。

  起初有段时日,离学校较远的同学,萌生习惯,中午不回家。中餐呢,用大把缸、瓷碗或是铝盒,带上饭菜到学校。我自是其中一员。

  一堂数学课,我的双手没有按照要求放在桌上,目光也没有看着数学老师或是黑板上的板书。我自作主张地将手伸进抽屉,将饭盒小心翼翼地挪向外端,眼睛也顺从地跟了过来。我捧着铝制饭盒,注视它,抚摸它圆弧的四角、凹凸的图案,还有用铁钉凿过后隆起来的我的名字。我掂量它得体的分量,想象母亲清早起来围着裙兜,拾掇饭盒,将熟了的饭菜分层盛上的情景。我分明感受到了透过铝盒冒出来的缕缕温度,那是灶膛火苗舔着锅底后留下的余热。我甚至露出了一丝窃喜,为能在求学的日子吃上盒饭而感到高兴。

  终究抵制不住铝盒缝隙中飘出来的饭菜香味,我用调羹挑开盒盖,看到一个饱满的煎蛋安然地窝在白花花的饭面上,上面还附着油亮嫩绿的韭菜叶。我挑起煎蛋轻咬了一口,细细咀嚼。明知道这是禁止的举动,可我抗拒不了,抱着很大的侥幸。我还忖思着,课后该以一种怎样的姿态饕餮这份可心的大餐。

  事实上,这个温馨的场景,在我面前只是昙花一现。我的同桌理直气壮地告发了我,我毫无准备,狐疑地四处张望,我似乎看到同桌的脸上挂着一丝得意的笑。讲台上的数学老师,旋即将一个问题抛了过来,我答非所问。这堂课,我完全不知道他到底讲了什么,我沉浸在自我陶醉之中。

  我的数学老师认定我破坏了班规校纪,挑战了他的威严,乱了师生之序。他径直走来,怒视着我,叫我站到前面。我无助到了极点,狼狈得像一只乖顺的山羊跟在身后。我立在那儿,低着头,不敢对视台下齐刷刷投过来的同学的目光,任凭他数落。他语音亢奋、锐利,极具杀伤,听着,有股深入骨髓的痛感,让人不寒而栗。

  我兀自以为,经过这般教训,必会起到杀一儆百的作用。我不知道怎样结束了这堂课,但我确实做了一件有违校规的难以释怀的傻事。


  三

  我敬重我的语文老师。他是位临近退休的老人,身体硬朗,目光明锐,永远充满上进的力量。

  上他的课,我第一次感觉到,课堂除了装着书本,还装着一个未知的世界。之前,我一直为自己的语文成绩而得意:我熟稔跨入校门以来的所有课文,我常常比同学领先背出《西门豹》《猎人海力布》这样长的文章,我会不时看到村小那面透风的土墙上贴着我的诸如《第一次洗碗》《难忘的一天》之类的习作。对比之后,发现过去所获,仅限于几册瘦薄的书页。除此,是多么贫瘠和匮乏。

  他精心地对待自己的课程。黑板左上方40厘米见方的位置,是他开辟的神奇天地。每堂课,他会在讲述中,灵动地摘录两个或更多的成语,工整地写在这方天地,详述来由。我们都这样想象:这方天地是他表演的舞台,是他为我们打开的一扇鉴古察今的窗口。

  他的课极富魅力,语速平缓,音质通透,有着山间清泉缓缓而下抨击带着棱角石头的清亮。课堂鲜有迟到、交头接耳、捣乱的现象,几个狡黠的常写骂人字条的同学很是安静。一个平日以放屁为由寻找乐子的同学,也聚精会神。

  从这方寸天地,我记录了司空见惯、狡兔三窟、杯弓蛇影、焚书坑儒等众多成语。记录了《左传》中,地方官员颖叔考,专拣好肉割下包好,藏于袖内,带回家中献给母亲品尝的孝心……我那本老旧泛黄的硬皮笔记本,要是打开,依然能从一个个成语或是历史典故中,拎得起他的神情、手势,甚至是讲课的气息,鲜活得要命。

  然而,这位向来言谈谨慎,以教书为己任,不嗜评论的老人,总是刻意回避一段历史。这样说他,毫无虚言。课堂上几次不经意间提到文革那段历史,都是讲到半路,突然右手举起食指,竖在嘴边,左右摇晃,两眼神秘兮兮地望着我们,戛然间就没有了下文。实在不明白,这段时光,对于这个可爱的老头儿——我的语文老师,有过怎样的苛求?

  我至今认为,我这点干瘪的文化素养乃是发轫于他的课堂。


  四

  在乡村,上学的孩子唤醒了沉睡的山乡。

  我们第一个拔开门栓,第一个引来犬吠,我们披着晨曦走向学校。

  学校很远。田埂上,小草、小花,一株一株,一簇一簇,沾满秋露。露水濡湿裤腿,我们无暇顾及冷暖,得赶着去朝读。校园里,朗朗的书声如同启奏了一部声势宏大的交响,这是每天必演的曲目。我们是交响中不同的音符,扮演着不一样的角色,每个班则是不同的声部。随着同学陆续到来,声音逐渐变得洪亮起来、高亢起来。透亮的朗朗书声从瓦缝、窗棂中溢出,浸润曙光,成为飘荡在绿野中最为动听的声响。

  上学这年,对于老师的延课,我铭刻于心,尤其是早晨。台上老师极力讲解,可我们并不领情,心中一直惦念家的味道:熬出糖稀的红薯,透着热气的米饭,还有鲜少上桌的猪肉或禽鱼……更为忧心的是,一来一回八华里的路程要走啊,上午第一堂课不能迟到呀。那时刻,我经常幻想某个超人一手将我拽到家门,或干脆自己飞到家门。

  教室门一开,我们就像出列的马驹,飞奔而出,朝着家的方向跑去,成为与时间赛跑的人,也成为乡野中一道特有的风景。

  那一年,我们将日子铺在了奔跑的求学路上。


  五

  后来,这座祠堂式的学校改建了。八年后,成了我教书生涯中的第二个驿站。那时,我并没有同我的语文老师或是数学老师共事过。

  现在,我不知道他们是否过得安好?他们还记得我们这一茬一茬的孩子吗?

  我怀念那座学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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