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作,以纪念上山下乡时和他们在一起的那些时光、那些难忘的蹉跎岁月……

       1968年的冬天,不知道为什么那么冷,就是这年冬天,我们全校学生一窝端去了劳改农场。下了火车天已经黑了,也不知道多少台大卡车把我们拉到了农场。劳改犯走了,我们来了,住进劳改犯带铁窗的房子,寒冷的冬天没有火炕,百米长的房子,百米长的木板铺,上面铺着麦秸,就这在劳改农场度过了第一个难忘的寒冷夜晚。

      天刚亮,每人发了一把镰刀下地去割黄豆,劳改犯走了,庄稼全扔在了地里,好大的雪呀!北大荒的冬天真是冰天雪地,连风都带着野性,我们在雪地里顶着刺骨的寒风艰难地向前跋涉着。马车也跟着我们下了地。赶车的老板戴着狗皮帽子穿着羊皮大衣,我问了一句:“大叔,黄豆地还有多远呐?”“报告政府,四号地还有三里多地,回答完毕。”我们都愣住了,这里的人怎么这么讲话呀,感到怪怪的。

       收工后,指导员对我们进行阶级教育,这个车老板姓田是“二劳改”,是劳改期满后在农场的就业人员。他们很多人都是国民党军队的战俘,要和他们划清界限,这是立场问题。后来慢慢的熟悉了这里的情况,农场除了劳改干部外主要有两部分人组成。一部分是知青,再就是二劳改,这里没有贫下中农,我们不知道接受谁的再教育。二劳改几乎成了农场的主力军,赶车老板、豆腐坊、酒坊、食堂的大师傅、会计、电工、医生几乎全是二劳改,他们有自己的食堂不和我们在一起吃饭,这样就算划清了界限。

       农场是“克山病”区,当地的很多人都得了大骨节病,走路像鸭子一样一跩一跩的。为了预防知青得大骨节病,农场在十几里外的山里打了口井,每天用车往回拉水。我被分配跟车拉水,认识了车老板二劳改老田。他叫什么名字,老家在哪里?至今我也不知道。他才五十多岁,已经满头白发,那饱经沧桑的脸上刻满了皱纹,他深邃的目光能看透人的心底。和老田说话,他总是谦卑地点点头,脸上挤出笑容,从他眼中感到他内心的凄寂与悲凉,日复一日,长长的拉水路上也拉近了我们之间的距离,知道了这个劳改犯的经历。

1571626282107579.jpg       老田是抗日战争后期国民党派往缅甸和日军作战的中国远征军,为了保卫当时中国仅存的一条国际大通道滇缅公路,1942年至1944年,中国两次投入军队三十余万人组成了中国远征军对日作战。远征军虽然取得了胜利,但是胜利的是那样凄楚,伤亡二十万人,其中十万人牺牲。抗战胜利后,又被蒋介石派往东北战场和解放军作战,1948年3月全军覆没,老田成了俘虏,到农场劳改后刑满就业,工资和我们一样,每月三十二元钱。我问他老家在哪里,还有什么人,他一言不语,从他的眼神中知道他有多少酸甜苦辣和牵挂。

       老田这些在烽火中幸存下来的士兵,在战后长达几十年里动荡不已,万里飘零,他们大部分人受到了极其不公正的待遇,有的被打成了历史反革命,有的坐牢,有的劳改,有的流落异乡沦为乞丐。那么惨烈悲壮的战争,十万中国士兵的骸骨被高山野草湮没在异国他乡。看着老田我的脑海里被他的沉重的人生塞得满满的,我只能看见老田哀伤的眼神,却看不到他心中的伤痕。想着老田坎坷艰辛的经历,我在心里默默为他祷告,风雨已经成为过去,但愿他的后半生有个好的归宿。

       老田这批人都四五十岁了,谁不渴望有个家,哪个不想女人。可是那个年代二老改谁敢找女人,哪敢再犯错误,男女之间如果有点事儿,就像天塌地陷火车脱轨一样严重。老田啥时候能有个女人有个家,我们知青把老田找对象的事放在了心上。

       我们下乡那个年代家家有粮食本,粮食有定量。城里人吃不饱,一个月每人只有二斤面。农场则不同了,天天吃白面,而且还有肉吃。和饥饥辘辘的城里人相比,真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胶东一带很多农村的姑娘都到农场找对象,她们不挑政治身份,不管年龄大小,能吃饱饭就行。农场木匠的媳妇,从山东给老田介绍了个对象,全体知青总动员,把最好的服装鞋帽给老田打扮上去相亲,姑娘和爹一起起来的,老头儿见面就要很多彩礼钱,老田拿不出这些钱,姑娘被另一个二劳改拿钱领走了,老田的对象也没搞成。

       我们的连长也是从部队转业下来的,腿上常年打着绑腿,走起路来一阵风,武功很厉害,大家都叫他铁子连长,他所在的部队是解放军的王牌,听说和老田所在的国民党部队打过几次硬仗,老田成了铁子连长的手下败将。在铁子连长的军旅生涯中,最愿意打硬仗,啃骨头,只有战胜了如虎如鹰的对手,才能感到胜利的欢喜。如今成了胜利者,没了对手,反而感到胜利的悲哀,他把昔日的对手悄悄的变成了自己心中的朋友。铁子连长口口声声说划清界限,暗地里却偷偷地关注着老田,工作和生活上给了老田很多的方便。后来还是铁子连长介绍了一个农村带孩子的寡妇和老田成了家。

       下乡一年后,一个快六十岁的劳改干部强奸了女知青,知情群情激奋闹得很厉害。那是一个张牙舞爪的那代,更是一个强硬的年代,劳改干部对劳改犯强硬,对知青也不手软,他们面无表情如一块冰冷的铁板,毫不客气地用手铐铐走了带头闹事的知青,我们围住了场部,要求放人。

       当时的场面很混乱,也不知道究竟该怎么办,我偷偷去找了老田,老田为人处事我很佩服他,总感到他是一个走南闯北见过大世面的人,什么事都难不倒他。老田说:“你们不能要求放人,你们是知青不是劳改犯,他们抓人是违法行为,你们应该上告,一定能赢。”

       我们听了老田的话,兵分两路,一路人紧紧地保护被铐的知青,不许打开手铐,另一路人去省里告状。省里派来了调查组,处理结果是保卫干部撤了职,被强奸的女知青返了城,强奸犯没有绳之以法,却被调走了,后来听说调到监狱当管教去了,对他没有判刑的原因,说是女知青勾引了他,一个不到二十岁的姑娘去勾引一个快六十岁的老头子,真是天大笑话,天理难容。

       知青们返城后才知道这个劳改干部不只强奸了一个女知青,更多受害者,她们宁愿用沉默的外壳把自己内心的伤和被践踏的人格紧紧地包裹起来,永远不为人所知,再也不愿意受到更大的伤害。所以这个老流氓没有受到法律的制裁,而逍遥法外。

       在那个粗暴的年代,粗暴的劳改干部已经不适应做知青工作,以后劳改干部调走了一些,调进了一批转业兵给我们当连长指导员,知青和农场干部之间的关系才得到缓解。

       一个月后,农场领导交给了带头闹事的知青一项“光荣”而“艰巨”的任务,到离农场十几里以外的深山里去看井,把他和知青群体隔离,他在深山看井与狼为伴,孤独一个人和蹲监狱没有什么两样,在山里一呆就是五年。忧郁苦闷的他返城后工作生活都不如意,不久就早早离开了人世。知青不止是他一个人受到了伤害,而是一个群体。旧日的悲辛虽然在觥筹交错间黯然消逝,但是我们的伤口并没有愈合,历史的伤痕我们永远不会忘记。

1571626728736144.jpg       (救火知青康高遗像)

       1973年5月15日夜,农场着了一把大火, 知青宿舍全都烧落了架,宿舍全是铁栏杆,救人抢东西都很难,一名上海知青一次次冲进火海救人抢东西,最后一次进去却没有出来,屋子里传出了嘶声裂肺的嚎叫声。老田红了眼,疯一样冲进了火海,我仿佛又看到了冲锋陷阵,打鬼子的老田。上海知青被房梁死死压在身上,全身成了火人,老田将他救出来时,人已经不行了,老田也烧伤了。这场大火后,各个分场知青宿舍窗上的铁栏杆全都拆掉了,知青再也不过铁窗的生活了。

       1969年,知青金训华为抢救落水的电线杆子,死于水中,被追认为烈士,号召全国知青学习。同样,康高为抢救一些生活用品,惨死于烈火之中。

       农场为康高开了追悼会,康高的父亲并没有来。几天以后,有的知青看到一个50多岁的老人,悄悄地来到康高的坟前,趴在坟头上,撕心裂肺地痛哭,大约有四五个小时。他用黑布包了一钵坟头上的土,孤独地离开了。这个人就是康高的父亲。

      场部向上级申报上海知青为革命烈士和为老田请功。等了很长时间也没有批下来,老田是二劳改,不批在意料之中。上海知青没批准为革命烈士是生活作风问题,他没结婚就和一个姓汪的上海女知青生了一个儿子,孩子虽然没了爸爸,但是他是我们知青的后代,我们都是他的爸爸妈妈,我们给了他无尽的爱。后来汪某返城把儿子带回了上海,这么多年了,也不知道她们母子现在生活得怎么样。

       近些年,得知康高的儿子今年已经47岁了,汪某现在生活在上海,已嫁人,还生了个女儿。

       我下乡六年后上大学离开了农场,一直也没听到老田的消息,退休后时时怀念着昔日的劳改农场。这份怀念无论是美好还是丑陋,我们永远都不会忘记,因为它是我们以青春和生命为代价换来的,随着岁月的流失,不但没有湮没,反而因为历史的沉淀而越发清晰,越发感悟到人生的善恶美丑。

1571627040787438.jpg       退休后,我又去了一趟农场。农场已经走完了它艰辛的历程。1978年12月,人员、土地资产并入了赵光农场,场部一片荒凉破败的景象。农场第一代人是共和国的创建者,他们的业绩可用“丰碑”二字颂扬。

       面对我的第二故乡,那些纠缠的记忆,时而浪漫时而疼痛。随着新中国日新月异的现代化进程,我们这一代与共和国同龄人已经进入了晚年,这一代人因为经历了那个愚昧疯狂的年代,难免会受到“极左思潮”的遗害。但是,我们这一代人绝不可以没有自己的独立思考。

       这么多年过去了,所谓“丰碑”也好,“残碑”也罢,我们的青春岁月,我们的坎坷经历,都将渐渐淡出历史镜头,我们走过的路永远不会再走了,而路却延续在了我的记忆里,成为凝重的风景,凝重的人生。

       当年老指导员老连长的音容笑貌还浮现在眼前,如今他们已经长眠在北大荒的黑土地下,我的眼睛湿润了,那泪水滚烫滚烫的,一种难以言状的情感,使我沉浸在一片茫然之中。我们的指导员连长走了,他们有过辉煌的一生,老田也经过枪林弹雨,是抗日远征军的英雄,可是他的一生在劳改农场度过,他的功绩却在岁月中流逝,他们为国家而战,却没有及时享受荣誉,老田的一生也许是最沉重的人生。

1571627133331000.jpg      (远征军的遗骸从缅甸回国)    

       国家终于落实了政策,承认国民党远征军抗战的历史。迟到的补偿也许难以弥补他们心灵的伤痛。幸存下来的三十万远征军将士,在世的也只有几十人了,何况他们正在一个个的逝去,后人再也不能从远征军身上挖掘出更清晰的历史记忆。

       落实政策后,他们大部分人都回了老家,只有老田等四人没回家留在了农场。老田为为啥不回家?也许他无亲人的消息无家可归。也许坎坷艰辛刺痛了他的心,他无颜见江东父老。也许从抗日英雄到阶下囚再从阶下囚成为抗日英雄,不知经历了怎样的心路历程。

       不过可以告慰远征军的英灵,2011年9月13日。云南省将部分在缅甸牺牲的中国远征军的遗骸寻取回国,安葬在“中国远征军阵亡将士公墓”,他们目前还在缅甸各地寻找远征军的遗骸。

       缅甸广袤的平原上,伊落瓦底江的晚霞是那样的美丽,千千万万远征军将士的忠魂在异国他乡漂泊了六十多年终于回家啦!

       我在漫漫人生路上走了过来,饱经了人情世事的苍凉,可是我的心底沉淀的始终是你,我们分离了那么久,我的心被你牵得那么痛 ,我对你的思念是那样的浓。老田,我回来啦!你在哪里?你的战友已经从缅甸回家啦!我啥时候能陪着风烛残年的你,去看看你的战友,抚慰我们的抗日英灵。

       我来到农场的地头,看到上海知青的坟已经塌陷下去,低矮荒芜,周围一片寂静,杂草丛生,木板做的墓碑早已不知了去向。望着这一片破败的景象,我默言无语,沉思良久,他已经在这里孤独地躺了四十多年了,一颗永远沉默的灵魂,我却一直没有看到老田,也打听不到老田的消息。

       老田也许已经死了,也许被历史永远地遗忘了。

       历史的车轮,已碾过 烽烟与尘埃,有这么一批髦耋之年的老人,他们当年不怕流血牺牲,他们是一批原国民党抗战老兵,近日国家为他们落实了政策,这不只是一份国家荣誉,更是对历史的尊重。

    

       【注】本文康高的资料由上海知青康高的同学殷平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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