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眼看沿开荒地的便道、酷似抢道线,若随它冲下去……
  尽管为大洼地东北角,但先迎接我的保准是枯草甸中舞动灰丝带般的刺玫果树,曾苦头儿连连啊!我连点“刹车”停下,肺手术后没敢这样快跑长跑过——与马赛跑哇!急喘……哪还有汗?双手拄膝,四肢哆嗦;顿觉两双鞋里又灌满了土和草刺,实在撑不住了,跌坐地上,必须放脚出来,连掸带摘粘或扎进袜子的草刺;右脚鞋小脚趾背那儿见鬼了?倒着,磕打,掏……穿上还针扎似?哟——刺玫果树的刺从外面扎透、折皮子里了;扭头再撇,马没丛林,日藏西山……忽然觉得身处大兴安岭西北坡仿佛从未主宰。的确,回头镇上,圆月当空,灯光疑似星星点点。
  二弟从我右后那小片儿甸子里密实的塔头墩子和柳树丛中出来,习惯了不顾脚下,深一脚浅一脚的,直到我跟前仍死盯着西北方向,拔脖、裂怀、掐腰、气鼓鼓地咬牙锉齿骂:“啥揍儿?决不是省心货!简直抽风了!不养了,不能养了,坚决不养了!啊——它多么像那种玩意儿的女人,只一门心思啦!不抓了,不抓了……不抓了,任它跑!放它跑吧!这畜牲活够了!非杀不可!必——须——杀!明天在馒头山等它,抓住就抹!卖马肉!”
  我未理他。毕竟前三个小时抓马现场,他除了少有靠近马时的哄……哄有多少种方式?然而,他偏偏不抛弃、不放弃怒气冲天的哄,逼入绝境的哄,在劫难逃的哄。其余皆未住嘴的骂,什么可口骂什么;那样解恨来那样;反正我装不住的马都得受——哑巴畜牲不值可怜!我几次留意到他认定的“婊子”,他越骂;它似乎越骚性,颠儿得劲劲的、摇头、拧腚、转眼珠……挠蹄、抖鬃、甩尾、还打滚儿……越想越气人啊!气归气,有时竟然想:论跑——人是马的手下败将。可它为什么时常被我们抓往踪影?能否另有隐情?而非似二弟痛骂的可恶。
  他前我后朝东南走,我缓过气儿,冲着也过到铁路这边、松林外喊我俩的当地的林业局上班的马二哥回应:“我们在河北偏西北!马没影了。”二哥个儿头与我挺身时一般高;穿套头的八层新如庙门颜色球衣,陆军最新换装迷彩裤扣裤角;掩饰了体重211斤,下肢明显负重;走路梗脖子像极了泰森赛场逼敌;光头,天天剃——想起就剃;嘴唇肥而红,尤其下嘴唇挨舌头尖那儿似婴儿透亮贲儿的湿润红。对了,方才上车前撵渴了,他撅腚捧小溪水喝——异样的响声急令我猛回头,真真镜面反射红得尤中有甚啊!
  “不抓了——放弃!”二弟似我余音点燃的爆竹,并带足了马主人最后沮丧而决绝口气。追问,“二哥,老三呢?”
  老三是他亲弟,我战友。正“五一”嘛,我和老三夫妇从西乌珠尔周姨那儿特地赶来看他母亲,我与老人家整二十三年未见,此见仅是第二次,初次在齐齐哈尔乡下,三弟新婚。想来人生真是几经波折啊!谁又会想到下一次相见何时何地?她感知了稍有间歇性摇头;我认同她并不服老的体态、脸色、步履不减当年;她是去年秋末跟二弟从馒头山赴奔马二哥来养马放牧的。在当地草场资源充足的情况下,从经济角度看,养马不比牛差,较牛好放,尤其散养。依老三、二弟、二哥的说法,三五年百余匹没问题,我外行。
  就在今早,二弟骑摩托车带我迎着朝阳,迎风流泪还真点滴所悟老子的话“生于自然,死于自然,任其自然,则本性不乱。”是的,就这环境?有人曾把森林、湿地形象比喻为地球的肺和肾,而我从拉布达林东进以来逐增敬畏……山间青松白桦,岸边矮树灌木,甸中曲水环抱,特别是眼前呼出的一团团白气儿的马群,它们尚代表着生灵的气息……越冬后,马群照样膘肥体壮,繁育很好,肚里不算,大小27匹。哦,那会儿,我特地仔细瞧了瞧听说刚“闪婚”的毛色偏重黑胡桃的当下“女逃犯”——有个儿,有形儿,有气质,忒不友好。
  回想我们昨天日上三竿扣院门,因为院门及栅栏既高又密实,所以我并不确定是扣声还是狗的叫声惊动了院中人。二弟开门迎出,便听老人家在后面唠叨:“血糊连拉的,多……多……都说了,甭放门口……”
  “狗又扯出来的!”二弟应声。
  “唉!就前天糟损一个刚下的马驹子——过河失蹄呛死的。你二哥非驮回来喂狗……”
  “不喂,咋整?埋,得半天功夫。还白搭工!”
  “也是,他马二哥常说‘这地方的生灵最怕人,是人把狗宠坏了,狗倒成了一霸。’唉!白瞎了,要不马群可省心啦!”
  其实,说散养,主要在秋收后至春播前;也决非大撒把。一有定位仪,到目前所谓的盲区已经被二弟掌控得差不多了;二来二弟每天破晓骑摩托车添料,无特殊情况马群会早早候草料场;三呢,令二弟骄傲:儿马子相当护群——敢与狼斗——卖主的骄傲遗传。
  “老三正向我这儿开,隔壕那沿儿了。我俩准备返主道,从前面再拦,别灰心!”
  “不拦了,没影了,天黑了。”

  (二)

  车上,我们四人累得连话懒得说,主要无功而返。略欣慰的,是上了公路必须掉头大约两公里去取二弟的摩托车……
  话说午饭后,以消化食儿为名,三弟夫妇、我、二弟去草料场必经之路的小溪刷车。甭提车有多脏了,却非油腻、污垢的脏,仅尘土……反正令鹅卵石上的小溪水为之一振:开场白还可以,毕竟是呼伦贝尔家乡的;继续,也不远——东三省呗!哈哈……居然有河北安国、安徽亳州、广西柳州、云南思茅……还有海南五指山的。可为啥都散发出非常典型的浓郁的道地药材气息呢?溪水暗下决心:“尘土哇,请你们别担心,我一定能把你们送归故里!”
  实事求是地说,刷车只带两双靴子,三弟留棉靴给我。弟妹去挖山野菜;二弟试试我们经过额尔古纳市场(来前,他电话一再叮嘱)为他新购的伞型自动捕鱼笼。的确,感觉坐进新车里,结果刀、袋俱全——没菜;渔具、鱼食齐备——无鱼。二弟进院见井,未到屋,便想起废学校里待下驹的两匹马须饮。饮中,二弟心血来潮,看手机——三个挂马脖子上的卫星定位仪的马群位置。这一看,气打全方位来啊!气炸了:“操……操!折腾啊!折腾!我掐半拉眼珠子没看好吧!真他妈的,冲这道儿来了,什么玩意儿!绝非省心货!”
  对头!
  “炸”他的正是“女逃犯”,已离东南马群约8公里,在镇西北4。7公里。二弟原地跺脚如公鸡踩蛋儿打转儿,方定住神儿,蹬倒铁皮水桶,踢开扁担,驾摩托车延公路追,过两道防火卡后,虽未见“女犯”踪影,然定位仪显示在公路北400米。于是,将摩托车停公路旁,才想起我们,边打电话边钻进林子。他着重嘱咐三弟:“找二哥——拉上他!必须的!”恰巧二哥进院,而我们刚洗完手准备包肉三鲜馅饺子,即匆匆赶来。
  接下来,我们三兄弟彻底领教了,林子里若没二哥等于失去导航。但总的看,若非二哥有二十多年林业管理实践经验及自诩图里河林区“活地图”撑着,人还真没有马——起码“该犯”的方位感强——它来时乘的可是高护栏围苫布的车、盘山公路、钻隧道,况且二弟追来打听过铁道口看护、卡点及森林防火员,所有人根本没见马影——每每想到这儿,我难以说服自己的好奇心啊!多么千载难逢的机会啊!如果有时间和精力,带足干粮,就跟着它!那……那也许……
  这分明是一场马凭方位感(可确切到嗅觉)加体力与人靠高科技(仍有缺欠)加智慧的较量。想到嗅觉,令我折服的联想到近期看过的一部电影《一条狗的使命》。
  且说亲哥俩通过手机明确方位后,我同三弟下车,便把二哥晒在起跑线上。三弟在前,我跟着——穿树带无法超越的紧跟,奔空地时调整布局匆匆拦住“该犯”已把二弟远远甩在灌木丛中北逃去路,两肢胳膊作小燕飞的拦法遭它极端藐视后,我回手操起地上应手的干树枝,连晃再吆喝,它稍犹豫,去欺负三弟管辖。三弟哈腰并没划拉到家伙,却见扬出一把碎草,遂与它赛跑中迅速拾起胳膊长、粗的木棒抛向它,它躲着——虽看不出灵巧,但堪称老手儿——跑中低头,缩脖;并且选择直向东最近的柳树丛。再组拦劫阵式,二哥持笼头,我拎觅马绳,二弟仍然空手——仍未放弃主人身价——接近了抓它,它也在气头上。把它逼急了,横穿铁路并无视驶向镇的货车——我的心一下子提到嗓子眼儿。尾随、包抄、一字排开,且占居河套边有利地形,突然在它面前亮相;乃二哥主意,我俩把手中绳连一起,边摇晃驱赶边有备它铤而走险冲过来时,及时借助附近树杆、树桩或柳树墩设置绊马索,只要能搂倒它,断了去大西北念想儿,就甭顾忌伤残了。反正它早已是二弟心中的揪心货、烂货、死货了。而我甚是担心行刑中万一被它搂倒?我默念:“苍天在上,厚土在下,我们……不……咱们……别……‘美女’你可千万别来虎劲冲啊!”或许它听懂了?但肯定是晃动的绳索起了作用,它掉头了。掉头的路线仍旧以自我为中心,一会儿东虚张;要么西声势。用二弟的话:“贼心不死!就短揍!老子宁可养你卧床不起!”是的,它经常引我们不得不置身困境,穿过塔头墩子(踩上去很有当年在部队训练五百米障碍五步桩的感觉)、密林、杂树丛、“灰丝带”……我有两次被“带”缠住,第一次解中右手食指肚、隔着手掌夹胶的线手套都扎出血了;第二次折枝居然顺右脚里踝骨外侧插入裤腿至膝盖;从二弟落后的距离推测,我敢断定他境遇比我更遭。当我们解脱出来,若无定位仪,它又失踪了。哄着……坠着……盼啊……终于上了公路,太感谢右侧的“上山不易”和左侧的“下山更难”了。尽管这一段路不长,但仿佛它拉着车上的我们深有老马识途之感。过桥,前方对头车急令它下右侧便道,我们都想到过对头车,但无法阻止。二哥反映出了便道口,飞不过去。
  再追,它竟然瞪我,流泪的瞪……它似醒腔——真的自由了。

  (三)

  “为啥就它跑?既然都是从馒头山分群拉来的。”我憋了许多的话,也不知道干嘛偏拣这句出口,打破沉默——丧!
  “当初包大哥买马,他怎么可能实话实说那儿的?究竟是不是裹进来的?外表是没毛病,不代表不抑郁或精神分裂吧?就这类像疯狗的畜牲,你亲见喽!”二哥的牙根似乎也非常的痒。“半月前,他来磨叽二弟,与二弟闹了半红脸,楞从这儿换一匹。且不说换这匹有没有挑肥拣瘦?只说欲遮欲掩反倒露了他越想越怕人家来馒头山找失的小算盘啊!”二哥说,“哎,要我说这马感觉自己是……马群嘛,有严格的生存法则,其中的学问三天三宿说不完。一句话包了,哪匹马活着不想清清白白?堂堂正正?快快乐乐?健健康康?不过,不给咱面儿也罢了;二弟至少一天两次翻草添料,仍未获芳心,照样边儿去……”
  “长的骏有啥用?压根儿心不在这儿!”二弟气冲似的从后座鼓起来。“杀——非抹不可!”
  二哥续说:“我更加确信,它是草原马;而非本地的山里马。我瞥见过,它与那匹死驹的黄马倒投缘,‘老黄’可是知根知底的草原马。”
  “那……为啥刚来时不跑?现在跑?”
  “这正是哥要说的,二弟完全被它麻痹了。记得那句话吧‘时间可以冲淡一切!’它实为表面讨好,摸清路数,伺机而逃,灵就灵在这儿啊!”
  “太对了!儿马子最近懒得搭理它!合群啦!”
  “有这迹像?早该注意啊!”三弟乃徘徊在埋怨中。
  “要不注意,定位仪能赏给它。是吧?二弟。”我和亲哥俩的稀泥。
  二弟自语:“它真去馒头山还成,我担心奔出生地啊!西北正是呼伦贝尔大草原。”
  “人有地图和指南针;它如何摸得准?”我对它奔西北馒头山、直线距离保守地讲、60多公里的途中,虽说不上艰难险阻,但荆棘密布难形容,始终质疑。
  “它肯定不是千里马,我起码能算半拉子伯乐吧。”二哥回头盯我,那眼神儿——要信的!“别不服气,动物有动物的本能啊!对,他们凭的就是山有走势;水有流势;气有情势。像我们当地人进山,不但决不会迷路,而且采药行家还能看出哪座山上长什么药材?在哪儿长?长得多!”
  “真到出生地,麻烦就大了……”马主人在等主意。
  “咱有定位仪,明早……早早的,既然抓不住,就跟着。再说,狮子、老虎咋样?我们靠得是智慧。”我当然也再为自己鼓劲儿。
  “对!信心!办法……办法总比困难多!”二哥左手挠脑瓜儿。“二弟,你……你再搜……搜它在什么……方位?”催促的话,句断意连。
  说话间,归途,已按二哥引路——走防火道进林子、抄近路驶出这胳膊肘弯儿、就看到坐家炕上可见的西窗外约100米的镇南加油站了。
  “嗯?没信号!离家这么近咋还没信号呢?”
  “二弟?看来你累懵了……哈哈。”二哥笑喷了。“定位仪的卫星没在咱家啊!”
  “甭管它夜里走不走,遇东西,有辙么?”三弟专心开车竟冒出这句,我真为他点赞。
  “没事!”二哥边指路边轻松地说。“这马!路途遥远不足为惧,难的是已经迈出了第一步。”

  (四)

  吃饺子就心情好?喝什么解乏酒哇?聊多少马晓得?不过,马真的很走运——马二哥给一个动物协会的哥们儿打电话求助麻醉枪——有枪没药。
  动物协会的哥们儿很上心,好一通儿刨根问底。我不得不怀疑其有严重的职业病或咸鱼翻身指望。他最后出招儿:“明天你们最好骑好马去,多备几匹。切!没关系,草原与山、林子里、甸子上的抓马方式通用……绝对通用!对,套!长长的套马杆嘛!经验?还用我捧你马二么?书上的全知道;实际操作腿打摽!我……我这儿也没马。就是有!马比人还难摄合。要不?请几个驯马师吧……”
  二弟再也听不下去了,气得捂肚子乐:“哈哈……这哥们儿想得够周到!无愧……太走正章儿了!好哥们儿!我倒由此想了两招儿:一赶紧扎围栏将这片圈成“青楼”;二连夜动员马群去说服那‘婊子’……得了!哈哈……”
  三弟送二哥(这原是二哥家的老宅。我曾好奇问过:“宅东山墙横放的垫鸡笼的木爬犁?趴铁皮房坡那儿的绳梯?严重生锈的双人拉锯?”这本来就是一个没有故事而极其吸引人的宅、地方和文化——相对于来自东辽河中游右岸上久居城市的我。)回楼。我简单泡了脚,火拉拉的疼啊!“说谎是孙子!都因为你——‘美女’——你得信啊!”
  三弟啥时回来,我不知道;只记得二弟睡前告诉我:“马仍然在西北5公里那儿没动。”
  “我奢望吗?就算奢望不应该吗?哪?手机有自拍功能;定位仪若有,该多好啊!”绝了!我有此想法,很沉重的,都甭勉为其难啦!遗憾啊,无梦。

  (五)

  夜间有冻,车里很冷。
  “奇怪?马为什么仍然在西北5公里那儿没动呢?”我们上车后,我接二弟醒来趴被窝儿搜出的话问。
  “累了吧?想想咱,它也是活物儿。”三弟说。
  “欵!马群夜里也走、长走哇!”二弟非常纳闷儿,“一会儿问问‘二先生’(马二哥对山里的动物如数家珍,唯独厌烦兽医。二弟当他面也常这样称呼,他很受用呢。)就知道它起啥幺蛾子?放它走,它弄啥咧?牵着不走!打着倒退!”二弟如蛙自鼓。
  “难道定位仪……”我放想法出口。但把“惹祸”留下,“‘美女’遭遇了不幸?”
  “定位仪?丢——绝对不可能!除非卫星报废!”二弟自信他的捆绑手法决不输予对科技的崇拜。
  “总这不可能……那不可能!世上没有绝对的事。”三弟有意说,无意伤。
  我们仨老远都发现了那颗锃亮的脑袋瓜子——肯定剃了,且如他常说“都新陈代谢呗!剃头一点儿不耽误事——与大小便同行。”——百分之一万!我暗笑二哥胜过复发了昨日之兴奋,非常称职的坐副驾上回头逗二弟:“一会儿抓住它,咋办?”
  “咋办……呵呵,咋办?蹄上钉洋钉啊!”大伙这一笑,倒把想问的笑跑了。
  过铁道口,出镇,听二哥指挥,驶入图里河国家湿地公园(过后才知道为呼伦贝尔著名十景之一)。二哥下车,如到自家,走侧角门,开大铁门,并与未出门卫室登记的值班人员,通过敲窗户打过招呼(估计他们早觉难熬吧!)
  直行!
  这是一条不可思议的路——美到窒息——平坦笔直不足为奇;惊叹于路两旁的松树——青松搭接蔽空,疑似小说中描写的时空隧道。据二哥讲,它们栽种于1965年;尤其进入新世纪堪为刘少奇主席纪念林之骄傲。它使我想到梵高所言“只要活着的人还活着,死去的人就不会死去。”不否认,这是我有生以来走过的最整齐最纯粹最宁静的林荫路。若非那“女逃犯”分神,我定会赖在园中多转转。大约三分钟,“穿越”到另一个世界,向左,下土道,土道也不扬尘土,主要是昼夜温差似秋霜,过一小片灌木林,刚搭枯草甸子……
  “嘿,嘿!嘿!嘿……”我喋不成句。
  我老远发现了它……它……它身旁居然站立一个似从天而降的小马驹。
  “马驹子?!”三弟果然是战友加校枪员,代我出口。
  “产妇”似乎已辨认出仍是昨天在公路上拉的那辆白色货轿。它想:“嗯,这台车神出鬼没,好比甩不掉的幽灵啊!嗯?货轿上纹丝不动挺立的红色摩托车……那……摩托车货架那儿桔黄色塑料编织袋……正……正散发着熟悉的令有些马儿垂涎欲滴或积怨结仇……而自己偶尔才能品得一点点残羹的味道。我承认,想过,像刚刚失……失去……失去宝宝的黄阿姨之前享有的待遇啊!哦,果真是他们,我祈祷那秃头再不要发号示令了;我服了你们两个屡战屡败的手下败将还不成吗?”但见“产妇”快速低下朝着我们高举的颈项,点头吹气,急切地迎几步,连续打多个响鼻。其实,“产妇”在说:“我的主人及其……我不跑了,再也不跑了……我一直在盼你们啊!我多么……多么……出生以来就没有人在乎我,终有一天,我与理想中白马王子……我们蜜月中……却被无情地分开了;而后就是‘另眼相看’;再后便是严加防范——嫌疑犯,只差画地为牢和足不出户了吧?我怕背后算计;不怕骂——我勤劳的可爱的极其主观而暴躁的单身汉!可……可我真的不知错在何处?真的……如果仅活下去的待遇,我交待,要过——我也要为您——证明我的价值!我特别厌恶存在被恨之入骨!可我……我相对你们……唉!从心而论到哪儿,又不是安安静静的生活?然而,这个小群体太狭隘,极自私,十分排外,不接受我;我不是不懂,分娩在即……公马他不会接受……又怎么可能保护我?我……我该咋办啊?求……企求你们可以用异样的眼光继续看我……企求……企求你们善待我的宝宝啊!”
  而我们几位身负一决雌雄的好汉,完全被“添畜进口”、贵在增效所带来的惊喜和收获掩盖了;我们非常遗憾,谁也没有理会甚至宽慰“产妇”的忏悔式倾诉。并且理所当然愚蠢到以“母为子贵”滋生要挟。
  看啊!
  两位“二”号人物相继恍然大悟:“马要下驹才奔家呀!”
  “有这说法?”我无知的问。
  二哥张口即来:“可不?马要下驹前行为反常,情绪急燥,如鸡下蛋——找窝。即使世外桃园,也不如家的感觉安全吧?还有,它保准头胎,没经验,跑晚了,才下途中。”
  “‘二先生’,太对了!不服谁,我都服您呀!我怎么就没联想到它昨天尿频、打滚儿呢?”二弟一拍大腿。“敢情折腾得咱们光顾……只一门心思。是的,也曾善待它,可说心里话,从未放弃‘警钟常鸣’,更甭说指它出菜!看来一切越来越吻合了,哈哈……倒是哑吧畜牲啊!遭罪活该!你说你下驹就大大方方产崽儿呗!能亏了你?再说,其他的马下驹……论刚强……我‘没吃过猪肉,还没见过猪跑么?’就你能!还偏偏往哪门子西北跑嘛?不招嫌疑才怪!”
  我喜欢马,当下更喜不自禁,但没研究。不过,第一直觉便是:抓住无望,它也不可能像昨儿那样任性,泪横流要自由,乃至违背天道。因为世上没有一位母亲会撇下孩子,自逍遥。事实证明它没有弃婴,否则,我们无论如何也不会知道这些经过。老实说,我们依然对诸多细节一无所知,不是吗?包括这位伟大的母亲依然行注目礼而非高傲的站在这里。
  我毁不了产生的念头:它犯了什么错?带着多重的身子骨啊!与我们四个大老爷们儿另加两台车周旋至暮色!是谁在逼谁呢?假如麻醉枪于昨晚派上用场,谁又能帮得上它的忙?

  (六)

  “二弟?这回抹吧,一块儿杀!”二哥不停地舔下嘴唇(虽小动作,但他每顿拿起筷子夹菜前决不马虎)逗闷子。同时把喜悦分享给我,“客弟儿?想啥呢?这见面礼儿咋样?手脚还疼么?”
  “厉害了——我的哥——简直全麻呀!”
  “‘二先生’, 咋说咧?拣自家钱,还能往外扔?”
  二哥点指二弟,“咋样?照我当初说……就什么来着?噢!你养马,保发家。”
  我们散开队形,二哥中军,二弟右路,摇着绳索,有备推进。“娘俩”向着我们最理想的方位、挑好道早早撤离。偏重红胡桃依如妈妈般灵秀的小马驹围着妈妈跑前、坠后,非常硬实,欢实。二弟二哥精神头儿足得令“娘俩”感到急躁和惶恐,去冲刺我左前方的“灰丝带”,我当即产生母亲又要拐孩子逃走的想法。说来我有责任,我之所以落后了,是因为大概环顾一下产房——因为血迹、应该是马的胎衣吸引了我——这是一小片四周略低、视线极开阔的甸子,几十米外甚至更远些,皆是灌木丛、“灰丝带”和柳树丛,远山环抱,唯向东有一蜿蜒出口,此方位我辨得出,二弟马群的草料场方向……想下去也辨了它的良苦用心吧!真……真是草作毡、天为棚、月照明啊!
  再次打消“抓逃”的念头儿,当然包括二弟在内。主要是我们哄赶发现这对儿“母子”喘息交流(打响鼻)。与其说马驹令母马分神,不如说我们替马驹担忧。想想,马下驹通常在前半夜,即非如此,从我们撤离到再见,马驹最多出生不到八小时;亦或才三个多小时啊!即走这样艰险的路。换句话说,早到家,晚到家,只要娘俩安安全全回家,才是财;急的又是什么呢?偌大的林区,生灵仍在晨睡,难道全要喊醒它们?看这对儿“逃犯”游街!就方才在松林与灌木丛“拥抱”那儿——我为它俩的深深一抱所感动:高个儿那位手臂好长,很有力量;矮胖这位真不轻呢,哦……翘脚了。我正沉醉其中,忽地从左方不足五米处飞起一对儿野鸡,着实吓我一跳;我倒真想瞧瞧它们险些被“捉奸在床”的幽静之所。可是,小马驹吃过奶,蹦蹦跳跳前行,招呼我哩!如此,就照顾小马驹吃奶、拉、撒而言,我们须远远的打眼儿、放哨,多久都可以等;可……可这个“小破孩儿”,急死我们啦!简直“惯犯”——嘴一个劲儿地在母马的前腿窝那儿拱啊……拱……;母马真的太有耐性了,或一动不动或回头轻轻地拂它到喘窝下;或前或后调整自己的位置,然绝非舒服站姿,在尽全力为孩子补充体力。
  我又落后了,二哥喊我:“快!快出来!前面是公路。磨蹭啥呢?林子里就那么吸引你?我们得后上。”

  (七)

  公路上,我左转头隐约可见“****湿地公园”标牌;右转身,哪有马影?马早被晨练人们的阵势,像无刹车的车队,吓得躲到左侧甸子。
  紧接着传来……
  “老二?一大早进林子,发啥财呢?”
  “是吗?”
  “那不——在那儿!”
  “啊——”
  “玩呢?照顾不好它们,就甭养!饲养,禁止虐待,更警惕助纣为虐!竟能下甸子上?逼着赶路?”
  “不输在起跑线上嘛?”
  “图里河奇闻怪事头条啦!”
  “哑吧畜牲和人一样,该遭的罪,要遭;不该的,施罪者……呵呵”
  “却不晓得除了人以外的生灵到底有没有幸福感?”
  我并非听不下去;而是被“产妇”接下来的举动惊呆了。想来“产妇”才不怕“刹车失灵”。它下公路,因为它嗅到并发现了水源。据跟紧的马主人描述:“仅从这点,这马绝对有过人之处。多小的……雪融化后……结冰的坑。它先扬前蹄破冰,冰下无水;陷中……仍旧抻长脖子用牙齿咬冰,用舌头舔收碎冰块……看得我落泪啊!”
  我默默的念叨:“小马驹儿呀……小马驹儿。好样的!坚持……继续坚持……加油!瞧瞧……瞧啊,看见那栋红房子了吗?到那儿,就到家啦!”因为它也经常“落后”。
  恰巧,左侧有围栏;右面视线可及,宛如大肚子的公路上,三弟在等二哥上车。哎,“产妇”也不左顾右盼了。将近围栏尽头,从围栏里迎着“母子”走来一群牛,我不懂它们为什么原地对视了足有十秒钟?尤匪夷所思个别的牛还哞……哞几声?
  我在洼处;马上岗,突然停了。我未发现什么,正不知如何。二弟小声骂道:“老登!大清早跑这儿使啥虎劲呢?”我再顺马头方向看,果然,壕沟边儿有一个人在抠柳树根——忘记世界的抠。我们硬往前逼,或许觉得有我们做后循,大马奓胆快过;弄得小马驹跟头把式,放俩响屁直追。
  我与铁路交会时,马接近酒厂大门,二哥建议(他和三弟下车早等在那儿。)圈它进院,堵一角,抓它!不然,进镇人多,车多,情况随时随地,怎么弄?二弟稍犹豫;马或许嫌味刺鼻,闪过大门,像火车一样要进车站。这……哪成?我急抄左路,溜墙根儿;它的确迟疑了……可能觉得锃亮的无限延伸的多条铁轨及碎石绝非理想去处。遂过铁路向右潜入几户人家房后的荒草丛。出来,有横道(向左铁路车站高墙;向右“白货轿“翘首以待。)它偏直行,进胡同;我们抓心似切,紧跟,噢,看清了,三排地房,若航拍好比“匡”字,现正处“王”中。
  马聪明,过两排都没进左侧死胡同,每每流露向右,无奈认出了二哥、三弟。至最后一排,母亲回头看看宝宝,沟通(响鼻)后,甩头义无反顾选择了出口;选择徒手的“陌生人”,尽管“陌生人”在逼近……逼中,天随人愿啊!靠南墙的那块大厢板,高可达胸,竟被“陌生人”心照不宣合力以前头为轴抬着画孤封住胡同,长比胡同宽一点点。母亲止步,回头发现宝宝呆那儿;母亲放弃了,转身注视绳索猛摇,继续紧逼,哆嗦后退,宝宝甚是黏身……
  二哥一眼发现了我们前面这户紧闭院门上的钢筋大拉手,急指着……只差一步蹦过来自己栓。三弟背手、后脑勺贴墙、慢而轻、蹭南墙面过来与我会合。即便这样,也将马“挤”到挨门拉手的北墙,二弟刚好栓牢,回手一把抓住了马颈上的定位仪带子,没骂,没急,没动手;马肯定感动在心,没挣命的甩,围二弟圆周打转儿;我及时而友好地把马驹安抚住,并小心翼翼递笼头给二弟,二弟以抓带子的右手背及其前臂抚摸马脖颈,左手戴笼头——慢镜头,连观众看得都鸦雀无声。
  其实,不论多烈性的马,一旦戴上笼头,好比鸟入笼。“逃犯”真的消停多了。不过,因它“前科”累累,二哥与其难平心头恨,不如十年怕井绳:“听……听我的,婊子无情!加!加……加副笼头!”

  (八)

  早八点刚过,二哥三弟驱车先行准备伙食。二弟前牵;我在马驹后面,出胡同口,特地折了那枝出栅柳。上主街,新铺的柏油路,听交通规则指挥,只这几十步,我等一行即踩到一个点儿上,和谐多了——路都听得出这是一曲美妙和弦。
  后来回想:为什么要望图里河大桥呢?源于一辆急似去投胎的白色“广本”轿车,且不提它卷起后面的尘土好像飞机拉线儿,单说嚎叫着到了近前,吓得小马驹严重“跑调”——险些蹿进路旁深沟里。佛陀说:“这一世所有的相遇,都是上一世的重逢。”我觉得此生用心沟通,那都是为来生准备的。第一位与我们沟通的是骑电动三轮车的老男人,他克制不住对这对儿母女的喜爱;并说年轻时候去草原,最难望的酒喝多了从马背上掉下来,马为他在野外站了一宿岗。说真的,很感激他老人家为我们打起精神,再战又渴,又饿,又累;另一位骑自行车,与我年龄相仿,女人。她说,我才有印象,是的,方才从路那边过去了一个藕荷色衣服;她拐弯儿追上来,想讨一根马尾,说偏方——马尾勒瘊子去根儿。二弟刚要开口诉说脸上的为难表情,出乎意料,马居然停下,小马驹真懂事,挡着,容我薅两根予她。
  街道右边是中心小学。我爱观察,正仔细端详着,它的崭新面貌与宁静的校园氛围相比,显得过于奢华和骄气;也许只在门前一走一过,想来校园里肯定会因为拥有无数个美丽心灵的故事来帮衬它,浸润它,打造它……却被左前三条“袖珍狗”像发现了“马匪强盗”喊着急回头转身。见怪不怪,这个镇子除了狗多,特别类似京巴的“袖珍狗”常占人道。它们一起哄反倒提醒了我——真少见其他的家畜家禽在街上大摇大摆的逛。不过,我见证了连小马驹都觉得它们这幕很无聊。当我看清并证实这三条小狗就是昨天着急路过,记忆中“收购皮毛山货”歪歪扭扭的牌匾、横躺在水刷石罩面的平房雨达上,是这家的;我不禁想到这门市毕竟在主街上,主街经过改造,最抢眼的是牌匾样式包括字体统一,更甭说遇与学校这样的前后院。喔!岂容多想……“起哄的”终于喊来了帮手,但见从收购铺子门内窜出……挤着窜……两条大狼狗,一条大黄狗,直奔我们,马驹一下子撞出安全区,两条狼狗直扑马驹,说时迟,那是快,狗主人已经操起大竹笤帚连吆喝再拍、抡,这三条尚未回门,从门内又窜出六七条同种、等大恶狗,那阵势,非撕了马驹子不可。
  我吓傻了……
  主人再吆喝:“回来——屋去——听话!”再追,他真是笨得灵巧,让马路牙子跘了个大前趴;再打,下下落空。
  二弟再抡缰绳,再团团转,再骂:“杂种!养他妈这些玩意儿啥用呢!”
  “你养那逼玩意儿干啥?”狗主人比狗还横。
  二弟语哽。
  “伟大的母亲”前冲,后迎,并无慌乱。因为它曾亲眼见证:就是这群恶狗下死口,生生把黄阿姨娘俩逼得跳河,呛死了宝……宝宝……

  (九)

  我进厨房(一直不解,也没问过,为何多数老宅开后门?从后门进来应该是储藏室吧,反正米、面、冰柜等候这儿;过厨房是厅,厅东门里为主卧。主卧炕里火墙隔,那边由炉灶的隔断的门撩帘进来,三弟住。)未洗手,抓两根油条呑中,倒肚一大碗浆子——味儿,真地道。
  三弟在厅里举杯,开喝!
  与二哥讲惊险——二哥截话:“知道!我知道!你知道……那家伙,那群狗在刚刚结束的冬季……在山里……呵呵……山是有灵魂的,它的灵魂是生灵!”
  我嘴角上翘,想:人的想法总自以为是;甚者成为宠物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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