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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金色五月,天时进入“小满”时节,万物热气腾腾,奋发向上。

  “咣咣咣出,收麦种谷——”

  “咣咣咣出,收麦种谷——”

  黎明时分,布谷鸟就飞越沙河、丛林、城堡,落在家的窗棂上不停地伸着头、对着屋子啼叫。

  我听出来了,这是母亲的呼唤,家乡的麦子要熟了。

  立即起床,车轮滚滚,奔赴原野深处。

  母亲,孩儿回来了。

  一场春雨,麦子喝足水后,拔节、抽穗、养花、结实,持续发力后缓下劲儿来,将最后剩余的乳汁供养给麦粒后,麦秆儿渐渐由青变黄,化作金灿灿的原野。雨露沾衣,暗香浮动,岚烟氤氲;阳光洒下,疏影横斜,祥瑞粼粼;微风吹来,头扭身动,跳起舒缓轻慢的集体舞,时儿前仰、时儿后合,时儿低眉、时儿弄首,时儿推起密密匝匝的巨浪,“呼,呼——”一波连着一波,一阵接着一阵,此起彼伏,此消彼长,前赴后继,众志成城,奏响丰收在望的交响乐。 

  麦子,黏度大、味道好、营养价值高,自古以来就是濡养中华民族繁衍生息的命根子,与黎民百姓朝夕相伴、生生不息,承载多少喜怒哀乐,留下几多悲欢离合。(宋)苏辙有“今年久旱麦粒细,及半罢休饶老宿。归来烂熳煞苍耳,来岁未知还尔熟。百口且留终岁储,贫交强半仓无谷。”一种艰辛和无奈跃然纸上;(唐)白居易诗云:“田家少闲月,五月人倍忙。夜来南风起,小麦覆陇黄。妇姑荷箪食,童稚携壶浆。”每读到此,我居然觉得,白居易写这首诗时是居“庙堂之高”,难察百姓疾苦,不然不会充满着闲情与雅韵。

  时光倒溯到改革开放前的上世纪60年代,距今也仅仅相隔50年的光景,在我的记忆深处镶刻的是些什么呢?

  “咣咣咣出,收麦种谷——”

  那时候听到布谷鸟的欢叫,是奶奶陪我捣脏兮兮的脚丫子。“捣、捣,捣跟脚,压腰葫芦吃菠萝,菠萝北、菠萝南,南地有个大菜园,葱花、芫荽,小脚蜷回。”当数到“小脚蜷回”时,脚丫若没有收回来,奶奶就把拐棍伸过来要敲它,我抬起屁股就赶快逃跑,搬个板凳到屋子的大梁下,站到板凳上偷蒸馍吃,专拣麦面多的“聚头”拿,但不敢拿全是用麦面蒸的杠子馍——那是家里父亲出力大,母亲特意给父亲蒸的。 

  少年不识愁滋味。大姐那时已十几岁,听到生产队上工的钟声响,就马上起来,抱起头天晚上磨好的三四把镰刀往田间跑。晨雾给野草挂上一层亮晶晶的露珠,用手一摸,全是清澈的水流,往脸上一抹拉,就算洗了脸和惺忪的睡眼;太阳缓缓冒出地平线,将整个天地都给涂上丹红色,煞是浓郁、庄严;割麦的社员们在地头一字排开,根据各自的能力,多的排七八拢,少的则四五行,割麦竞赛开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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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唰——唰——”一镰下去就是一溜子,几镰下来就是一抱子,云霞映红了脸庞,汗水接起了露珠,蹦跳的蚂蚱顾不上逮,野鸡飞起来也来不及看,能够让人直起腰来休息休息的是“抓兔子”。那时割麦,不时有野兔子出现,一个人吆喝,满地人响应,大田里到处都是“抓兔子”“抓兔子”的呐喊声,兔子逮没逮住不要紧,人们借此可以松一口气。

       割麦,男的总是“甘拜下风”,是妇女伸展伸手的好舞台。看一个女人本事大不大,在家看织布、在外看割麦,割麦甚至会成为男人挑选对象的条件。母亲说,您大花婶就是您闯叔走到孙湾地头时,看一位闺女割麦特快,回来就再拐回去打听,后来还真给娶到了咱家里。

  收麦的季节正值大热天,但越热越忙,越热越要大干快干,豁着命干。那时候的宣传词是“三夏双抢(夏收夏种夏征,抢收抢种)”;父母亲等老一辈的口头语是“焦麦炸豆”“虎口夺粮”。怕过来一场风把麦子全刮倒,怕下来一场雨将麦粒全霉掉。父亲是生产队的“大把使”,天不明就要起床喂牛,接着就去地里拉麦、去场里碾场,麦子颗粒归仓后,又赶紧往田里送肥,耕地、耙地、种玉米,再加上铡草、喂牛,披星戴月,昼夜不停,饭吃不好,没有一个硬朗的身子骨,是扛不下来的。

  有一年父亲正在拉麦,晕倒在田间。呼啦一下子,整个麦地都是“送水来,送水来——”的叫喊声,当母亲掂着小脚慌慌张张跑过来,将“井抹凉水”灌到父亲嘴里后,父亲才挣开了眼睛。那时候,哪有矿泉水、饮料,连有卖冰棒的也是往后好多年的事情。老少爷们将父亲送回家,大姐要去公社医院抓药,家里翻来覆去仅找到四毛钱,只好经过大队到公社信用社贷了5元钱的款,才将父亲从生死线上拉了回来。40年后母亲不在了,收拾遗物时,在她陪嫁的宝贝盒里发现两张早已褪色的纸条,一张是信用社开的5元贷款条,另一张是一年后的还款条,加上利息一共5.12元。

  “咣咣咣出,收麦种谷——”

  “三夏双抢”从收到种,前前后后、紧紧张张得忙活一个多月,能将人褪几层皮,仅“抢收”就经过割麦、拉麦、摊麦、碾麦、扬麦、装麦、入库等一系列流程。麦子从地里收回来,要在麦场里剁成垛,然后再一场一场地用牛或驴拉着石磙碾打,边碾边翻,边翻边碾,直到把麦粒全脱掉。然后,再堆起来扬,利用木掀将麦子里的麦糠扬出去。扬麦可是个高端技术活,有的当了一辈子农民也不一定能扬好麦。俺们生产队扬得最好的要数小孩伯了。辨风、扎步、搓麦、举掀、撂出,换势,老道着呢,扬出来的麦子一鳞一鳞的,麦是麦、糠是糠,“无风不起浪”,扬麦靠风,还得辩风向,小孩伯扬麦即使无风,也能把麦扬得干干净净,再不服气的人站在他面前,也不得不频频点头。

  收麦时节还最怯啥?打雷声。季节很奇怪,天热好打粮,但夏季雷雨也多,且说来就来。麦子正在摊着、碾着,眼看快要入仓了,一阵“哗啦啦”的瓢泼大雨,就前功尽弃。打麦时,麦场有两样东西是必提前准备好的:水缸与防雨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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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好不容易场光地净了,村民仍笑不起来,又该装口袋、麻袋,拉板车,到马庄粮库排队交公粮了,五分之三的麦子都要上交国家,剩余的分到各家,仅够招待个客人和逢年过节改善一下生活,平时就是喝玉米糁糊涂、吃红薯面下的“蝌蚪”面条,走亲戚到谁家能够吃上麦面馍那就是顶高的礼遇了。我所工作过的五峰山曾发生过村民抗交公粮、与公安局械斗的事件。2006年,国务院下发取消农业税的决定,在我国实行了长达2600年的“皇粮国税”终于退出历史舞台,一向沉默讷言的老父亲笑微微地对我说,“改革开放真好阿,以后不用再交公粮了,种地还有补贴。”

       “咣咣咣出 割麦种谷——”

  接连不断的布谷鸟叫,将我从沉醉的思绪里拉出来,麦秆已由黄变白,停住了舞步,低下了沉甸甸的头颅,相互耳鬓厮磨,作起最后的诀别,可是,这镰呢?牛呢?人呢?“少小离家老大回,乡音无改鬓毛衰。儿童相见不相识,笑问客从何处来?”一个身影站到了面前。他不是贺知章笔下的儿童,乃是村上风华正茂、年轻有为的党支部书记:“如今,已经进入了社会主义新时代。种地从大集体到分田到户,又从分田到户到产业化经营;收麦也从镰割牛拉到机械化、现代化了。联合收割机开进地里,只用拿着麻袋等着装粮;联合播种机开进来,从耕到耙到种一次完成,全村千亩良田,三天即完。”

  “这是啥感受?”

  “没割住麦就麦罢了。”

  “村民不都没事干了?”

  “可不是哩!现在吃不愁穿不愁了,大家在向高品质提升。大家参与人居环境整治,发展集体经济,共建美丽乡村,享受幸福生活才刚刚开始。”

  哦,我明白了,“双抢”已经渐渐成为历史,成为多少代人回不去的记忆,苦难的岁月终于熬出了甜蜜的汁液。珍惜拥有,继续奋斗,才是对大地母亲和党的好领导的最好报答。