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日头爷像发高烧了一般,火辣辣死热,热死个人。熊瞎子沟里的干草,也像烤焦了一样,枝杆噼噼啪啪断裂。

  劳工们光光的后脊背也被晒烤得焦胡了似的,乌黑乌黑,脊梁骨也一 劲嘎嘣嘎嘣响。

  山坡上绪红色的岩石,也像被烤焦了,一镐头刨下去,金星四射,哗啦啦炸裂得四分五裂。

  装了满满一手推车石头,两手紧攥车把,弓腰厥腚,两腿绷紧,一步一挪,吃力地一步一步往斜坡上拉,豆粒大的汗珠子,顺着黑黑的后脊梁噼噼啪啪往下掉。

  妈拉个巴子的!磨啥洋工!快拉!你个死猪!

  黑黑的鞭梢,在黑黑的脊背上炸响。鞭梢的尖尖上,缠绕着几圈钢丝,落到脊背上,就是一 道血印子。

  监工队长冯二狗,心狠手辣,看谁不顺眼,就会把手里的鞭子抽过去: 妈拉了个巴子的!就他妈你好磨洋工!

  这时候几个端着大枪督工的日本兵,也会把长枪的枪托,死死顶住劳工们的后背,再用脚狠踢劳工们的小腿肚子:快快的!快快的!八格牙路!

  二百多名劳工,从十几岁到五六十岁,有在大街上撒抗日传单的中学生,有偷买卖大米的经济犯,有从四县八村抓来的农民,还有抗联队伍在作战中负伤的官兵。

  我爷爷是因为我太奶,也就是我爷爷的老妈,临死前想喝一口大米粥,我爷爷偷偷从集市的小商贩买了一斤大米,被在集市上巡逻的一个黑狗子警察抓住了,我太奶的大米粥没喝成,我爷爷却被抓了劳工,被送到熊瞎子沟作苦役。

  我二舅爷是镇上的一名郞中,也就是中医先生,祖传的中医世家,一支银针,两贴膏药,针到病除,药到伤癒。平日里烧香念佛,积德行善,对于贫困病人,常常分文不收,四乡八村,受人称颂。又练得一手好书法,写得一手好字。逢年过节,替乡人写对联,也是分文不取。这一年镇小学来了一位从省城国高毕业的男老师,听说我二舅爷懂古文,字又写得好,登门求教,两个人说起中国古典诗词,更是如数家珍,投机投缘,都喜欢豪放派诗人的诗词,男老师就求我二舅爷给写一幅字,岳飞的名篇《满江红》:

  怒发冲冠,凭栏处,潇潇雨歇。抬望眼,仰天长啸,壮怀激烈。三十功名尘与土,八千里路云和月。莫等闲,白了少年头,空悲切!

  靖康耻,犹未雪;臣子恨,何时灭。驾长车,踏破贺兰山缺。壮志饥餐胡虏肉,笑谈渴饮匈奴血。待从头,收拾旧山河,朝天阙!

  我二舅爷也非常喜欢岳飞的这首词,泼墨挥毫,龙飞凤舞,唰唰唰,一蹴而就。

  那男老师如获至宝,连声说:好字!好字!好诗!好诗!回到单身宿舍,把条幅高高挂在床头的墙上,一抬头就能看见,每天都要颂读几遍,还兴致勃勃地在课堂上给学生们朗读和讲解了这首千古名篇。却没想到被班级里二个学生告密告到镇公所,说老师在课堂上宣扬和传播反满抗日思想。那男老师班里的几个学生就跑来给他报信,说有人去镇里告了他的密,叫他小心,男老师听了以后,当夜就跑走了,从此不见踪影。警察搜查男老师宿舍,发现了那个条幅,一查查到了我二舅爷头上,于是我二舅爷就被抓进了警察局。这时候正赶上日本人要在熊瞎子沟修建飞机场,到处抓劳工,我二舅爷就被送到了熊瞎子沟服苦役,在毒日头底下,凿石掘土,推沙运石,从日头一露脸,一直干到月牙从西山尖尖上升起。一天十几个小时超强度体力劳动,吃的是棒子面窝窝头,咸菜疙瘩清水白菜汤,每天都有人倒下再也爬不起来。冯二狗就叫人把倒下的人,死了的和病倒了不再能干活的劳工,一个不落都拖到一个平板车上。

  冯二狗就指令我爷爷说:你今天就干这个活,拉上车,拉到后山,那里有个黑石砬子,是个万丈悬崖,你就把他们一个个都扔下去,叫他们都下去,好好睡个好觉。

  可,他们俩,还没断气呀!还活着呀!我爷爷指着被拖到平板车上的两个人说, 不能把活人当死人拉走啊!

  不能干活了,跟死人还有什么区别?冯二狗又一瞪眼珠子,你他妈还敢抗命?你也想找死呀!

  我爷爷来了倔劲:拉死人。我不拉活人!

  你个老东西,找抽是不是?冯二狗举起手里的鞭子,那鞭子头上缠着细细的钢丝。抽到身上就是一道血印子。

  正这时,我二舅爷急步走了过来,一只手擎住冯二狗抬起的手臂,一脸笑呵呵地说:冯队长,何必跟个倔户头生气。我这位大哥,就好拔犟眼子。您别跟他一般见识。这么着,从今往后,这个活,由我一个人专干。您再也不用整天找人轮流了。我一个人包了。你冯队长说得在理。那些剩下一气的,也就是在挺时辰,还不如叫他们早点归天,早点去占个好座位。

  还是你他妈懂事。冯二狗听了我二舅爷的这几句话,噗哧笑了说,是该叫他们早点去占个好座位。晚了,黄瓜茶他妈都凉了。行,今后你就专干这个事,干好了,我向皇军报告,给你奖赏。

  从这天开始,我二舅爷就成了拉死尸的专干,每天都有累倒病倒再也起不来的人,也都被我二舅爷当成死了的人一样,拖到他的平板车上,跟死了的人一块拉走了。

  从此,我爷爷和我二舅爷结下了仇,见了面也不说话,恨恨地瞪他一眼,恨得眼珠子都瞪出了血。大家伙也都对我二舅爷恨得咬牙切齿,骂他缺了八辈子德,丧尽天良,是日本人的帮凶走狗,是比汉奸还坏的坏蛋。早晚不得好死,恨不得哪天趁他不注意,拿几块石头砸死他。

  劳工中有一位抗联的营长,为掩护部队撤退,战斗中负了伤,被日军俘虏。劳工对他都很敬重,装车时,尽量往他车里少装,叫他减轻点负重,拉石车上坡时,也常常有人帮他一 把,这几天营长发高烧,昏昏迷迷睡了两天两夜,也不见睁开眼,大家伙就很担心,我爷爷就叫我二舅爷给扎古扎古,我二舅爷却不楞着脑袋瓜说,他手里什么药都没有,治不了病。就算是他能治病,也救不了命。生死有命,富贵在天。这个人的阳寿到了,神仙也无能为力。

  气得我爷爷,一连往地下吐了三口唾沫,差一点就把唾沫吐到我二舅爷脸上。

  更令我爷爷和劳工们气恨的是,我二舅爷跟冯二狗说,看样子这个人是没活头了,挺不过今天晚上了。

  拉走!拉走!一起拉走!冯二狗一摆手说,叫他跟那几个人搭个伴,一起去见闫王爷。

  于是我二舅爷把还没断气的营长,也拖到了车上,跟那几个倒下没能起来彻底断了气的死人,一块拉走了。

  我爷爷听说我二舅爷把还没断气的营长,也跟那几个断了气的人,一起拉走了。气红了眼珠子,操起一把镐头,就要去追,好歹被大伙拦住了。劳工们就开始在私底下盘算,想个什么法子,把我二舅爷弄死。不能叫他再祸害人了!

  二

  劳工里唯一的一人女性,是省城国高的一位女教师,因为帮助学生印传单,被日本校长发现,和她的几个学生也一起被警察局抓了。因为日本人着急建成飞机场,需要大量劳工,就把押在监狱里的犯人也送来修飞机场。

  女教师的丈夫在抗联跟日本人的一次战斗中牺牲了,女教师已经身怀六甲,她虽然不顾及个人的生死,却希望能保住这个孩子,能给烈士留下 一个后代。几个学生就偷偷酝酿,找个什么机会,帮助她逃跑。

  可是,自从熊瞎子沟工程开工以来,还没有一个劳工能从熊瞎子沟逃出去,除了那些已经断了气和将要断气的人,隔个二三天被我二舅爷用平板车运到后山,从黑石砬子扔下去,葬身万丈山谷,活着的人,别想逃出去。

  学生们瞄上了我二舅爷, 见他隔一二天就要往外拉好几个死人,就想叫老师藏在死人堆里,逃出去。几个学生把我二舅爷叫到了一个背静地方,跟他说了他们的计划,说我二舅爷要是同意,他们会对他千恩万谢,要是他不同意,或是他去告密,他们几个就弄死他。我二舅爷知道这几个青年学生不好惹,连连点头说:行行,就照你们说的办。

  这天,我二舅爷照例把这几个断了气的劳工,拖到车上,往后山运,乘人不注意,叫早已躲藏在尽东头头石砬子下草棵子的女教师,爬上车,藏进了几个死人堆里。好在女教师身材瘦小,伪装了一下,藏在里面,不显眼,不到跟前仔细看,是发现不了的。

  可是,令谁也没有想到的是,我二舅爷拉着藏有女教师的平板车去了后山,却从此再没有回来。也是从这天起,冯二狗人也不见了。两个人都从工地上消失了。没有人知道他们去了哪里,也没有人知道他们是死是活。

  我爷爷侥幸活了下来,却对我二舅爷当年的做法,一直不肯宽恕,说他是犯了天条,老天爷也不肯饶恕他,叫他死得不明不白。活不见人,死不见尸。是遭了上天的报应。

  父亲给我讲爷爷那一辈人的那些往事时,我也对帮助日本人做坏事的二舅爷恨之入骨。特别是看了那些抗日剧,那么多男女抗日英雄,可歌可泣,令人敬佩,会被永远载入中华民族英烈史册。而那些卖身投靠帮助日本侵略者做坏事的汉奸,也会被永远钉在历史的耻辱枉上。

  三

  弹指一挥间,几十年过去了,亲人们似乎早已忘却了二舅爷那些不光彩的往事,可是,在纪念抗战胜利四十周年庆祝活动之间,我突然在南方一家很有名气的报纸上,看到一篇纪念和怀念抗日英烈的文章,是省军区一位副司令员写的,老将军在文章中写到,当年他曾是东北抗日联军的一名营长,在一次与日军的激战中负伤被负,和几个一块被俘的战友,被送到一个叫熊瞎子沟的山沟里当劳工,给日本人修建飞机场。有一天他发高烧,昏昏沉沉睡了两天两夜,一直不省人事,也被当成死人,一块被拖到一个平板车上,拉到了后山,那几个死了的人,一个个都被扔下万丈山崖,他却被一个人背进 一个山洞子里,那个人又用一根针在他身上扎了几针,他才渐渐醒了过来,他一眼认出了是那个专门往后山拉死人的劳工,那个人对他说:我知道你是抗联的营长,你们都是好样的,我敬重你们。你只是得了重感冒,我给你扎了几针,你在这山洞子里躺二天,烧就能退,东坡有一条小毛道,能通到下山,你从那条小毛道下山,就能逃出去了。

  全国解放后,那位营长特地又来到熊瞎子沟,想找那位当年救他的恩人,却始终没能找到,打听了多个地方,多个人,也没能打听到那个恩人是哪儿的人,现在是不是还在人世。在纪念和庆祝抗战胜利四十周年之际,他只能用这篇回忆和纪念文章 表示对那位恩人的崇高谢忱和深深怀念。

  看了这篇文章, 我万分惊讶,熊瞎子沟,修建飞机场,往后山拉死人…..说的是我二舅爷吗?是我二舅爷救了那位抗联的营长……

  我不知道我联想的是不是对,我把那篇文章拿给我父亲看,他也很震惊,我爷爷已经去世了,没法去找老爷子对证了,可是,那篇文章里说的那个地名,熊瞎子沟,修建飞机场 ,用平板车往后山拉死人,和我爷爷讲的当年的情景,那么相似,难道真如那位副司令员老将军说的,是我二舅爷救了他?

  就在我和我父亲猜测难定的时候,我们在那家报纸上又看到了几封读者来信,是对副司令员那篇文章的回应,说他们当年也是被抓到熊瞎子沟修建飞机场的劳工,病倒了累倒了,奄奄一息的时候,被和死人一块拉到了后山,却没被扔下山崖,被那个拉死人的劳工,送到一个山洞子里,又给他们留下了干粮和水,他们才得以活命。这些年他们也一直在打听寻找那位救命恩人,却一直没能寻找到。

  父亲叫我给报社写了一封回信,说明了我爷爷和我二舅当年被日本人抓劳工,被送到林兰县一个当地人叫熊瞎子沟的山沟里修建飞机场,我二舅爷张世林就是那个负责拉死人的劳工,后来他在几个学生的要求下,把一个怀了孕的女老师,藏在死人堆里拉去后山,从此,就一去没有回来。

  在我们写给报社的信发出去一周后,我们收到了报社转来的一封信,是一位曾任省妇联主任的老干部写来的,她说她就是那个女教师,那年因为帮助学生印发抗日传单,被警察抓捕,被送到熊瞎子沟修建飞机场,那时候她身上已经怀了孕,丈夫所参加的抗联队伍,在一次跟日本森林讨伐队的战斗中牺牲,所以, 她就更想保住这个孩子,给烈士留下一个后代,学生们就去找那个专门负责往后山拉运死人的劳工,也就是我二舅爷,那个劳工当即就答应了,叫我那天下午设法先到尽东头一个石砬下 的草棵子里躲藏起来,他拉着装了七八个死人的平板车经过时,乘四周围没有人,把我藏在那几个死人堆里,又做了伪装,不走到跟前,看不出来破绽。 那个劳工还告诉我说,后山的东山坡有一条通往山下的小毛道,到了后山,你就沿着那条小毛道往山下走,就能下山就能逃出去了

  可是,谁也没想到, 这几天冯二狗发现几个学生老聚在一起说话,似乎觉察到了什么,就盯上了我。他一直远远地跟在我们的平板车后面,到了后山,我从车上下来,才发现冯二狗已经蹿到了我们跟前。

  他把手里端着短枪顶在了你二舅爷的后背上,嘿嘿冷笑着说:张世林,你是看中了这个漂亮小娘们,想跟她私奔吧。你也该先跟哥们说一声,别偷偷溜呀!日本人发现你个大活人光天化日之下就不见了,还不得找我算账啊!再说了,有这样的美事,你也不能一个人独享呀。

  你二舅爷没喊也没叫,他转过身,面对着冯二狗的枪口,不谎不忙地说:冯二狗,你也是中国人,坏事做太多了,不会有好报应的。这位女老师有了身子,是二条性命,你要是少作点孽,这回积了德,也会减轻你的罪行,不至于遭更大的报应,遭天谴。

  你他妈少跟我说词儿!少他妈费话!冯二狗眼珠一瞪,把枪口紧对着你二舅爷的胸口,吼叫道,走,你们俩都跟我走。要不然我就就地解决了你们!走!他妈的,快走!

  就在此刻,只见你二舅爷猛地一把抱住冯二狗的腰,就和冯二狗扭打到了一起,一边对我大声喊叫着:走!你快跑!快跑啊!

  可是我怎么能丢下你二舅爷 一个人逃走,我从地下摸起一块石头,想用石头去砸冯二狗的脑袋,这时却看见你二舅爷和冯二狗撕扯到一起,你二舅爷三拖两拽就把冯二狗拽到了山崖边上,只听他震天动地地嘶吼了一声,抱住冯二狗就往崖底下跳了下去……

  看到这儿,我早已瞪得大大的眼珠,再也合不上了。原来是我二舅爷抱着冯二狗一起跳下了万丈深崖,人,从此就再也不见了。他是为了救那个女老师和她肚子里的孩子,和冯二狗同归于尽的呀!那位抗联营长,还有那些病倒累倒了奄奄一息的劳工,也都是他救的呀!

  可是,这么多年来,我爷爷,我们所有的亲属,都骂他是汉奸,日本人的走狗,以他是汉奸卖国贼为家族之耻。直到四十年后,才真相大白,才知道他不是汉奸走狗,不是替日本人干坏事的坏蛋。他是冒着风险舍身取义,巧妙地拯救了那么多人生命的大好人哪!

  四

  副司令员(当年的抗联营长)和省妇联主任(当年的女教师)向有关部门递交了 一份报告,我二舅爷被追认为烈士,按照副司令员的意愿,从熊瞎子沟后山黑石砬子的悬崖上取下一块巨石,在林兰县烈士陵园建起了 一座高大的墓碑,墓碑正面写着:烈士张世林永垂不朽。墓碑背面书写的是他最喜欢的岳飞的词《满江红》,是请一位书法家仿照我二舅爷的笔体,镌刻上去的。

  副司令员和省妇联主任,带领二十几名当年被我二舅爷救下的劳工或是他们的家属,还有林兰县县委县政府的领导,向墓碑庄严三鞠躬,表示对我二舅爷崇高的敬意。

  省妇联主任(当年的女教师),对她的儿子和孙子说:是张爷爷给了你们生命,你们永生永世都要铭记张爷爷的大恩大德。

  女教师的儿子和孙子,跪在墓碑前,咚咚咚磕了三个响头。

  我的眼眶潮湿了。

  在场所有人的眼眶也都潮湿了。

  每年清明节,我都会和我父亲来到烈士陵园,祭奠我二舅爷。都会看到成群结队的少先队员,到烈士陵园祭祀先烈,到我二舅爷的墓碑前,敬献鲜花。

  每每望着我二舅爷高大的墓碑,我的眼前就会又浮现出四十年前。熊瞎子沟那一幕幕惨烈情景,和我二舅爷亲笔书写的那首《满江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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