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六九年农历已酉年正月初十和一九八四年农历正月十七日分别是父亲和母亲的忌日。我的可亲可敬的父母离开我们各已整整三十五年、二十年了。流淌的时光可以抹去许多往事的记忆,而我对父母的怀念却绵绵无尽。父母的音容笑貌、风范懿德时时萦绕在我心中,历久弥新。
  三十五年前正月初九的夜是一个凄冷之夜。父亲初七起右侧肩胛处突感不适,经好几位乡间中草药医生诊察,无法看出个名堂来,用了些药,病情未见好转。到了初九,疼痛加剧,不思饮食,坐卧难安。父亲体质素来较为单薄,剧烈的病痛,折磨得脸如白蜡。是日深夜,又请来几位医生,仍无法止痛。我和母亲、哥哥急得团团转,商议天一放亮就抬往金田卫生院救治。初九初十相交的子夜,父亲痛得口中咳血,气若游丝,我跪在父亲床前急得嚎啕大哭。父亲强忍着巨痛,艰难地用手摸着我的头断断续续地说:“乖崽。。。莫要哭。。。我会好的。。。。。。”,声音越来越微弱,眼神也慢慢地黯淡。我忐忑不安地将医生送回诊所,回来时在屋后的路上就听到从后厅父亲的卧室里传来母亲和哥哥揪心的哭声。我闻声大骇,慌慌张张奔入卧室扑跪在父亲的床前。只见父亲苍白的脸庞被巨痛折磨得几乎变了形。双目张开,神光散失,鼻孔了无气息,父亲已离我们而去了!父亲,您走得好苦、好匆忙啊!从您未瞑的双眼里,我分明看到您是与病魔进行着最后的抗争。您深深地眷恋着您的年逾八旬的老母、相濡以沫的妻子和刚成年的几个孩子,眷恋着给予您磨难、贫困而又掺和着欢乐的人间。孩儿不肖,未能及时为您驱赶病魔,无力把您从死神手中拉回,此千古之恨啊!步履蹒跚的祖母颤抖着稀疏的白发,从她的卧室来到父亲的房内,哆哆嗦嗦出不了声,白发人送黑发人,欲哭无泪,其苦何言?!我赶忙抹上了父亲的双眼,兄弟俩强忍哭泣,将祖母搀扶回她的床上。接下来的几天里,寒风呼呼,冷雨绵绵,凄风苦雨,老天爷也为我的父亲洒泪悲号!
  母亲的去世,更让我感到深深的悲恸。由于母亲年复年,日复日的辛劳,晚年患上了严重的支气管哮喘,并发肺心病。每年冬春,病情加剧,昼夜咳喘,苦不堪言。一九八三年入冬以来,又引发胸肋部疼痛。我几度带她到洲湖等地求治,由于当时医疗诊察手段的落后,均无准确的诊断,病情也就很难得到缓解了。时值我妻在洲湖医院结扎输卵管,托付妻妹在家关照我母,我仅在医院服侍了妻子一两天,放心不了病中的母亲,未待妻子刀口拆线,便每日往返于家中和洲湖两地。好在妻子也通情达理,拆线后一两天便回家一同服侍母亲,三个多月来,母亲都是在病痛中煎熬的,我牵挂着母亲,基本上每天早晚都风雨无阻地骑单车往返于相距约三十华里的单位和家中,虽然如此,仍无力为母亲减轻些许痛苦。半夜咳喘疼痛得十分厉害时,只好叫醒哥哥给她打一两针缓解一下,过不了多久,仍无济于事。长期的咳喘,脸庞都浮肿了,常常捶胸引颈,上气不接下气。母亲的痛苦使我揪心,自恨无能为之分担一二,母亲也不忍我为她每日来回奔走。正月十六日我因在单位值班没有回家,母亲在万分痛苦中于十七日凌晨自缢而亡。消息传来,如五雷轰顶,几近昏厥!我大贤大德可亲可怜的慈母啊,孩儿不肖,让您走上了这样一条不归之路!母亲啊!几十年来,您为了支撑这个家,为了我们几姐弟和孙辈的成长,象春蚕吐丝,如蜡炬燃烧,耗尽了一生的心血,我们却未能报答您一二之恩。晚年身染沉疴,不能为您减轻些许痛苦。惭愧啊,悔恨啊,痛心啊!这自责,虽历经了一二十年仍久久难以消退。
  在我们姐弟心目中,父亲是聪颖、明智、威严而又不失柔肠之心的严父,母亲是勤劳、贤慧、慈爱、善良的伟大女性。
  父亲生于一九一四年农历甲寅年五月二十四日丑时。母亲生于一九一四年农历癸丑年十二月初十戌时。母亲比父亲长一个年号,实则大五个多月,大约于一九三三年结为夫妻。
  父亲幼时家境贫寒。祖父祖母共生育了四个孩子。一子三女,父亲排行第一,曾祖母年轻孀居。当时一家七口生计主要靠祖父耕种的一两块薄田及农闲时给人挑脚、打短工艰难维持。父亲十来岁时,祖父咬紧牙关送他到上城一塾师处念书。父亲天资聪颖,识字记忆力较强,一年中所学的《三字经》、《千字文》、《幼学》等大都能诵写出来,颇受塾师赏识。然而家中实在无力继续供他就读,仅读了一年便辍学了。十一、二岁便跟着祖父学种田,稚嫩的肩膀过早地分担了家庭的重担。劳动之余,他也找来一些白话文书籍看看,增长见识。二十岁前后给邻居染布店帮工,几年下来也学得了一手土法染布的手艺。染布是很辛苦的,一年四季双手在含有碱水的染缸中操作浸泡,寒冬也要在冰冷的江水中清漂布匹。父亲于一九三七年前后独自在前溪塘头村怡和开了个小染坊,由于父亲技艺较精,为人和善守信,生意也日见兴旺,后来也请了一两位帮手。家里有母亲夙夜操劳,祖母、姑姑等帮衬(祖父因长年积劳,于一九四六年五十八岁时双目失明),家务、农活大都不要父亲操心。家中历来田少,七八口人吃饭,口粮完全不够,而且仅三间陈旧的土砖屋,住房十分紧缺。随着染坊生意的兴盛,家中陆续购买了二、三块粮田,以解长年缺粮之困。一九三九年间将败破不堪的三间老屋栋墙翻修了一遍。一九四五年与人兑换一块宅基地,当年打足(砌基础),第二年烧制砖瓦,采运木料。第三年(一九四七年)建成三间架(即占地三直,每直三间)砖木结构平房一栋,父亲于当年将染坊搬至新居营业。
  解放后,父亲响应党和政府对城乡手工业进行社会主义改造的号召,自家染坊停业,土地、山林等生产资料都转入农业合作社、生产大队。农忙时生产队田里劳动,农闲时大队染坊染布。生产队集体干活大呼隆,效率低,而且每年都有各方部门要农民无偿地付出大量的劳动。农民们年头干到年尾都填不饱肚子。壮劳力每天“分值”仅0。20-0。30元钱(视年成与队别而异)。父亲在大队染布所创造的劳动价值远远高于生产队“分值”。却按每日8。5分计工分,参与生产队计算“分值”。大多数农户到年底队里决算时却“超支”队里的钱。所谓“超支”,也就是向队里领的少得可怜的口粮和食油所值的钱,与全家在队里劳动一年所值之差额。农民的日子好苦啊!父亲生性比较诙谐,白天在队里劳动时与同伴们也常有说有笑,收工回家目睹艰难的生活,实在难以笑起来。吃过晚饭常常埋头于卧室兼书房中排遣(父亲曾买了不少文言文、白话文书籍,“文革”中被付之一炬),时而凝思,时而吟哦,从书籍中鉴古察今,感悟社会百态,品味苦乐人生。偶尔得到本新书或一张报纸,他会高兴得爱不释手。我们几姐弟的课本他也时常拿去翻翻。受父亲的感染,我从小就养成了爱看书的习惯。心情好时,他也会给我们讲讲书上的故事,像《西游记》里孙悟空七十二变斗妖怪呀,《封神榜》中姜太公遇文王啦,《三国演义》中孔明借东风,孙刘联军赤壁烧曹营呀,等等,让我们听得如醉如痴。父亲文化虽少,却求知欲渴,白话古文大多能看懂,毛笔字也写得比较工整美观,这与他幼时一年私塾功底及聪颖好学是分不开的。
  父亲平时待我们比较严格,严格中蕴含着父爱。小孩子大多爱顽皮,让父亲恼了,也会用小竹片打我们的屁股。用“‘黄金’不打教不成,打了‘黄金’做好人”的“教子格言”作惩罚的“理论依据”。并把小竹片挂在厅堂屋柱上,以示警戒。以现在的教子观念来看,用体罚来教化孩子显然不太恰当,可能会使孩子产生逆反心理,或是变得胆小懦弱。
  父亲常常教育我们从小要养成爱读书、爱劳动的好习惯,做勤奋、正直、善良、守信的人。我们小时候每日早上要么预习功课,要么帮家里做些家务,如烧火做饭、择菜、放牛、割草、拾粪等(因为家贫,姐姐只读到小学三年级就缀学了)。我一九六六年中学毕业后回乡参加劳动,当个半大劳力,修水库、筑铁路都干过。期间父亲托人让我到洋门手工业社铁匠铺做过几个月的学徒,一九六七年五月进入林业部门工作,参加工作后我一直牢记父母的教诲,勤奋工作,正直做人,几十年来虽无显赫业绩,却也兢兢业业,问心无愧。
  母亲系本县洲湖镇汶源村塘头人氏,为娘家之幺女。旧社会重男轻女,加之生活艰难,母亲出生后,外祖母几欲弃之,为外祖父阻止,遂取名“福英”,寓意“大难未死,必有后福”。旧中国的妇女承受着比男人更多的苦难,“缠脚”即是对女人的一种特有的摧残。舒展的细嫩的脚趾要活生生地被折磨成“三寸金莲”。母亲初缠时疼痛难忍,白天缠,夜晚松开。后来遇上苏区革命,这一陋习也在革除之列,母亲的双脚虽受到了一定程度的摧残,却幸未成为“金莲”,使她成年后能得以承受男人般的沉重劳作。
  母亲虽然不识字,却晓情明理,有着一颗十分善良的心,是一个勤劳、贤惠、博爱、平凡而伟大的女性。与父亲成亲后,相夫教子,敬孝公婆,仁爱坚忍,无微不至。里外操劳,亲力亲为。善亲友,睦邻里,在村里口碑甚佳。
  当年父亲终日在染坊劳作,农活、家务大多是母亲承担。每日里早起晚睡,手脚没有一刻停歇之时。过度的劳累,以致结婚好几年后才开始生育。老大、老二都是女婴,因接生婆的接生器具未予很好地消毒,均于出世不久便夭折了。现在的大姐实际排行第三,一九四零年出生,此后又相继生下了我哥哥、二姐(据说相当聪明伶俐,四五岁时因出麻疹,服药不当而夭折,全家人痛惜不已)和我。在当时生产力相当落后的状况下,母亲与父亲共同含辛茹苦支撑八口之家,且于一九四七年(农历丁亥年)在坊门边兴建了一栋砖木结构的新屋,辛劳之至,非常人可比。后来,母亲曾多次与我们说道:“为了这个家,不知身上出了几禾桶的汗,手上磨去了几层皮,肩膀压肿了多少回,块块骨头都磨服了,常常夜里都痛醒好几回!”是啊,母亲,您为这个家确实付出太多了!
  从我记事时起,无论春夏秋冬,母亲每天总是忙得象陀螺那样转。早晨天未亮就起床,为家人做好早餐和中饭,喂猪喂禽,然后出工劳动,或侍弄园土。雨天则补衣纳鞋,纺纱织布。夏收季节,中午收工后匆忙扒上几口饭,或顶着烈日去田里绑禾草,或到一里多远的菜园里摘菜,准备晚餐,忙完又是下午出工了。田里忙到日落西山,掌灯吃过晚饭,再浆洗全家人的衣服。我和哥哥在昏暗的油灯下做功课,母亲则就着灯光缝缝补补,或摇着纺车纺纱。我们做完功课后睡觉了,半夜时分醒来,母亲仍在灯光下劳作。望着母亲单薄憔悴的身影,我只能默默地潸然泪下。
  农闲时节,母亲纺纱织布,不但织自家的,还领来别人家的棉花纺织,赚几个零用钱补贴家用。纺车嗡嗡,纱线长长,诉说着母亲的愁苦艰辛,将青丝抽成了白线;织机唧唧,梭子穿行,织进了母亲对家人的挚爱,对孩子们的期望和对温饱生活的企盼。全家人的衣服布料丝丝缕缕都出自母亲之手。我读中学乃至参加工作几年了,都穿着母亲亲手织就的家布衣,虽然不及“洋布”的光鲜,心里却弥漫着母亲浓浓的爱意和温暖。“谁言寸草心,报得三春晖?”  
  上世纪的五九年至六二年三年困难时期,全国各地饥荒相当严重,不少地方饿死了人。我们村里也有很多人得了浮肿病。我们家里当时有五口人(姐姐已出嫁,祖父已去世),队里分的口粮少得可怜。父亲偷偷地到六七里远别村的一个小山冲里开了一两块荒地,种了点稻谷、蕃薯。而母亲则殚精竭虑地在菜园里种菜,田野里采集野菜“和饭”,半稀半菜,汤汤水水地让全家人熬过了那段十分艰难的岁月。从这个意义上来说,父亲和母亲真的是全家人的救星和福星!
  父亲和母亲常常说:你们兄弟俩是沾亏了家里的猪婆才得以读书。是的,我们每年的学费,都是靠母亲辛辛苦苦饲养母猪,卖猪崽而来的。五十年代末期到六十年代中期,家里养了一头母猪,母亲精心喂养,每年出两届小猪,每届产猪仔十来只。每当母猪分娩时,母亲昼夜守护在旁。春夏时节江水满江,母亲拿着小孔网兜去江边网小虾,家里人都舍不得吃,焙干研末,供小猪断乳后拌米粥吃。吃过虾米粉的小猪出售前都长得白里透红,圆滚滚的。邻人都说我母亲养猪“里手”,母亲却谦虚地说是母猪听话,能替家“还债”。我们知道,母亲为养猪、持家,一年三百六十天,生产队出工之余,斫茅柴、扯猪草、煮猪食、做家务,岂有片刻休息?数九寒冬,十个指头和后脚跟都冻得开裂冒血!圆滚滚的小猪是母亲的血汗凝结而成!在母亲的影响下,我们除了发愤读书外,也从小养成了爱劳动的习惯,尽量为家里分担一些忧愁与负担。
  母亲虽然日夜劳作,困乏不堪,但在敬孝公婆、教育子女等方面不曾有丝毫的懈怠。祖母年纪大,又是小脚,稍微重一点的家务活,母亲决不让她去做。我家离江边不远,母亲常在桥下放个渔罾诱捕鱼,运气好时,一天也可多少捕上几条小鱼。辣椒炒鱼,对我们来说无疑是美味佳肴。母亲把大一点的鱼夹给祖母、父亲下酒(一个月里偶尔可喝上几杯自酿的水酒)、送饭,小一点的夹给我和哥哥吃,她自己只吃上几只辣椒或一点汤。我们不忍,母亲就说:“婆婆年纪大,饭量少,口味差,先让婆婆吃点鱼。你爹爹要下力,吃点鱼好送饭。你们吃了鱼,要好好听话、读书、做事。鱼儿打个屁,青椒加重味。我吃了青椒,也就吃到了鱼味了。”母亲就是这样,宁肯自己百般辛苦,也要让家人尽可能得到些她的关爱。
  母亲与祖母相处整整四十年,婆媳间没有真正红过一次脸。祖母把母亲当成亲闺女,婆媳关系相当融合。一九七三年,时年八十六岁的祖母病卧床上三个来月。我在离家近三十里远的单位上班。年届六旬的母亲,每日里尽是她一个人以孱弱之身,服侍祖母便溺、擦身、更衣、喂饭、喂药,极尽儿子、媳妇双重之责。祖母卧床的几个月里,一直没有发生褥疮,房间里也没有出现难闻的气味,个中辛劳,他人岂可不知?但母亲却毫无怨言,很少向邻居、亲友诉说其艰难苦辛,她是把婆婆真正当成自己的娘亲啊!我那柔弱而可敬的母亲,胸腔里跳动的是一颗多么伟大、善良、孝顺而又坚强的仁心!
  母亲的宽厚仁慈,在与我妻相处的十年中也得到了很好的体现,婆媳俩一直和和睦睦,谦让有加。母亲晚年拖着病体帮衬我们做家务,为我们悉心抚育了两个孩子(老三尚未出生),我和妻子永远感念仁慈的老娘亲!
  无论是家境比较好些,还是十分清贫时期,只要是亲友或邻人有求助于我家时,母亲总是尽其可能给予一定的帮助。母亲常对我们说:“是亲有三顾。乡邻是乡亲。每个人都会遇到困难,帮助了别人也就帮助了自己。瓜子不饱暖人心”;“要多做善事,善有善报。人在做,天在看。忠厚本份,不能欺心。忠厚才能传家”;“常将有日当无日,莫将无日作有日”;“一日之计在于晨,一年之计在于春,一生之计在于勤”;“莫要心多人家的吃,而要心多人家的做”;“冤枉钱,冇过年;血汗钱,万万年”。母亲虽然不会讲什么大道理,但用自己朴实的语言诠释了勤劳、忠厚、博爱的本义,也潜移默化地让我树立了做人应善良、勤奋的基本理念。
  我早已是为人夫、为人父了,如今年逾半百,经历了不少事情,增长了一些见识。父母的勤劳、仁爱品质几十年来一直影响着我,深深地烙印着我的心灵。时代已进入二十一世纪,新的知识、新的观念层出不穷,我希望我的子孙们一是要不断地吸收新知识,更新旧观念,与时俱进,强身健脑;二是要继承和光大先人们优秀的精神遗产,努力做一个健康、智慧、勤奋、善良,对社会有益的完善之人。这才是对先人们最好的纪念。
  敬爱的父亲和母亲,我们永远怀念您们,您们永远活在我们的心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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