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下的母亲打电话来,说眼睛不行了,纫线纫不进去了,要我回家的时候给她捎付老花镜去。我随口问平日在家干嘛了,娘嗫嚅了一阵,终于说出在家闲着没事,领了些服装,在家里做针线活呢。

  果然如此,一生清闲不住的娘去年才退去4亩的承包地,本以为这样她就能安心歇息了,不想七十多岁的人了又领了活在家里做。

  放下电话,满脑子是娘做针线活的样子。

  打从我记事时起,娘就见天做针线活,一直做到现在。

  每年的春天,娘照例打袼褙,袼褙是用纸或布裱糊成的厚片,说起来很轻巧,实际做起来很难。难就难在这纸或布不是整张整匹的,而是破碎的布头,在乡下这样的破布有个土语叫“噗扯”。五颜六色形状千差万别。别人打袼褙弄得浆糊满天飞,破布烂套,工具剪刀乱丢,一片狼藉。娘则不同,准备充分后伫立壁前,凝神静气,胸有成竹,于乱布丛中取出布料不假思索看似随意但十分合理粘贴,几乎不用剪刀挥洒自如一气呵成。那阵势犹如大将军于万马丛中取上将之首如探囊取物般,偶尔,扯布那声“噗扯”也如天籁。工作完后身上无一点浆糊,令人叫绝。

  有了袼褙才能剪裁鞋样,一双双的千层底都是由袼褙一层层叠压而成的。

  昏黄的油灯下,娘眯着眼纫好线,然后坐到炕头开始飞针走线,纳鞋底、缝鞋帮、缝衣服......

  娘的针线活好在街坊四邻是出了名的,她做出来的活儿,针脚又小又匀称,密密实实,有条不紊,很多人家娶媳妇嫁闺女都愿意请她去帮忙絮被褥、做嫁妆。

  针线活需要耐心烦,好多针线活不是一天两天工夫就能完成的。我们家孩子多,穿鞋穿衣服破损得快,娘手里的针线活一件连着一件,似乎就没有停过,娘总是见缝插针,一有工夫就拿过来缝上几针,到了晚上更是点灯熬油紧赶着做,我常常一觉醒来,看到娘还在那忙活。

  娘忙活最多的就是纳鞋底,这可不光是门技术,更是个力气活。娘手里拿着锥子,中指戴着顶针,先用锥子扎眼,再把把穿着麻线的针用顶针使劲顶过去,还要拽着线使劲勒上一勒,每次娘都使上全身的力气,嘴角不自觉地扯动着,一针一针,周而复始,天天如此。

  娘纳的鞋底光洁、漂亮、结实,缝上带有松紧口的鞋帮,穿上去合脚、挺妥,走起来跟脚、踏实,看着小伙伴们投过来的艳羡的目光,心里美滋滋的。

  每年春夏之交,娘总是抽空把那些被褥全都拆了浆洗一遍,把老旧的棉套拿去让弹纕子的重新弹弹,再一针一线地缝起来。那时,娘除了烧火做饭,一天到晚都或跪或趴在炕上缝被褥,偶尔直起腰来稍歇一会儿,接着又全身心投入到她的活计中去,似乎心里只有那些活,全然忘了周围的一切,包括身上的累。

  逢到过年,娘还要早早去集市上裁几块布料自己动手给我们做衣服。我时常惊讶于娘的能力,娘从小没上过学,大字不识,可她画起图纸来有板有眼,裁剪的布料分毫不差,在缝纫机上几番忙活过后,就像变戏法似地变出一件崭新漂亮合身的衣服来,让我们穿得体体面面、漂漂亮亮、开开心心地过个年。

  一年又一年,我们裹着娘做的襁褓、穿着娘做的沙土裤、老虎鞋、布鞋、棉鞋和四季的衣服渐渐长大,从农村走向城市,直到各自成家。那些成长的时光里,究竟穿过多少娘做的布鞋和衣服,早已记不起数不清,只是记住了娘在灯光下一针一线熬夜的情形。

  时至今日,我们兄弟姊妹几个都还盖着娘做的被子,铺着娘做的褥子。

  中秋回家,看娘领回来的一大堆活,爹抱怨,你娘一天到晚闲不住,跟着魔似的,也不嫌累得上,唉!累得半夜里翻身都难。

  娘白愣爹,你胡说嘛?!

  又望向我们,别听你爹胡说,哪有那么累,捎带脚的工夫,悠悠达达地就做了,说完,微微地笑着,那笑里带着几分羞赧,也带着几分惬意和得意。

  听着爹的絮叨和娘的辩解,看着娘苍老的容颜,想象着她坐在炕头吃力地做针线活的样子,娘已不再年轻,满头青丝早已变成白发,我的心里酸酸的。

  我把娘领的那些活全部塞到了车里,并且再三嘱咐娘,现在年岁大了,就好好歇着,别整天忙活了。

  娘口头上答应,不成想没几天又领了针线活,唉,真是没法说她,每次说她都答应得好好的,过后该干啥还干啥,一天也不愿闲着。

  娘啊娘,你到底图惜个啥啊?

  蓦然想起,娘以前说过一句,“你们在城里不比乡下,孩子大了用钱,买嘛东西都贵,负担不轻啊!你们别挂着俺俩,俺跟你爹但能动就多干点,尽量别拖累你们!”

  不知不觉间,我已泪流满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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