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隐约感觉到,那条河没有了。
  要想证实我的感觉,是很简单的事,还有好多发小住在老家的村子里,问问他们就知道了。只是,我不想打听,不想得到一个肯定的答案。因为我知道,没人会给我一个否定的答复。大家聚会的时候,也没人提起那条河,好像在他们的生活里,根本没有过它,但我明明知道那条河实实在在地在他们的生活里出现过,当然,也曾经出现在我的生活里。难道,只有我时时想起它?
  沈阳城的北面,建有远近闻名的“蒲河生态廊道”,据说政府总投资45亿元人民币。那是顺着33公里长的蒲河“依山造势、依水造情、依城造景、依野造趣”的带状湿地公园。公园建成好多年了,口碑极好。我去游玩了几次,风景确实怡人:树种繁多,错落有致;花开时节,同一种花肯定就有一大片,拍照效果极佳;河面宽阔,曲直缓急,各有风致,一年四季都有垂钓者光顾;几处木板桥和木制观景台给景区平添了风雅。可我至今没从头到尾走过,只是走了几次平罗镇到小三家村五公里远的一段。我去那里的目的,不在于欣赏那里人为塑造的美景,感受众人同向的参观路径,而是寻找那条久违的小河。
  那是我们村子后面的一条小河,叫六凌(音)河,村里人都这么称呼它,至于是哪几个字,当时我没去考虑。它离村子一里多远,从东北方向到西北方向半包围着村庄。其实,它是早年间为了浇灌村北五百多亩水田,沿着蒲河故道,人工开掘的半环形水渠。主要目的是为了生产作业,但那时却是我们这些孩子的乐园。
  清明时节,北方迎来真正的暖意,我们才可以完全脱去棉衣棉裤棉鞋,才可以轻快地去河边玩耍。岸边夹杂生长着各种树木,杨树、榆树、槐树、柳树,冒出新芽,吐着绿叶儿。柳条儿酥软,槐花儿飘香。再过几天,掰下一段柳条,轻轻一拧,薄薄的树皮整个褪下。根据粗细,剪成长短不等的柳哨儿。匀气一吹,便发出不同的美妙声音。倘若气息过大或不足,那是吹不出声响的。虽然声音单调了一点,但那是我们亲手做的“乐器”,也就格外珍惜。
  再稍晚一点,河岸的小草就长成了一层薄薄的绿毯子,我们可以在上面摔跤打滚儿追逐嬉闹。旁边的野地里长出各种野菜:灰菜、苋菜、荠菜、蚂蚁菜、车前草、芙子苗,都是上好的猪食料。小伙伴儿们有的拿着一个柳条筐,有的拿着布袋子,先把家长规定的野菜数额完成,接着就可以用夹子扣鸟了。夹子分两种,死夹和网夹。死夹用粗铁丝做成大人巴掌大的扇形半圈儿,食销略长一点,小鸟一啄销,正好夹住身体,顷刻死掉。处理的结果就是,晚上回家,扔到灶膛里,用做饭后的余火烤熟。那是当时难得的美味。网夹就是在死夹上用很细的铁丝编织成网,把啄销缩短,小鸟一啄销,正好扣进夹子里,活捉它。当然,很多鸟养不了几天,最后都进了缺少油水的肚子里。现在回想起来,对那样残忍的“杀生”方式后悔不迭,可当时,竟然当做一种游戏。
  其实,打鸟还是需要很高难的技术的。首先,诱饵就得精准,那得是活虫子,绑在啄销上,它得适时扭动,才能引起鸟儿的青睐。其次得选好位置下夹子,哪种树下爱落鸟,什么样的坡地落什么鸟,都有讲究。当年,我们打的鸟有腊嘴、铜嘴、牛眼儿等等,麻雀喜欢成群活动,一般不叨夹子。
  夏天的乐子一点不逊色,首推游泳和摸鱼。那时候,我们管游泳叫“洗澡”,其实就是野浴。虽然学校也明令禁止,家长也偶尔惩罚——晚上回家,妈妈用指甲在胳膊腿上一划,就会出现一道显眼的白印儿,接下来基本就是一顿责骂加“棍子炖肉”了。但那水中诱惑的力量绝对能冲破对惩罚的恐惧。其实,那河面不宽,河水也不深,要不是在水里抽筋儿,一般没什么危险。河岸上长满了蒲草,蒲草根部是黑黑的稀泥。有时候,我们会把黑泥涂满身体,趴在河堤上,任阳光爆嗮。一会儿工夫,身上的稀泥就晒干了,一块块的崩裂,都能听到声音。一声口哨,大家一跃而起,一猛子钻进水里,在对岸一露头,身上便光滑细腻许多。现在回想起来,我们早早地就享受到了“泥疗”啊。
  夏末秋初最是狂野。水稻早已经不需要灌水,上游水库停止了供水。河里的水将没膝盖,河流变窄,可是,鱼一点没有减少,于是我们采取了最过瘾的捉鱼方式——淘干锅。先选中一段最窄的河流,大约二十米长,两端横叠拦坝。然后从家里拿来水盆水桶,向坝外淘水。只需大半天工夫,河水基本清空。就见“干锅”里鱼儿翻滚,稀泥微荡。大家七手八脚、七嘴八舌,一会功夫,盆里桶里就装满了鲫鱼鲤鱼草鱼和鲶鱼。上岸后,再找到水深的地方,把自己洗得干干净净,那气势,不亚于得胜还朝。这一天,我们通常是不受处罚的,或许还会得到几把炒豆的奖励。炊烟升起的时候,满街飘来煎炒小鱼的醇香。在那个缺油少荤的年代,这足以刺激所有人的味蕾。
  隆冬时节,北方千里冰封。那条河有的段落干涸,有的段落会剩下两三米宽的冰面,平坦透彻,澄明见底,成为我们的天然滑冰场。那时候,买得起冰鞋的人几乎没有,我们就自制一种单刃冰车——单腿驴。这“驴”用边角木料根据脚的大小,先做成一个框架,然后在底部按上金属单刃。它触及冰面,摩擦力很小。人双脚踏上,夹住中间的竖梁,双手各拿一个“钎子”,在冰面支撑给力,速度很快。这项活动是我们冬天里最主要的运动游戏,有时候,学校还举行“单腿驴”速度竞赛。
  小学五年级时的寒假,体育老师组织我们高年级学生来了一次“拉练”,其中一个重要项目就是“单腿驴”比赛。
  那天早上六点,天还没亮,我们就都起床了,把家里的小棉被用粗麻绳捆上,打成部队那样的背包。扛上早就做好的红缨枪和“单腿驴”,迎着凛冽的寒风,到学校操场集合。体育老师做了简短的动员后,我们便排成两行纵队,向那条河的上游进发。走了大约五里路,天大亮,大家来到河面稍宽的地方停下来。男生把红缨枪交给本班女生保管,背着背包,踏上“单腿驴”,在冰面上摆成三个横排。一声哨响,百“驴”并发。两岸女生一边跟跑,一边尖叫,大喊本班男生的名字,鼓劲加油。十分钟后,到达终点,个个大汗淋漓,两腿酸痛得难以下“驴”。当然,溜达几下,又都活蹦乱跳了。
  那次比赛的名次记不大清楚了,但场面时时在目。

  今年清明,与家人一起给父母扫墓,照例准备了很多要焚烧的祭品。到了墓园,看到不准焚烧的规定,欣喜于祭祀文明的进程。可是,买的祭品需要处理,于是大家商定回到老家村子后面焚烧。车开到那里,正好看到一个干涸的小沟儿。与旁边宽阔的蒲河相比,它显得有些寒酸。但把东西放这里焚烧,会安全很多,于是,我们几个一边点火,一边闲聊。快要结束的时候,我问姐姐:我们小时候经常去的六凌河在哪个方向呢?她轻描淡写地指指脚下:这不就是么?
  我有些怅然,顺着这条小沟儿望去,目力所及,已经看不出是一条沟了,当然,更谈不上是一条河了。


  附:小文草就,委托一位同学去沈阳市于洪区“方志办”核查一下,结果是:那里确实有过一条“河”,叫“六零灌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