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祖父辞世两年了,留给我的是无尽思念。


  我和外祖父是一个村,距离不过几百米。集体的时候他家是第六生产队,我们是第五生产队,两个生产队的地多在一起,所以无论是集体是还是承包以后,几乎每天都能见到外祖父的身影。

  在我童年、少年的记忆中,外祖父是强大的、健壮的,他不单是慈祥、宽厚的长者,更是一个坚实的靠山。外祖父家里人丁兴旺的时候有13口人吃饭,母亲也多次讲起过,只是我难以想象。

  他的家并不大,甚至可以说是狭小了,狭小到院子只有两三张方桌桌面那么大,四面的房屋几乎拥挤到了一起,也难怪,这本不是他的家——他的家要高大、宽敞得多,是四合院、正房还是两层楼,但那已经归别人家了,母亲说当时她们家是被扫地出门的。“扫地出门”是当时一种穷人对富人的革命手段,直白说就是什么东西都不让带走,略好一点的是,还给一条生路。所以外祖父一家被扫地出门以后,就到了现在的这个家——本是一个生产队的羊圈。至于这个地方是怎样“融通”的,我就不清楚了,我有记忆的时候,这里才是外祖父真正的家,先前那个家距离这儿不足五十步、几十米,但他们大概心中从来没有过搬回去的想法,那个“豪华”的地方,我仅仅去过一两次,印象是模糊的,因为那已是别人的家。

  这个家虽简陋,但对于外祖父一家来说,无疑是个福地,两世单传的外祖父与我的外祖母在这里创造者“奇迹”,生养了五男四女九个孩子,日子也过得红红火火。

  大概是在上世纪八十年代末,我的几个舅舅已经结婚搬出老宅子后,外祖父家的经济压力不那么大了,一家人酝酿分家,将老宅子翻盖。

  分家,对农村人来说是大事儿,要请家族中的一些人坐到一起讨论。那时的我对于很多事情似懂非懂,看热闹似的在旁边听。分家,其实也并不复杂,所谓“亲兄弟明算账”,毕竟是同胞兄弟,而且家长或族中的长辈也早已征求了个人的意见,在几乎没有分歧后,才召开正式的会议,这大概也是所有成功会议的一个秘诀吧,不过也在新闻报道中见到过代表大打出手的情况,那样恐怕是达不成一致的。当然即便情况掌握的再好,也还会有一些问题会忽然冒出来,而且那些问题又丝毫不能回避、不能马虎。我记得当时的争论最后就落到一点,就是分家后我的外祖父住所以及身后事的办理。外祖父的意思很明确,他就在老宅子,不管谁分下了,都要给外祖父一间暂住,他百年之后,房子自然归分到者,他的后事也在此办理。

  曾读到过写一个佛教“精进”者的书,其中提到“头陀不三宿空桑”,“不三宿”是怕产生感情,感情对于“精进”者是大忌。在一棵树下休息三个晚上尚且会产生感情,何况是自己住了几十年的宅子呢?外祖父这样选择,也是情理之中的事情。这件事情在他做出选择后二十多年终于到来了,他从已经翻盖的老宅子里被抬了出去,走向另一个目的地。


  那个地方外祖父并不陌生,那里有他的诸多故去的亲人。

  但他或许有过改换一个地方的念头。

  外祖父去世的当天,我听到他们族中一个后辈说,晚上做梦遇到了我的外祖父。外祖父说想找个盖房子的地方,让这个人做参谋,他们走了很远很远,在一块山坡上坐下来,外祖父指给这个人看。

  由于种种原因,外祖父并没有迁过去,但这件事我的几个舅舅是知道的,做梦者恰在外祖父去世的夜里梦到这样的事情,实在令人惊奇。


  外祖父是熟悉家乡的山山水水的,他在这方圆几十里的地方生活了70多年,即便减去他生病的13年,还有60多年一直在丈量着这片土地。而外祖父又是个有心人,在他生病行动不便的时候,我见到他常看几本民间流传的关于风水的书。我知道他是在打发时光,但我更清楚,他也在考虑更实际的问题。

  外祖父懂的很多,我小时候他常常给我讲故事,他也教我许多做人的道理,他更希望我能有所成就,因为我是他的长外孙——也是他孙辈中的最长者,所以他给我取名“建峰”,家乡山多,能建“峰”实在是最高的期盼了,这个名字我用了15年,升高中的时候我把它改掉了,不过在外祖父的心中,在家乡人的心中,我的名字没有改变。

  外祖父有九个孩子,到了我们这一辈已经有20个了,我和最小的兄弟年龄差距在30岁以上,而这些兄弟出生后,毫无例外都要让外祖父取名字,这时候我已经能做参谋了,有时说的话还被采纳。只是这时候我们有其他的事情需要请听取外祖父的意见,我和我妻子的结合,在我来说很重要的就是听取了外祖父一句话,父母把照片给外祖父看的时候,外祖父说,可以。说这话距今已十三四年了,我却不能忘记,不敢忘记。


  65岁之前的外祖父是强壮的、能干的、精力充沛的。给生产队干活,别人休息的时候,他从不闲着,收工了,别人空手而归,他的肩上总扛着一大捆柴草。我记事儿的时候,舅舅们都还没有结婚,很多时候,外祖父和舅舅们都在分给他家的房基地上干活。在山区的农村,盖几间房子不容易,仅有的一点平整的土地是不能浪费的,盖房子大多需要劈山,外祖父和我的几个舅舅硬是将一座小山的山头劈去了小半,才开始包地基建房。这些工程,又都是在别人闲暇的时候加班加点干出来的。我那时候乐意和他们在一起,活儿干不了多少,但喜欢那种气氛。

  农村人谈到谁家孩子多,最常说的是这个人“苦头大”,外祖父作为家中的支柱,除了在精神上付出的很多之外,在体力上的付出也是寻常人难以想象的,他干活快,活干得好,几个舅舅在他的言传身教下,也都成长为好劳力。舅舅们干活能顶上事儿了,外祖父就常常抽出时间来帮助我家干活,那时候我家也七八口人,父亲在外工作,家中没有一个好劳力,我常跟随着外祖父一块儿劳作,他给我讲很多农活的技巧,锄地要怎样用力,如何留苗,砍柴要怎样能省力等,我才知道什么叫事半功倍。

  分地以后,每次在地里干活,最希望看到的是外祖父和舅舅的身影,只要有他们在,我的心里就有底儿,他们干完活后,一定会过来支援,我们也会顺利收工。


  小时候父母教育我,做人要本分,不要随便用别人的东西,也不要随便在别人家吃饭,我就忠实执行,即使到了外祖父家,也一样坚持,任他们怎样劝说,始终不动摇。后来大概舅舅们向我父母反映了,父母就特别开禁,在外祖父家可以吃饭。

  禁令一解除,我在外祖父家吃饭的时候就常有。那时印象深刻的是,他们父子吃饭时的“吵架”,不记得是为什么事情了,反正每次吃饭的时候,好像都是在开家庭会,说着说着,就有人的声音特别高,外祖父的声音也常高起来,不过很快,又都投入到吃饭中。声音的高低,似乎也并不影响他们的情绪,并不影响他们吃饭的进度和饭量,一开始不习惯,后来也就习惯了,大概人口多,吃饭的声响也大,不把嗓门提高上来,自己的发言别人就会听不到吧。另外,我感觉外祖父还是很“民主”的,不是一言堂,我的舅舅、姨们敢于大声发表他们的主张,甚至顶撞几句,在那样的大家庭中是少见的。

  吃外祖父家的饭,总感觉很幸福,我的感觉就是他家业大、家底厚,粮食吃不尽,家里十分热闹。


  我出生的时候,外祖母已经去世,我的脑海中就没有外祖母的印象。去外祖父家的路上,时常碰到乡亲,自然有几句简单的对话,“去舅舅家”、“去姥爷家”、“去姥娘家”,对于前两句,我答应得很畅快,问我去姥娘家,我总是反应不过来,但心中清楚,其实是一个所在。

  我听到的关于外祖母的事情很少,几近于无,外祖母也没有留下照片。外祖父在外祖母去世后,又孤单地生活了近四十年,他的业余时间多花在唱戏上。


  外祖父的病是在预料之外的。

  乡亲家盖房子,他去帮忙,用力掀动一块大石头时,忽然晕倒,被送进医院。父亲说,昏迷中的、强壮的外祖父,挥动着胳膊,几个人都按不住,整个晚上一直在挥动。外祖父醒来后,偏瘫了。

  他生病的时候,我刚刚参加工作,我将所有的工资换成了营养品。去看望他的时候,他还在住院——刚从县中医院转到一家私人诊所,据说这家诊所治疗偏瘫十分有效,中药、按摩、针灸,但效果并不明显,他却很乐观,严格执行医生的嘱咐“能走着不站着,能站着不坐着,能坐着不躺着”。

  再有耐心的病人,也不愿意在医院熬着,病情到底减轻了多少,病人自己本身是清楚的,所以,经过一段时间的治疗,外祖父出院了。


  外祖父一场突降的大病改变了自己的生活,也影响了整个大家庭的生活。农活不能再干了,还需要供养起来。于是几个儿子轮流照顾,每家一月,这也是通常家庭对待老人的通例。外祖父的脾气却暴躁起来,自己想做的事情不那么容易,却怪罪起种种外在的因素,他的心里还没有完全把自己当成一个病人,而这暴躁才刚刚开始,他自己也不会想到要这样度过十几年时间,何况越往后他的身体越坏下去,脾气也渐渐消磨了,毕竟要面对事实。

  但我知道,他的心中还有康复的想法,看电视、读报纸,他的专注点和我们完全不同,专门留心治疗中风的广告来,他了解子孙们的心理和经济状况,所以他说话也“策略”起来,常常暗示某地有什么特殊的治疗方法、特殊的药物,然后是期待的——期待肯定的答复。

  一开始,都按照宣传的地址购买或邮购药品,但外祖父服用了很多的“灵药”却不见好转后,对于广而告之的那些药品,也渐渐失去了兴趣,他不再奢想康复了,而是拄起拐杖,走到老年人集聚的地方,他在夏日的树荫下乘凉,也在冬日暖暖的阳光下和人聊天,渐渐能走得更远。

  我回老家的时候并不多,但每次都要去看望他——几乎回家都是为去探望他,他自己能行动的时候,是不让别人扶的,看着他摇摇晃晃,想伸手扶一把的时候,他总是拒绝。


  外祖父在我们的成长中,一天天变老了,他的病也逐渐严重起来,一个人的衰老过程清晰地显现出来。

  几个舅舅家的生活条件不同,到了生活条件好点的家里生活一段时间,外祖父脸上会泛出红光,到了条件差一些的家庭,常常会神志不清。照顾上,也有差别,但都在尽力。十几年的瘫痪生活,给予儿女的是拖累,可是最痛苦的莫过于外祖父本人。

  他身体一天天坏下去,每次见到我们的探望却强打精神,述说着自己的好转,我的心却十分难过。


十一

  外祖父这个大家庭,每年人员最齐的时候是正月初二,几乎是惯例,都在这一天聚集到老宅子里。

  他的九个儿女,还有20个孙辈,以及儿媳、女婿,还有孙辈的家庭,总到一起有30多人,我们在一个开阔的打麦场留下了一张人数较全的相片。这是他的成就,比任何金钱、权力都更值得骄傲。

  每个家庭都得到了一张照片,这照片昭示着一个血脉的传承。


十二

  外祖父去世前的那个冬天,我回去探望他,他的神志已经时而清楚、时而糊涂起来,他说着有条理的胡话,总提到和已经去世的一些人在一起,说着什么话,做着什么事儿,这令我产生了不祥的预感,我甚至想:他到底还能不能感觉到苦痛的存在?生活的意义到底是什么?

  归来后,仍然常挂念着他,不久得到信息说他很危险,后来父母来电话说没事儿了,但很快得到他去世的噩耗。


十三

  外祖父走完了他七十多年的人生旅程,离开了深爱他的亲朋,也脱离了人生的苦难。

  外祖父走了,留给我的是无尽的思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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